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
摘 要:個人權利保護與總體功利最大化是現代社會的兩大基本原則,但二者在實際應用中又存在著矛盾與沖突。權利主義與功利主義就是圍繞著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的矛盾而提出來的兩種不同的思想主張,它們存在著各自的偏狹與局限。而實際上,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都是實現普遍幸福目的所需要的兩種基本價值,具有根本目的的一致性和相通性,并且二者還相互作用和轉化。因此,從權利與功利的根本一致性和相通性出發,我們可以嘗試尋求一種將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相融合與協調的進路,這就是:在優先保護個人權利的基礎上,要盡可能地實現總體功利的最大化增進。
關鍵詞:個人權利保護;總體功利最大化;兼顧平衡的優先性原則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中國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權利正義基礎研究”(19XZX003)。
[中圖分類號] B01 [文章編號] 1673-0186(2019)012-0124-012
[文獻標識碼] A ? ? [DOI編碼] 10.19631/j.cnki.css.2019.012.012
個人權利保護與總體功利最大化是現代社會以正義為修辭的兩個基本原則,它們在社會基本制度和秩序的建構以及人類的各種公共生活中,都發揮著至關重要的指導與奠基作用。然而問題在于,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在實際應用中又是存在矛盾與沖突的,那么對此該如何處置和抉擇呢?正是圍繞著這個問題,形成了權利主義與功利主義兩種不同思想主張之間的對峙與紛爭,這又構成當今人類政治思想中的一大主要圖景。在筆者看來,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之間固然存在著矛盾與沖突,但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作為人類追求普遍幸福目的所需要的兩種基本之善,又有其根本目的的一致性和相通性,為此我們或許可以嘗試尋求一種將兩者相互融合與協調的思想進路。
一、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的矛盾與沖突
權利原則是隨著近代以來人的權利概念的產生與形成而提出來的,它強調的是要尊重和不得侵犯個人的基本權利,這應成為所有社會成員必須遵循的一條基本道德規則,任何人都不得違背該基本規則。阿馬蒂亞·森從權利主義的立場出發,對權利原則進行了概括說明,他指出:“權利被看成是對行為的約束。這些約束不許被侵犯,即便這樣的侵犯導致了更好的事件狀態。侵犯權利絕對是錯誤的。”[1]2在《正義的理念》一書中,森又強調:“認真對待權利,需要我們認識到,侵犯這些權利是不好的——有時是十分可怕的”,因此權利原則的基本要求就是:“必須認真對待人權,并將其納入行動的決定因素,而不是忽略它或者輕易地將其掩蓋。”[2]335現代功利原則是在十九世紀正式提出來的,它旨在將追求社會總體功利的最大化作為人類一切活動的根本目的和標準。作為現代功利主義的創始者和重要代表人物之一,邊沁將功利原則的內涵概括表述為:“所有利益有關的人的最大幸福,是人類行動的正確適當的目的,而且是唯一正確適當并普遍期望的目的,是所有情況下人類行動、特別是行使政府權力的官員施政執法的唯一正確適當的目的。……而此是非標準,則是每一種情況下人的行為是否合適可依此得到適當檢驗的唯一尺度。”[3]58不難看出,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有著非常不同的內容指向,它們一個強調個人權利保護應作為人類行為的道德基準和依據,另一個則將我們行為的最終目的與根據訴諸社會總體功利的增進。
