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嵩《花籃圖》的命名小議

董世君

李嵩《花籃圖》共有四幅，在古籍中的最后一次整體記錄，見載于清代古董商人吳其貞的隨記《書畫記·宋人小冊子一本計二十五張》：“李嵩《花籃圖》四張，皆識‘李嵩二字。”這幾幅作品與馬遠、夏圭等人的作品合輯于《項墨林選集》，應是嘉興姚水滃得之于項子京流出的藏品。雖然信息簡略，但我們據此可知《花籃圖》原有四幅。現今一般都認為此組作品分別描繪四時花卉，故另稱《四時花籃圖》。但筆者認為，這種命名方式似值得商榷。

黃永川在《中國插花研究史》中認為：宋代插花受儒家理學法則影響，講究“理念花”原則。所插花材并非隨意為之，除自古賞花必備的香、色、態以外，對主花與配材的品第也多有講究，香以清雅為上，色以黃白為尊，態以旖旎為美。目前已知的三幅《花籃圖》都是屬于描繪宮廷隆盛式盤花的，“花色種類多，花色艷，采用四面造型”。南宋耐德翁《都城紀勝》記載，當時的四司六局不僅專為皇家所設，而且“當時人戶，每遇禮席。以錢請之，皆可辦也”。而掛畫、插花等則屬于排辦局負責，由此可見，《花籃圖》所描繪的樣式源于宮廷。

目前對《花籃圖》的命名是采用季節區分，而研究花時須考慮地域差別。由于作者李嵩是南宋錢塘人，且未見出浙游歷記載，故以下花卉的花期以長江流域沿線花期為準。

《花籃圖·碧桃》現今一般被稱為《春花籃》或《花籃圖·春》，于2015年從日本回流國內，現收藏于上海龍美術館。畫面縱21厘米、橫26厘米，畫面中的花卉自左而右分別為連翹花、垂絲海棠、白碧桃、重瓣黃刺玫、林檎五種春花。在宋代張翊的《花經》中，主花碧桃被列入三品七命，花期為3月底至4月初，花先于葉盛開。配花連翹原產我國河南、山西及朝鮮等地，在江南多為栽培品種，花期為3-4月，同樣是先花后葉。海棠原產我國甘肅、四川一帶，由食用轉為觀賞始于秦漢，盛于唐宋。據日本學者天野元之助考證，最早記載海棠的專著是北宋沈立的《海棠記》，原書僅有部分被南宋陳思《海棠譜》收錄，其中就有關于垂絲海棠的記載：“其花紅五出，初極紅，如胭脂點點然。及開，則漸成纈暈;至落，則若宿妝淡粉矣。其蒂長寸余，淡紫色，于葉間或三萼至五萼為叢而生。”垂絲海棠的花期為3-4月，列三品七命。黃刺玫原產東北、華北，花期為4-6月，在江南花期會早大半月。林檎有兩屬，此圖描繪的為蘋果屬的花紅果之花，花期為4-5月。此幅畫中的林檎，如果以碧桃的枝態判3斷，應屬于樹的側枝從根部折下。一般來講，由于陽光與營養爭奪等因素，側枝的花會晚于主干開放。碧桃與連翹都屬花先于葉盛開的植物，雖然圖中碧桃、連翹的葉片都已成形，但連翹、垂絲海棠、黃刺玫與林檎盛開的花都只有兩三朵，大部分是花蕾狀態，屬于初花期。

在南宋，春季主要有兩個盛大的賞花節日。其一為花朝節，《夢粱錄·二月望》記載為仲春十五日（農歷二月十五日）：“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放之時，最堪游賞……最是包家山桃開渾如錦障，極為可愛。”時人雖賞桃花，但桃花在宋代士人心中并非高品格花卉，黃庭堅品其為“銷恨客”，姚伯聲和程棨皆謂之“妖客”。所以，在正式的場合，那時的人是不會將桃花用于插花的。其他同季節，李花被品為“俗客”，杏花被品為“艷客”，皆未出現于當季的花籃圖中。宋代畫家張敏叔也認為桃李等花卉不入品，入品者皆牡丹、梅、菊等，時人以為絕論。另一盛大的賞花節日為清明節，據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清明節》記載，此時“四野如市……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吳自牧《夢粱錄·清明節》：“宴于郊者，則就名園芳圃，奇花異木之處……殢酒貪歡，不覺日晚……男跨雕鞍，女乘花轎，次第入城。又使童仆挑著木魚、龍船、花籃、鬧竿等物歸家，以饋親朋鄰里。杭城風俗，侈靡相尚，大抵如此。”其后的《暮春》一篇中更詳列海棠、水仙等27種時令花卉，“賣花者以馬頭竹籃盛之，歌叫于市，買者紛然”。

