趙志成
2013年,《書法報》邀請湖北美院副教授、文藝學博士許偉東撰寫了為期一年的《二十世紀書家回眸》專欄。我當時擔任這個欄目的責任編輯,在整整一年的時間里,我負責與許偉東保持具體的溝通和聯絡,每周都會與他在電話或網絡中交流。
許偉東先生為人師表,身上具有很多可貴的品質,他不僅撰文深入、思考新穎,而且對待所承擔的工作總是一絲不茍,所以跟他的合作始終順利而開心。我還進一步發現,他不但對書法史論有獨到的鉆研,在創作上也非常勤奮,取得了可喜收獲。偶爾,我會去湖北美院找他聊天、喝茶,也不忘讓他將近期的新作拿出來觀賞一通。他說:“滿意的作品永遠是下一張,這些作品很快又會看不下去。”這種說法固然謙虛,但是卻顯示出他的專業理想以及他非同一般的自我期許。
據我的觀察,許偉東似乎對草書情有獨鐘。當我說出這樣的感覺時,他毫不諱言他長期以來對書法諸體持有偏見。他認為:正、草、隸、篆不等值,草書高居白云巔。在他看來,草書不僅具有神奇的表達功能,標志著書法的自覺,而且是書法諸體中難度指標最高的書體。草書之難,首先難在速度。所有書體都要求寫得好,草書不僅要寫得好,還要求寫得快。又快又好,對于人工操作的任何事物來說,都是難乎其難的。草書之難,其次難在它的支撐系統復雜而隱晦。草書必須取諸眾法、化用眾法。其他幾種書體,只要基本技術過硬,即使臨場發揮不佳,也可以付諸觀賞,而草書之作,一旦失敗,則不堪入目、難以容忍。與此相應,草書藝術還要求創作者具備復雜無邊、神秘模糊的綜合修養,這種修養猶如黑洞般難以解喻。所以,清代學者劉熙載認為草書需要“神明自得”。作為一位專業書法教師,許偉東還認為:草書之難,難在傳承。書法的教學,既有可教者,也有不可教者。書外功的修養可以暗示、引導、熏陶,卻無法教授。草書對書外功要求甚高,所以年輕學子通常難以在短期內獲得成績。不過,許偉東并沒有被草書的難度嚇倒。他說:“世之所貴,必貴其難;草書之難,反而撩起我持久的興趣。”
許偉東很少參加各種展賽活動,所以很多書法愛好者對他的創作并不了解。但是,在內行專家的圈子里,大家并沒有因此對他的作品降低評價。一位朋友說:“許偉東頗有舊時傳統文人的氣息,對待創作嚴謹持重。”而他自己則聲稱自己十分忙碌,來不及拿出寶貴的精力去無聊應酬。他心中時刻惦記的不是什么國展、省展,而始終是自己沒完沒了的創作計劃。他的創作計劃并未注重與世俗名利對接,而是始終致力于自我完善。他的草書,初看上去似乎并沒有驚人之處,久看之下,卻往往耐得住咀嚼、回味。許偉東對自己的創作一向要求苛刻,他喜歡以自嘲的口吻談論自己的創作。他說:“我學草書之初,是照著《古詩四帖》胡涂亂抹,至于筆法三昧,全無領會。這種昏暗胡鬧的狀態持續了至少一年,一位前輩痛斥我‘一筆未能入紙,我方才如夢初醒。我開始認真臨摹顏真卿楷書,又臨摹《石門頌》,漸漸體會到古人法帖中‘殺字甚安的意味。此后臨習草書,才慢慢入門。”
當代書法中對形式的探索不一而足,各種流行的手法眼花繚亂。許偉東認為,這些探索無可厚非,但是有些瑣屑的小技巧并無太高價值,它們對于書法藝術來說僅僅是外在的、次要的因素,因而無須在其中浪費精力。例如搞分段拼接、對紙張染色、在作品上大量鈐印、在書寫中加上各種標點符號等。他認為,在書法的形式探求中最艱難也最有價值的部分始終是書法傳統的核心要素——筆法和字法方面的法古出新,歷代大師無不為此嘔心瀝血。許偉東的作品風格多樣,他傾盡全力在意蘊、趣味、節奏等層面追求變化,在筆意和字勢方面苦心經營,但是堅決拒絕在他認為的書法的枝節方面隨波逐流。他說,書法確實是一種游戲,它表面上看是一種筆、墨、紙之間的物質游戲,實際上它是一種心、眼、手交相為用的精神游戲,書法絕不是可以完全無視至善至美的崇高精神追求的無聊雜耍。他舉例說:“在書作上鈐印過多肯定會分散觀者對書法的注意力,也是對自己書寫水平的不自信和不尊重。前輩沙孟海的印章修養堪稱大師級別,但是他在自己的書作上用印,從來都非常謹慎與克制;至于在書寫中加入標點符號則令人莫名其妙,書法連續性書寫的難得的節奏感被破壞得七零八落。”
許偉東每年都會集中一段時間圍繞一個形制或專題進行創作。他說,集中創作實際上是一種自我挑戰,它很容易逼迫自己認識到自己的枯窘和缺陷,在博大的書法面前保持謙虛。集中創作還有利于聚精會神,將自己一個階段的最佳感覺密集地投入作品中。這種創作費時費力,但是有利于尋找和克服技法缺陷,激發想象潛能與創作激情,推動自己在書法創作上螺旋式上升,同時也帶動自己從某一角度對書法史進行深入觀察和思考。經過若干次集中創作,許偉東悄悄積累了可觀的作品。他在這些作品前反復整理和挑選,其中快樂遠遠勝過一個生意興隆的業主打烊后清點財富的得意。
觀賞過許偉東的部分草書作品之后,筆者認為其中最顯著的特點是:多變與不俗。多變來源于他對歷代優秀書家敞開心胸、不拘一格的廣泛學習。許偉東不像其他書法家那樣唯古為貴、唯古是求,他認為:“人性歷來厚古薄今,人們對晚近的書法成果往往冷淡疏忽,這并不是一種理想的藝術批評態度。越是晚近的事物,對我們的現實生活和藝術感受產生的刺激越是直接和強烈。因此,對近現代以至當代書法理清思路、判斷得失,迅速果斷地去粗取精,汲取養分,恰恰是考驗從藝者藝術膽識的關鍵。我們應該崇古而不泥古,對所有值得取法的藝術與生活世界敞開心胸。多變也來自他活躍的精神生活。許偉東說,他最喜歡的生活狀態就是宅在家里,左圖右史,隨意閱讀,自在安閑,這種狀態最有可能讓人心游萬仞,情思蕩漾。
不俗則來自他的自信和堅守。他贊成已故書法篆刻名家徐無聞的看法,認為“不俗”就是離流行的風尚遠一點。眾人趨奉之物,一般很快就味同嚼蠟。所以,保持一種自我的獨到感覺和自由選擇,保持一種苛刻而細致的批判眼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他看來,無比重要。他說:在我們的內在世界中,屬于自己獨有的那份美好也就那么少許,所以我們自己一定要倍加珍惜。不管外人怎么看,自己不應該過于輕松地自暴自棄。
與許偉東交談,每讓我若有所思,思有所得,同時,對他在書法藝術上的前景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