之所以會提出上述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又是與現代人類社會所發生的巨大變革分不開的。現代社會相比古代社會的一個重大區別就在于:古代社會的政治秩序通常建立在對某種權力意志的尊崇上,如對“上帝”“天之旨意”或“圣人之說”的尊崇,而在現代社會,人們則力求將公共政治秩序建立在對道德理性而非對任何權力意志的尊崇之上。從以權力意志為基礎而轉向以道德思想為基礎,力求為社會政治秩序奠定根本的道德之基,這是人類政治文明發展史上的一大進步,也是從古代社會進入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標志。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變革背景下提出來的,它們從一開始就是被當作道德基準而為社會政治秩序奠基,但這也埋下了后來二者之間發生矛盾與沖突的根源。正如康德所說,權利構成現代社會的核心政治理念,法學家或立法者必須從權利科學中“推演出全部實在立法的不可改變的原則”,以便“為實際的實在立法奠定真正的基礎”[4]38-39。羅爾斯在評論功利主義時也指出,功利原則是“一種用于解釋政治權威之基礎的道德與政治觀念”,其目的是要“為政治制度提供某種道德基礎”[5]。實際情況也是如此。在今天人類幾乎所有的社會活動、政治行為和公共決策中,究其根本目的和依據(在具有正當性的意義上),要么是為了保障人的權利得以實現,要么是為了實現社會總體功利的最大化增進,這兩個基本思想原則已經深深地影響著現代人類的普遍行為模式,在現代人類的社會生活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然而問題在于,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在實際應用中又存在著相互的矛盾與沖突。人們發現在很多時候,很難同時滿足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的要求,而往往是滿足一個就要與另一個相違背。里昂斯以“瑪麗的私人車道”為例,形象地說明了這種兩相沖突的情況①。瑪麗租住的房子擁有一條私人車道,該車道的使用權歸瑪麗所有。瑪麗的一位鄰居經常要早出晚歸,他深夜回來時常常就擅自將車停在瑪麗家的車道上。如果按照權利原則,鄰居的這種做法已經侵犯了瑪麗的權利,是不應被允許的;但如果遵循功利原則,由于瑪麗鄰居已充分估計到第二天他會比瑪麗更早將車開走,從而在方便自己的同時并不會影響到瑪麗的出行,所以他的做法實際上是提高了該車道的使用效率,那么他的行為就應是被允許的。可見對是否應允許擅自占用他人車道的行為,遵循權利原則和遵循功利原則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又譬如:醫生為了救5個人的性命而殺了1個人是否應得到支持?能否為了拯救眾多人的生命而對恐怖分子及其親屬施以嚴刑逼供?“我”把已經到期應該還給朋友的錢拿去資助貧困山區的孩子上學,“我”的這種行為是否應該被允許和鼓勵?小明為了他自己打游戲的愛好而減少了每周到社區做義工的時間,小明的這種時間分配是否應受到譴責?等等。對這些問題的回答,都會體現出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之間的沖突。實踐中的沖突又是思想觀念本身沖突的反映: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都要充當人類行為最根本的道德約束,但根本的道德依據和約束只能是一個而不可能是多個的,所以它們的矛盾與沖突就不可避免。
真正的難題是:個人權利與社會總體功利都是善的、好的東西,它們并非是善與惡之間的矛盾與沖突,而是善與善之間的矛盾與沖突,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不是要在善與惡之間進行選擇,而是要在兩種善之間進行選擇,這才是真正的兩難選擇。有一種主張“絕對自主性”的觀點認為,究竟應選擇遵循權利原則還是功利原則,這可以交由當事人自己即時地去做出決斷,而不需要對此提出一種普遍的規范性要求。但權利原則或功利原則所關涉的可能是我們必須履行的完全義務和公共政治必須遵行的基本倫理,因此針對兩原則相沖突的情況而提出一種普遍的規范性要求就是很有必要的。康德將社會生活中人們要履行的義務劃分為完全義務和不完全義務兩大類型[4]10-11,其中完全義務指的就是訴諸法律強制的人們所必須履行的義務。完全義務意味著我們的行為必須遵循的規則,或者絕不可以逾越的一條邊界,因此它是排斥任何主體的自主任意選擇的。這種完全義務的非自主選擇性就體現在,任何主體一旦違背了完全義務的要求,就要受到法律的嚴懲。