在花朝節時，百花盛開，除了桃李以外，瑞香、山茶、水仙等高品格花卉也正當時節，但未入《碧桃》圖，而是在《花籃圖·山茶》（俗稱的《花籃圖·冬》或《冬花籃》）中。另《山茶》一幅中的花卉配色、花的品格、花之香調、色彩搭配也是現存三幅中最好的。合理的解釋是，《花籃圖·碧桃》晚于《山茶》而作，為避免花材重復而有所取舍。

《花籃圖·山茶》現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畫面縱26.1厘米，橫26.3厘米，畫面中的花卉自左而右分別為水仙花、綠萼梅、單瓣紅山茶、蠟梅花與瑞香五種，主花為單瓣紅山茶。

《花經》中，主花山茶被列入七品三命，也是中國最常見的原生品種，《中國作物及其野生近緣植物·花卉卷·茶花》記載：“葉片闊橢圓形，革質，有光澤;花頂生、腋生或簇生，花瓣5～7枚，紅色;花期初秋至春末。”筆者在武漢植物園實地觀察，秋季的茶花較稀疏，盛花期為1-4月，2019年5月9日尚于背陰處發現數朵開放，只是花頭較盛花期小三分之一，花態略為畸形。

水仙的花期為2-3月。在宋代以前，我國并無任何記載水仙的古籍、繪畫等，《中國作物及其野生近緣植物·花卉卷·球根花卉·水仙》認為，所謂的中國水仙“極有可能是唐初從地中海區域傳入，在五代至宋逐漸傳開，成為文人墨客和上層人物玩賞的珍品。而到了宋熙寧至元祐年間就廣泛栽培了”。圖中所畫水仙為常見的單瓣水仙，也即“金盞銀臺”，花態優美，清香濃郁，被黃庭堅稱為“凌波客”。

圖中綠萼梅花瓣邊緣的皺襞外形和偏黃褐色的枝干，比較符合單瓣綠萼梅品種“皺瓣單綠”的形態特征。據《中國梅花品種圖志》記載，2004年2月19日（農歷一月二十九日），無錫梅園綠萼梅已開放70%。畫面中的花朵盛放程度更接近元宵節期間。

蠟梅的花期為12月底至次年2月中下旬。蠟梅開花分長短枝，一般短枝（20厘米以內）節間短、著花密、開花早;春枝開花早，夏枝開花晚;中下部開花早，頂部開花晚。另蠟梅花枝又有春梢與夏梢的區別，春梢的花較集中而整齊，夏梢花較稀疏。單花從萌發到脫落共30～40天，真正散發花香是在第20天之后的初開與盛開期。蠟梅迎寒怒放，繁花密布枝條，“一花香十里”，歷來為權貴至百姓所喜愛。在宋代范成大《范村梅譜》中所稱“狗蠅梅”者即是，譜中甚至還提及蠟梅的嫁接技術，可見其栽培、繁育的廣泛性。

瑞香的花期為3-5月，圖中所畫為瑞香的變種“薔薇紅瑞香”。雖然《楚辭》等古籍也有記載（露甲），但瑞香聲名真正大噪于宋代廬山游僧的宣傳。瑞香是非常重要的香花，被列入一品九命（紫風流、睡香），與蘭花、牡丹同品。

中國古代的四大節日為春節、清明、端午、中秋。圖中除瑞香外，其余四種花卉皆可在自然狀態下于除夕至元宵節期間應景盛放，瑞香是喜陰的常綠小灌木。它與連翹的花期是基本重疊的，畫中左邊兩組瑞香僅見盛開一朵，右邊的五組也僅僅開放八朵，聚生花序的花卉一般會在短時間內整組開放。根據這個特性可知，此處描繪的瑞香處于始花期。提前十余天，瑞香于元宵時節偶有開放的情況是存在的，從當時的花卉種植技術來看，催放或延遲花期并非難事。而圖中水仙并未用技術手段延遲花期，瑞香也非催放的盛花狀態。此花籃中的水仙、蠟梅也屬高品格香花，瑞香并非缺之不可，可以認為此花籃并非為繪畫目的而刻意插制。它更可能用于春節（元宵）歡慶，而后被畫家定格于畫面。

由此可見，目前所謂的“冬花籃”或“春花籃”，實際上分別描繪的是孟春（正月）和季春（3月）時節花卉。為免誤導，以主花來命名似更合理。以目前所存三幅《花籃圖》來看，分別以“花籃圖·山茶”“花籃圖·碧桃”“花籃圖·蜀葵”名之更為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