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 露

阡麻香

露露得了一種自己配不上的病。

從不運動卻只熱衷于胡吃海喝的她，在一次和客戶的聚餐上，酒勁兒上頭，跌倒在了廁所門口，落了個半月板損傷。她坐在華山醫院的老專家診室里，得知自己需要做一個關節鏡手術。老專家診斷結束，還不忘瞥一瞥露露的小身板兒，補了一句：“你這可是姚明這種運動員才會得的病喲。”

即將到來的住院，讓露露忐忑不安。她最大的顧慮，一是擔心誤了手頭的工作，二是忌憚傳說中誰都覺得不合胃口的病號飯。

露露的這份工作，需要每天打雞血一般的熱情，需要應對客戶的強大忍耐力——倒正好都是她的強項。為寫出滿意的活動方案而加班到半夜，是常有的事情。每每加完班，露露便和同事一起，在深夜斑駁的樹影下，游走在街邊巷尾，覓一些有意思的館子，好吃好喝一頓，罷了才回家去。工作雖才兩年，她卻已經在這樣的一晚接一晚中，將自己的足跡散布到許多精致的深夜食店。和很多人一樣，露露對自己的生活愛恨參半。她頗愛工作的新鮮和挑戰，卻也厭它的無止無盡，她愛深夜大快朵頤的縱情恣意，卻也倦了鳥獸散后的形單影只。

無論怎樣，病都是要治的。于是露露跟公司請好假，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便在爸爸媽媽的陪伴下，住進了醫院。

五號病房是華山醫院的快進快出病房，這里的患者，都遵循著流水線一般相同的節奏，第一天入院，第二天手術，第三天出院。

病房里的情形，和露露想象的頗有差別——竟然熱鬧得和菜市場一般。同房病友皆是退休大媽，是從前露露擠地鐵或逛街的時候，最恐懼的群體之一。在她們無縫銜接的你一言我一語之中，露露慢慢拼湊起了大媽們的生活狀態。

對面的吳翠芳是社區里廣場舞的領舞。吳翠芳頂煩那些跟著潮流跳《月亮之上》《愛情買賣》的舞團，她選的曲子，都是蘇聯老歌，步調輕快優雅。一周前，吳翠芳被樓長叫去排練社區晚會，硬逼她練《最炫民族風》，節奏太快一不小心傷了踝關節，如今說起鳳凰傳奇，還是恨得牙癢癢。

右邊的沈阿妹是參加老年爬山團的時候摔傷的，倒不妨礙她繼續樂觀向上。住進來才一個上午，沈阿妹便給大家念了好幾條朋友圈，什么薏仁煮水可以除濕氣，過夜西瓜不能吃，2到8歲孩子在想啥，100本世界名著濃縮成的10句話……萬幸左邊的山東大媽和角落里的南匯大嬸跟大家言語不通，才避免了更熱烈的交流討論。

病房里的所有人，躺著坐著的、病著陪著的，都處于理所當然的無所事事狀態。露露意識到，這里的人不關心什么項目進展、客戶要求，也不關心誰出了新歌、哪里開了家好吃的口味蝦。他們除了人類本源的生理與健康，沒有別的話題，只是一個勁兒討論你是怎么搞壞了腿、我的醫生怎么還不出現、他們說手術前要清掉大小便……這個早上對露露來說，漫長無比，再不像是從前上班時，泡一杯咖啡、查一下郵件、開一個會就嗖嗖過去了。

給這種昏天暗地、看上去無始無終的日子按下暫停鍵的，是到點就來的病號飯。

爸媽還沉浸在和同齡人的閑聊中不能自拔，露露便一人領了午飯，干脆地坐到走廊上，自顧自地吃了起來。飯盒里是少油少鹽的炒蔬菜和雞腿，配上一份米飯和一小碗青菜湯。露露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把腦子里平日中飯吃的那些茶餐廳燒味和咖啡店沙拉們撇到一邊，吃完了她的第一頓病號飯。

比起大媽們的吵鬧和自來熟的噓寒問暖，安安靜靜的一頓飯，在此時已經是一種安慰了，因此并不見得有多難吃。反倒讓露露想起了上學時的午間盒飯，想起了媽媽做的家常菜。在這個工作日的中午，露露在難得的無所事事中，穿著病號服，捧著病號餐，心想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安安靜靜地吃過一頓飯了……觥籌交錯，起坐喧嘩，其實不過是這幾年才有的習慣，卻竟然把其他的記憶全擠到了一邊，要到此時才撿得起來。

下午依舊是無所事事，原以為同事客戶會接踵而來的工作電話，也沒有出現，可見哪里離了誰都是能轉的……露露慢慢開始接應大媽的詢問，偶爾還起個新話題。更驚喜的是，從前回家和爸爸媽媽都說不上幾句話，卻在病房的吵鬧聲中，一家人聊了個透徹。五點鐘，又到了病號飯時間，露露坐在病床上吃了幾口，便像小時候一樣，把剩下的一大半推給爸爸吃。看著爸爸低頭吃自己的剩飯，一如可以撒嬌任性的往日時光，她險些感動得哭出來。

第二天，是更加無所事事的一天。露露和吳翠芳、沈阿妹，相繼在中午前被推回了病房，麻醉都還沒有過去，能做的事情只有平躺睡覺和講話。對于露露來說，這是生命里程碑式的一個下午。這個下午，她和大媽們聊盡了各自的手術經歷和心理感受，彼此仿佛是骨肉相連，同甘共苦過，互相憐惜。露露于是成功地突破了對大媽們的社交恐懼。

在聊天間隙，望著天花板冥想的時候，她突然得道一般，認同了她們在地鐵里橫沖直撞的生活熱情、在商場里討價還價的倔強執著，和晚上在露天廣場上的后青春情調。她開始反思自己看似光鮮的生活背后，是多深的孤寂和無聊；而自己所執著的生活品質，其實是多么不接地氣、排除異己和自以為是。露露覺得這次與世隔絕的住院，像關節鏡手術一樣，將自己原來的外殼撥開，挑出那些多余的碎片，讓生活回歸本源，然后縫合起來，化為全新的自己，一個從容不迫、寵辱不驚的自己。

把露露從深深的反思，拉回到病房里來的，是山東大媽和南匯大嬸吃午飯時散發出來的香味。因為才做完手術，露露和吳翠芳、沈阿妹都被醫生禁了食，饑腸轆轆地對病號飯充滿了向往。

第三天早上，露露和大媽們就要各奔東西了。她在離開病房前，問清楚了吳翠芳經常出沒的廣場和時段，又加了沈阿妹的微信，跟病房里的十幾號病友陪護們依依惜別，這才離開。

幾個月后，沈阿妹還在轉發那些朋友圈，日日刷屏，讓露露越看越煩，終于拉進了黑名單。有一個周末，閨蜜們逛街逛到了吳翠芳常出沒的廣場，在遠遠的馬路對面，露露看到了她領舞的身影，卻沒有前去相認。深夜聚餐等菜的時候，露露翻看自己的朋友圈，看到自己那條病號飯的記錄，怎么看怎么覺得寡淡無味。夾了口牛蛙，露露便把它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