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菲利普·K·迪克的科幻小說是研究后人類不可忽視的文本。其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講述被技術理性操控而有情感缺失癥的后人類“德卡德”和感性泛濫而有理智缺陷的后人類“伊西多爾”的故事,并通過貫穿全文的“默塞主義”和“墳墓”兩個意象交織出他們的后人類情感困境,這種情感困境體現在身體、意識的錯亂或不可控。
關鍵詞:后人類;情感;菲利普·K·迪克;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后人類論題發端于20世紀中后期,在“控制論”“信息論”等技術和理論的背景下,后人類“身體”“意識”以及“主體”等區別于人類中心主義。具有代表性的學者如凱瑟琳·海勒斯在其《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一書中探討了后人類的“具身性”問題,肯定后人類身體物質性的重要性[1]。唐娜·哈拉維的《賽博格宣言——20世紀晚期的科學、技術和社會主義——女權主義》一文中提出的“賽博格”理論,展示了模糊了動物——人類界限、動物或人類(有機體)——機械的界限、物質(身體)——非物質身體的界限的后人類形象。后人類論題涉及哲學、文學理論、文化研究、電影研究、文學等領域。后人類研究與文學創作是共生的,文學現象中以科幻文學最為貼近后人類。美國著名的科幻文學作家菲利普·K·迪克的眾多作品也成為眾多學者研究后人類的文本,比如凱瑟琳·海勒斯就在其《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一書中分析過迪克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尤比克》等作品中的后人類身體界限。本文嘗試梳理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的“里克·德卡德”和“伊西多爾”兩個人物線索,分析其具有代表性的后人類情感困境,即身體、意識錯亂或失控的后人類困境。其中,德卡德是被技術理性操控而有情感缺失癥的后人類代表,伊西多爾是感性泛濫而有理智缺陷的后人類代表,他們都處于身體、意識錯亂或失控的情感困境。作者以“默塞主義”和“墳墓”兩種意象來形象化地展現這種后人類情感困境。
一、“默塞主義”與后人類身體、意識
后人類身體和意識的矛盾在迪克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首先體現在他所描述的“默塞主義”,“默塞主義”描繪了一個意識共享的世界。在仿生人身體與人類無異甚至更趨完美的狀態下,人類努力尋找區別于仿生人的特性——情感,并試圖掌控這種特性。但在身體與意識脫離的個體被消解的“意識共享”世界里,這種情感特性遭遇困境。
后人類研究理論關于后人類身體與意識的探討主要集中在兩個角度,一是人機結合的“賽博格”狀態下人類的身體與意識的變化;二是人工智能的身體和意識構建。主要呈現出兩種態度,一種是積極的態度,認為人類與人工智能的結合有助于對身體、意識的重塑,甚至形成“超人類”;一種是消極的態度,認為無論是人機結合還是人工智能的身體和意識構建都會削弱甚至消解人之為人的特質。學者安迪·邁阿將“賽博格”稱為“機器人健將”,認為人類四肢的移植、器官的再造、基因的轉換等技術“對歷史悠久的人——技術合作關系是有益的”。而澳洲學者邁文·伯德認為電子人、遠距離傳物僅僅是“后人類擺脫肉體和物質的束縛并通過巨大的信息系統與每件事物和每個人‘在一起’的渴望,是當代贖罪的基督徒的目標的一個版本”[2]。美國學者福山在其著作《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中質詢了人之為人的條件,認為人類身體與意識是人類認知區別于其他的重要組成條件。凱瑟琳·海勒在《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一書中追溯了信息是如何不斷失去“身體”而與物質分離。