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強
下了中巴車,眼前是一條蜿蜒的鄉(xiāng)村水泥路,兩旁擁簇著密密麻麻的小喬木和紅桎木,綠化帶中,每隔幾米種著挺拔青翠的松柏樹。沿著水泥路步行十多分鐘,便看見一座青石磚砌成的石拱橋。石拱橋的兩端各有兩只傳神的小石獅子安置在橋頭,有仰天遠望的,也有怒目而視的,個頭雖然小,但造型威武生動,可見工匠花了不少心思。石橋的欄桿中間鑲嵌著一塊漢白玉石碑,刻著三個剛勁有力的魏碑體大字——“英雄橋”。從磨損的青石磚橋面和石獅子來看,這座橋已有些年歲了。
可能是見我提著相機在橋上拍攝,一位提著菜籃子的老婆婆走過來笑瞇瞇地問:“同志,你是城里來的記者吧?”
我笑了笑:“娭毑(湖南北部對祖母的稱呼),我不是記者,我業(yè)余愛好喜歡研究一些地方文化,聽朋友說這里有座古橋,特意趕來看看,果然很有特色。”
老婆婆似乎有些失望:“哦,這哪里是什么古橋,解放前修的。”說完,老婆婆轉(zhuǎn)身就走。
我追上前去問:“娭毑,那請問這橋為什么叫‘英雄橋’呀?”
“你們這些后生呀,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想問,不要問我,去問七阿公吧!”見我滿臉疑惑,老婆婆指著前方說,“看,看見那顆大楓樹沒?旁邊那戶人家就是七阿公屋里,老倌子以前是耕讀教師,喜歡翻古,這石橋的來歷,只有他說得最清楚了。”
七阿公的房屋建在山腳下,一層紅磚小平房,緊閉的大門兩邊貼著一副褪了色的春聯(lián)。一條小狗見我來了,低吠幾聲后就朝山上跑了。
我敲了敲門:“七阿公在家嗎?”話音剛落,里面才傳出一句洪亮的聲音,“是有客人來了?”緊接著,一位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的老人打開門,憨笑著問我:“同志,你有事找我?”我告訴他剛才在英雄橋碰到老婆婆的事,因為自己愛好搞些地方文史資料的整理工作,所以特意來打聽打聽。
七阿公顯得很高興,胸前顯眼的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眼神也明亮了許多。把我讓進屋后,他搬出一條竹靠椅,用抹布擦了擦:“同志,快請坐。我是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有些事不告訴你們,帶到棺材里去的話我會不甘心。”他一邊說話,一邊拿出兩個小碟子,一碟花生,一碟瓜子。
“您老別客氣,我自己來。您家里就您一個人住?”見七阿公去拿熱水瓶幫我泡茶,我連忙走上去拿過熱水瓶,幫自己倒了杯水。
坐定后,七阿公說:“呵呵,兒子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成了烈士,老婆子一過世,就剩我孤寡老頭一個嘍!”說到兒子是烈士時,老人一臉的榮耀與自豪,“對了,同志,你是來問英雄橋的來歷吧?”我剛想說些安慰老人的話,見他問起,馬上掏出日記本和筆,虛心回答:“今天特意為這事來向您老取經(jīng)的。”
七阿公沉思許久,說:“那是三十三年走兵的事了。”說完,他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凹陷的眼窩,望著門外遠處,用他特有的低沉聲音,繪聲繪色地將那頁塵封的歷史揭了開來。
“民國三十三年,成批的日本鬼子打到了我們這里,餓虎豺狼一樣,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連老人小孩都不放過,跑得快的興許能保住一條命,跑得慢些的不是被開膛剖肚,就是被凌遲刺死、活埋,慘無人道!真是造孽,造孽啊!