人的自由自主性無疑是非常寶貴的,但正是為了更好地捍衛普遍的人的自由自主性,我們才需要劃定每個人的自由邊界,對某些行為加以嚴格禁止或限制,這也就是赫費所講的“為了自由而限制自由”的原理[6]283-285。所以,只要涉及完全義務,就不是任何主體可以任意而為的事情,即使是面對不完全義務,各主體的自主自決性也是有條件的。總之,凡是義務、特別是完全義務的領域,都不是可以任憑人們任意而為的,這就是我們需要針對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相沖突的情況提出一種合理正當的普遍行為規范的理由。這也是當今政治思想理論中長久討論的一個非常重要而根本的問題,正是圍繞著對該問題的回答,形成了權利主義與功利主義兩種對立的思想主張。
二、功利主義與權利主義的分歧與對峙
早期的權利主義先于現代功利主義而產生,但權利主義在二十世紀的重新興起,則晚于現代功利主義在十九世紀的興盛,所以新興的權利主義理論往往是在回應與反駁功利主義思想中立論的,因此我們下面也將采取先功利主義后權利主義的論述順序。
作為現當代非常重要的一個道德思想流派,功利主義賦予了功利原則以根本的重要性和至高地位。功利主義主張,應將追求總體功利或幸福最大化確立為根本的道德原則,作為人類一切行為正當性和政治倫理的最終依據。如邊沁就提出,應“按照看來勢必增大或減小利益有關者之幸福的傾向,亦即促進或妨礙此種幸福的傾向,來贊成或非難任何一項行動。我說的是無論什么行動,因而不僅是私人的每項行動,而且是政府的每項措施。”[3]59穆勒也強調:“把‘功利’或‘最大幸福原理’當作道德基礎的信條主張,行為的對錯,與它們增進幸福或造成不幸的傾向成正比,……行為愈能增進幸福就愈正當,愈能產生不幸就愈不正當。”[7]7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幸福是功利主義的一個核心理念,但功利主義所講的幸福概念,是被完全功利化和心理化理解的,從而人的幸福的含義,就僅僅與功利的增進和趨樂避苦相關聯,很多時候不過是功利滿足和快樂經驗的另一種說法而已。邊沁對此講得很清楚,他說,“功利是指任何客體的這么一種性質:它傾向于給利益有關者帶來實惠、好處、快樂、利益或幸福,或者傾向于防止利益有關者遭受損害、痛苦、禍患或不幸”[3]58。這就把功利、實惠、利益、快樂和幸福這些概念都等同了起來,它們之間可以相互詮釋和替換。穆勒也說:“所謂幸福,是指快樂和免除痛苦;所謂不幸,是指痛苦和喪失快樂。”[7]7這就把人的幸福與否,完全歸之于我們內心的一種心理體驗和感受。
面對現實中功利原則與權利原則存在的矛盾與沖突,以邊沁為代表的行為功利主義者們主張,若犧牲個人權利是為了實現總體功利的最大化增值,那么這就是正當而并非不正當。邊沁只承認法律權利的存在而否定道德權利的存在,而法律權利的設置最終不過是實現功利最大化的目的。因此,在他看來,法律權利并不具有自身獨立的內在價值,當踐行法律權利成了實現功利最大化的障礙時,法律權利就是可以突破和放棄的。后來的行為功利主義者雖然不再特別堅持對道德權利的否定,但都同樣主張權利原則只是次要的、第二位的,功利原則才是首要的、第一位的。對此里昂斯指出,按照行為功利主義者的思想邏輯,必然就會導致對別人的權利的侵犯。仍以瑪麗的車道為例,行為功利主義者會認為,功利原則才是我們一切行為的最高標準,而瑪麗鄰居的行為是符合功利最大化考量的,所以具有合理正當性而應該被允許,可見從行為功利主義出發,結果就必然會是對別人的權利的侵犯[8]。金里卡進一步揭示和批判了這種行為功利主義的反人格尊嚴本質,“人只是被當作效用的場所,或被當作服務于‘效用系統’的因果杠桿。對功利主義而言,價值的基本載體是事態”[9]32。所以,功利主義實質上允許把人當作手段而非目的來看待,功利主義的目標“不是尊重人……它們的目標是尊重利益——特定的人則成為要么有用要么無用的工具”[9]36。
允許對人權的侵犯也就意味著允許侵害人的自由和尊嚴,這是令人難以接受的。為此,功利主義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穆勒對行為功利主義進行了修正,他提出了一種被稱之為“規則功利主義”的思想觀點。穆勒強調,應當區分人的行為活動與規則體系兩個層面:在規則體系層面,一切權利規則的制定都要以功利原則為最終依據,而在人的行為活動層面,則仍應以權利原則作首要而基本的依循。就是說,兩個層面所應遵循的規范性原則是不同的,并且它們不可流動互換。如此一來,似乎就可以“排除了對行為的功利計算”[10],而仍保留權利原則對人們行為的首要規范意義。