總之,后人類身體與意識的糾葛成為了后人類時代的“一叢荊棘”。國內學者關于后人類身體、意識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科幻電影的探討,比如黃鳴奮的《科幻電影創意——后人類視野中的身體美學》一文中,探討了科幻電影中意識脫離和被賦予作為軀殼的身體的不同狀態,認為其能豐富身體美學意義[3],但并未對意識與身體能否互相脫離做出回答;盧鑫鑫、徐明在《科幻電影中人工智能的“身體”與“意識”建構》一文中認為人工智能的“身體”素質不斷增強,“意識”不斷自主以后會影響人類的自由主體性[4]。
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講述的是經歷過核戰之后的地球,人類生產出了物質身體與人類無異的仿生人。主人公德卡德便是專職追殺此類不受人類控制的仿生人的殺手。區別仿生人和人類的測試方式便是“移情測試”,它是“默塞主義”共鳴箱的延伸,共鳴箱是唯一一個能完全區別人類與仿生人的裝置,只有人類才能體會“默塞主義”的意識共享。它是一個帶把手的裝置,人類雙手扶住把手便完全沉浸于“默塞”的世界中,一種虛擬場景中的身體和意識的沉浸。“他不但肉體上與威爾伯·默塞合一,意識和精神也與默塞融為一體,就像其他每一個此刻握住了手柄的人,不管他在地球上還是那個殖民星球上。他體驗到了所有人的思緒,聽到了熙熙攘攘的雜音。他們和他一樣,只關心一件事,意識的融合。”[5]132即使是人類中智力偏低下的人也有與“默塞”融合的能力,伊西多爾就是這樣一個智力低下的“雞頭”。他上班前在共鳴箱前與默塞融合,不同于殺手德卡德的極度理性的低情緒甚至無情緒,伊西多爾作為智力低下的人在打開共鳴箱的一瞬間“情緒已經開始高漲”。對于伊西多爾來說,“默塞主義”才是他的“情緒調節器”,因為這是身體與意識的一次信仰的朝圣,仿佛他的智力缺陷在意識共享中得到了補償。當然,“默塞主義”不僅對伊西多爾來說是一種信仰,對于所有人類來說都是一種信仰。德卡德的妻子伊蘭在德卡德工作一天“收入頗豐”之后認為不跟默塞融合,不去感恩,是很不道德的。但是,這種身體與意識的融合,這種宗教式的感恩和祈禱卻是“西西弗斯”式的,凄涼、重復、總是令人痛苦的。“因為威爾伯·默塞日久長新。他是永生的。到了山頂,他會被打回山下,沉淪到墳墓世界,但最終又會再爬上來。”[5]21
當人類跟著默塞像“西西弗斯”那樣做永久的、重復的攀登時,是一種痛苦,重復和永生本是仿生人的特質,也是消解人類情感的致命武器。人類在共鳴箱前與“默塞”融合,本就是以區別于仿生人為目的。但一次次的身體和意識的融合帶來的仍然是趨近于仿生人的重復,這是人類身體與意識分離的噩夢。
可以看到這種意識共享式的“默塞主義”,它帶來的情感體驗是建立在身體與意識脫離的設想下的。
二、“墳墓”與后人類身體、意識
“墳墓”的意象在小說中多次出現,在“默塞主義”世界的建構幻象破滅后,“墳墓”世界凸現出來,無論是德卡德還是伊西多爾都多次感受到各自的“墳墓”世界。迪克對“默塞主義”的處理極其矛盾,將“默塞主義”融合的體驗描述得極其真實和重要。同時,迪克又敘述了“老友斯巴特”作為一條對立線以反對“默塞主義”。當斯巴特揭露“默塞主義”騙局后,“默塞主義”破滅,此時在伊西多爾的感知中,吞噬所有物質和秩序的“基皮”不斷生長,伊西多爾即將陷入“墳墓世界”。凱瑟琳·海勒認為迪克20世紀60年代中期的小說中所出現的“墳墓世界”是對精神分裂癥狀態的文學性/虛構性的表現,并且始終與內部/外部界限的深刻混亂密切相關。其實,無論是人類與機器界限的混亂,還是內部/外部的界限混亂,都是一種“內爆”。馬歇爾·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一書中對“內爆”概念做過闡釋。內爆指“意識延伸和消除所有界限的后現代過程”,是與“身體的延伸”相對立的“意識的延伸”,與默塞的融合是一種意識延伸的過程,一種脫離身體的意識共享,它帶來的后果是界限模糊。“內爆”后產生的“墳墓”世界,既可以指一種意識游離而身體無所適從的與外界物質的排斥感、距離感,也可以指一種身體無法突破界限的意識的無助、壓抑甚至是“死亡”狀態。這都是后人類情感困境的一種體現。