“那時候我還只有十來歲,村頭那條河沒有修橋,河中間放著幾塊大石頭,方便大伙過河。年少的我經(jīng)常在那河里的石縫里摸螃蟹,找到了就剝開來吃。記得那年秋收剛搞完,幾十個鬼子兵順著英雄橋那條路來村里掃蕩,鬼子兵個頭不高,有扛旗的,有拿刺刀的,有背槍的,鬼鬼祟祟地朝河這邊走來。我想跑回村里報信,但已經(jīng)晚了,只能在河里往岸上探著頭看,心想自己肯定活不成了。
“就在鬼子隊伍快離河還有百來步時,河邊的山上突然跑下來幾個當兵的,也就七八個人,跑在最前面的高個子朝鬼子方向甩了一個手榴彈,小鬼子那邊猝不及防,前面幾個應(yīng)聲倒下。鬼子兵鬼嚎了幾聲,隊伍立即停止前進,兩挺機關(guān)槍排到了隊伍前頭,噼噼啪啪的朝河這邊打槍,那子彈從我頭上‘刷刷刷’地帶著風聲打了過來,那幾個當兵的幸虧匍匐在河岸下的稻田里,才沒被打中。鬼子兵打了一陣槍,等到?jīng)]聲響了,那幾個當兵的將步槍托在田埂上朝鬼子瞄準放了幾槍,槍聲一響,鬼子那邊又倒下了兩個。”
可能是很久沒能找到傾訴對象的緣故,七阿公講話時而低沉,時而高亢,時而揮手跺腳,時而咬牙切齒,在堂屋里踱來踱去,他所描述的情景就像發(fā)生在身邊一樣,十分真實。
喝了一大口茶,老人接著講:
“打完槍后,沖在隊伍最前面的高個子發(fā)現(xiàn)我在河里,低吼著叫我快蹲下,手指著河上游,要我伴著河道往上跑。我弓著身子點點頭,剛想跑,被一塊石頭將我絆倒。聽到岸上一個人說:‘連長,鄉(xiāng)親們躲進山了,鬼子馬上沖上來了,我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再說,咱們子彈也不夠了!’那高個子指著我說:‘沒看見還有個小孩在河里嗎,我們走了他怎么辦?再堅持一下。’這時,日本鬼子一排排子彈又飛了過來,一聲爆炸聲后,聽見高個子大喊:‘猛子,猛子!你怎么啦!’旁邊一人說:‘連長,別搖猛子了,猛子沒了!……’‘把猛子放平穩(wěn)些,這幫狗娘養(yǎng)的!瞄準后再打,替猛子報仇!……’
“我連忙從河里爬起來,往河上游撒腿就跑,腦子一片迷茫,只聽見后面槍聲響個不停。等我跑得遠了,槍聲也停下來了。回頭一望,遠遠地只見幾十個鬼子兵圍在剛才高個子他們幾個伏擊的地方,不停地用刺刀在那里刺來刺去……”
說到這里,七阿公大聲咳嗽了幾聲。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筆記本,問:“同志,都記下來了?”
沉浸在悲壯情緒中的我一下沒回過神來,老人又問了一遍,我連忙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那就好,最好是發(fā)到報紙上去,讓如今的年輕人看看,戰(zhàn)爭不是他們想的那么容易,那不是電視里唱的那么好看。日本鬼子在中國犯下的罪行,要永遠銘記,要反思啊!”七阿公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那幾個當兵的對日本鬼子進行堵截,給村民爭取了寶貴時間,全村老少躲進村后大山深處,沒人受到傷害,只是房屋被鬼子燒了,稍微有點用處的家伙不是被砸了,就是被搶了。后來大伙去找他們的遺體時,不知道是過路部隊將他們安葬了,還是小鬼子帶走示眾了,反正沒有找到,大伙就在他們打仗的地方修座橋,喏,就是那座英雄橋呢!唉,以前每年到了打仗那一天,村上都會安排去橋上祭奠,只是最近十多年也就我一個人去燒把香,倒杯酒了!”
看著老人滄桑的臉,我接著問,“阿公,那您后來有沒有打聽到,那幾個當兵的到底是國民黨部隊的,還是共產(chǎn)黨部隊的呢?”
七阿公奇怪地看著我:“同志,你問這個做什么?!不管是國民黨部隊也好,共產(chǎn)黨部隊也罷,只要是打擊侵略者,只要是保家衛(wèi)國,都是我們老百姓的好部隊,都是我們國家的好部隊……”
返程時,再次踏上英雄橋,看著這幾只威武的石獅子,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