作為一個“理性”的仿生人殺手,德卡德一開始對自己的工作定位是清晰的。他上班前,會按日歷在情緒調節器上調節工作情緒,對自己的職業認知非常清晰,他知道仿生人與人類的不同。他一開始認為一個仿生人,不管智力上多么卓越,永遠都理解不了默塞主義追隨者感受到的那種融合感。德卡德如此定義仿生人,因為這樣使他工作起來很愉快。“墳墓”世界第一次出現與德卡德的工作有關,他形容上司的秘書“像侏羅紀沼澤里爬上來的上古野獸,或者是墳墓世界里縈繞不去的老妖怪,冰冷狡詐”[5]144。說明從潛意識里,德卡德感受到的公司氛圍是像“墳墓”一樣的。工作開始后,德卡德一天內已經殺掉了三個仿生人,只是在殺仿生人歌手魯芭·勒夫特時,開始對仿生人產生了同情,并且滿足了勒夫特的愿望給她買下了《青春期》畫作的復制品。也許是出于一絲愧疚,在殺掉她后,德卡德還將畫冊燒成了灰,仿佛是給仿生人的一個祭禮。德卡德甚至還追問“你覺得仿生人有靈魂嗎”,這時的德卡德對仿生人的認識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因此,當他在給同行殺手菲爾·雷施做移情測試時,“墳墓”意象再次出現了,“一直說到墳墓世界里去吧,他想。只要你喜歡。對我沒有影響。”[5]235“墳墓”真的對德卡德沒有影響嗎?并不是的。為什么同行殺手對于此時的德卡德來說也成了“墳墓”世界的一員呢?表面上看是由于德卡德還沒有分清楚菲爾·雷施是人類還是仿生人身份而對他產生厭惡和排斥,實際上是德卡德已經對“殺手”職業產生了懷疑。技術理性化的工作使得德卡德的身體行為與意識產生沖突,其實當他在追問仿生人是否有靈魂時,他已經開始覺得定義人類的方式是極其殘忍的了。德卡德對仿生人產生了移情,他遭遇了情感困境。在與默塞融合時,默塞告訴德卡德:“這是生命的基本條件,要求你違背自己認同的身份……這是終極詛咒,那個吞噬所有生命的詛咒。整個宇宙都是這樣。”[5]164德卡德在對人類身份和仿生人身份產生困惑后,他潛意識里開始排斥殺手職業,認為自己可能消滅不了它們了,在追殺剩下三個仿生人之時,德卡德甚至在內心為仿生人逃回地球做辯解,設想仿生人也許也會做夢,它們也值得擁有自由的生活。自此,“墳墓”意象非常突出,對于德卡德來說,時間涌動、生命循環,都是不過“墳墓世界”,最終都是死亡的寂靜。
“墳墓”意象在伊西多爾這個人物上被多次敘述。伊西多爾是特障人士,獨自居住在空蕩蕩的公寓樓里,這座沒有生命的公寓樓對于伊西多爾來說便是“墳墓世界”。而當伊西多爾與默塞融合,進入全人類身體和意識融合的世界時,他還是陷入了”墳墓世界“,也就是說在“默塞主義”內,他與全人類一起陷入“墳墓世界”。此時,仿生人普里斯為了逃命住進公寓樓里,伊西多爾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了”,他被拉出了“墳墓世界”,因為作為孤獨的人類的他有了仿生人生命相伴,“基皮”開始褪去,“墳墓世界”逐漸遠離。伊西多爾清楚自己是人類中智力低下被排斥的孤獨的一類人,但是他認同有生命的、活物的群體。在他的感知世界里,并沒有對仿生人和人類進行特別理性的區分。所以,在沒有生命的公寓樓里,伊西多爾仿佛進入“墳墓世界”,當仿生人生命到來時,伊西多爾走出“墳墓世界”,并且接納仿生人。伊西多爾不斷與“墳墓世界”進行拉鋸戰,當生命遠離他時,“墳墓世界”就近了一步;當生命群體靠近他時,“墳墓世界”就遠了一步。并且這個生命并不是孤獨的人類生命,它包括仿生人生命,包括動物生命,甚至包括假動物的生命,伊西多爾對生命群體的感知是包容的。因此,當客戶交給伊西多爾修理的病貓死掉時,伊西多爾為此感到非常痛苦,他感受到自己正沉淪到“墳墓世界”的特障人泥沼里。他每天損失一點聰明、一點干勁,最終會和地球上成千上萬的特障人一樣,慢慢地灰飛煙滅,成為“墳墓”的一部分。
德卡德陷入“墳墓世界”是由于他的極度理性化,甚至需要情緒調節器調節自己的情緒和工作狀態。即使在對仿生人有不同認知后,對自己的殺手職業產生懷疑時,他還是理性地選擇以購買山羊承擔巨額欠款的方式來刺激自己的工作欲望,如此工具理性化使得他在殺掉6個仿生人后陷入“墳墓”世界。德卡德是受技術理性支配的后人類。
伊西多爾陷入“墳墓世界”則是因為智力低下、理性障礙但情感泛濫。伊西多爾對仿生人、對蜘蛛投入的過渡泛濫的情感成為他陷入墳墓世界的助推力。當仿生人普里斯向伊西多爾解釋賞金獵人的工作時,伊西多爾表示不理解并堅信“所有生命都是一體的”,而當普里斯殘忍地割掉一條條蜘蛛的腿時,伊西多爾無法自控的情緒將他推入“墳墓世界”。仿生人逃回地球的路也是一條踏入“墳墓世界”的道路,因為正如普里斯所說,他們都是精神分裂癥患者,沒有正常情感——所謂的情感缺失癥。“默塞主義”的幻滅導致的是“墳墓”世界的凸顯,默塞主義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了一個“墳墓世界”,正如伊西多爾與默塞融合時所感受到的,因為它要求身體與意識分離、虛擬身體的融合與意識共享。陷入“墳墓世界”時是無助的、被動的、感知和意識無法自控的、無法自主行動的。正如人類與默塞融合時的體驗,身體與年老的默塞的身體融合且不斷被未知的敵人投來的石塊所傷害,這種無助、無法行動的感知體驗是身體與意識失控的后果。
“墳墓世界”代表著一種凄涼、死寂、絕望的狀態,是時間停滯、被動等待、內心死亡的的狀態。“墳墓世界”可能成為德卡德這樣極度理性的后人類的結局,也可能成為伊西多爾這樣的情感豐富而智力低下的后人類的結局,更有可能成為普里斯、羅伊這樣的智力完美而有“情感缺失癥”的仿生人的結局。總之,它似乎是一種無助、無法行動的感知體驗,是身體與意識失控的后果。
三、結語
人類情感依托于身體和意識的協調,是理性與感性的共同作用。在后人類語境下,賽博空間延伸了人類的身體感官體驗,通過虛擬技術能使人的感官得以運作。生物技術、基因工程等科學的發展為人類的身體帶來了改變,它也許可以達到超人類主義學者所說的“超人類健將”的效果。唐娜·哈拉維的“賽博格”展示了一種人體與機器拼接體的后人類,后人類的身體的變化無疑會帶來一些與身體相關的哲學的、倫理的等等疑惑。身體在科學技術的幫助下帶來的延展是否可控?凱瑟琳·海勒斯震驚于一種身體可以轉變為信息而被傳送的后人類設想,她開始思考“物質”對于后人類的意義。福山在其著作《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中質詢了后人類之“人性”,認為人類身體與意識是人類感知體驗的重要組成條件,也是人之為人的特點[6]。迪克小說中的人物德卡德和伊西多爾,一個被技術理性操控而有情感官能缺失癥;一個感性泛濫因核戰傷害而有理智缺陷,他們都是典型的后人類代表。理性與感性的不協調、身體與意識的失控狀態令后人類陷入情感困境。
參考文獻:
[1]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M]劉宇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2]曹榮湘,選編.人類文化[C]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4.
[3]黃鳴奮.科幻電影創意:后人類視野中的身體美學[J]東南學術,2019(1):170-185+247.
[4]盧鑫鑫,徐明.科幻電影中人工智能的“身體”與“意識”建構[J]電影文學,2018(23):46-50.
[5]迪克.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M]宋根成,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 2004年.
[6]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M]黃立志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作者簡介:李莎,西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