但當有人問到為什么要遵守這些權利規則時,穆勒進一步給出的理由是:歷史的經驗已表明,遵守權利規則才更有利于增進社會總體功利與幸福總量,所以這些規則也才會被確立為我們必須遵行的道德義務。穆勒打比方說,就如同我們的旅行一樣,如果說社會總體功利最大化是我們的“目的地”,那么各個權利規則就是為通往這個目的地而樹立的“地標”和“路牌”,為了能夠到達目的地,我們就要充分利用好這些地標和路牌。他又將功利原則稱作“根本的道德原則”,而把權利原則稱作“次要的原則”,并說:“無論我們認為根本的道德原則是什么,都需要一些次要的原則來應用它;一切道德體系都不可能沒有次要的原則。”[7]24所以歸根到底,權利原則是附屬于功利原則的:“如果有人繼續問,為什么社會必須保護某個人擁有某種東西?那么我能給出的理由就只有社會功利。”[7]55既然權利原則最終要服務和服從于功利原則,各種權利規則不過是實現功利目的的手段和工具,這就進一步否定了人的權利自身的內在價值。“依據這種觀點,權利沒有內在價值,侵犯權利本身不是一件壞事,權利實現也非內在的善。承認權利在于它促進了最重要的東西,即功利。”[1]568然而人的權利一旦喪失了自身的內在價值,也就意味著對它的遵從與否最終仍要受到功利計算的左右,權利也就仍然難免遭受侵犯,可見穆勒對行為功利主義的修正并不成功。
二十世紀中葉再度興起的人的權利理論和權利主義,本身就是在回應現代功利主義思想中展開的。權利主義的一個基本觀點即是:要以尊重和不得侵犯人的基本權利作為人類行為應遵行的道德基準,從而任何時候都不得以社會總體功利為借口而侵犯個人的基本權利。羅爾斯率先表達了權利主義的這一基本觀點,他寫道:“每個人都擁有一種基于正義的不可侵犯性,這種不可侵犯性即使以社會整體利益之名也不能逾越。因此,正義否認為了一些人分享更大利益而剝奪另一些人的自由是正當的,不承認許多人享受的較大利益能綽綽有余地補償強加于少數人的犧牲。所以,在一個正義的社會里,平等的公民自由是確定不移的,由正義所保障的權利決不受制于政治的交易或社會利益的權衡。”[11]3-4諾齊克更是把權利原則視為現代政治道德的基石,并強調這些權利代表了個人的“道德重要性”和“不可侵犯性”,從而構成他人和國家行為的“邊界約束”。[12]39-40因此當實踐中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發生矛盾與沖突時,權利主義者都毫無例外地堅持權利原則的絕對優先性:“權利優先信念是指,人們相信一些基本權利屬于個人,并且這些權利在社會價值體系中擁有優先地位。個人擁有一些應獲得優先保障的基本權利,這是現代權利觀念的一個基本信念。”[13]
權利原則的優先性又是與人的權利所具有的內在價值分不開的。權利主義還主張,權利具有自身的內在價值,它們的存在是對個人的基本利益、自由和尊嚴的維護,這就決定了其作為社會基本善物的本質,從而并不需要訴諸社會總體功利這樣的其他目的來說明其根本價值意義。按照阿馬蒂亞·森的看法,人權的本質要義就在于對自由重要性的確認:“自由的重要性不僅為爭取我們自己的權利和自由,而且為關注其他人的權利和自由提供了一個根本性的緣由,這遠遠超越了功利主義所關注的愉悅和欲望的實現”,因此“在這些權利背后自由的重要性,必然就是考察人權問題的合適的出發點。”[2]340范柏格則強調人權是與人之為人的尊嚴緊密相關的,權利之所以是一個具有道德意義的概念,這是“與人之所以為人的慣常修辭聯系在一起的。……把自己當作權利的持有者并不是要過分的驕傲,而是適度的自豪,自豪擁有值得他人愛和尊重的最低限度的自尊。……所謂‘人的尊嚴’也許只是有被承認的維護其權利的能力。”[14]正是通過表明和論證人的權利的內在價值,才能將權利原則建立在一個真正牢固的基礎之上。
對于功利主義所奉行和堅持的功利原則,權利主義者大都采取一種完全否定和拒斥的態度。在他們看來,最大化功利目的顛倒了物與人的關系,利益、物質成為凌駕于普遍個人之上的目的本身,為達功利目的而不惜侵犯人權,損害人的自由和尊嚴,這是對人自身的嚴重貶低。羅爾斯指出,功利主義的根本問題在于沒有把個人當作具有獨立人格的人來看待,但人類個體是具有自主性的理性存在物,具有獨立的人格和道德地位,與社會整體相比,個人不是棋子、不是螺絲釘、不是建筑社會大廈的磚頭瓦礫,因此不能把個人看作跟物一樣的東西而要求其服從于整體利益最大化原則。功利主義允許為了總體功利最大化而侵犯個體的權利,實際上是在貶低作為個體的人的價值和尊嚴,這是反人類和反人性的[11]21-26。諾齊克也指出,功利主義把社會視為放大的個人而忽視了個人的道德重要性,個人僅僅作為實現功利目的的工具或手段,這就意味著對于人所具有的某種特殊的東西及與之相關的人格尊嚴被嚴重忽略了[12]59。
上述的功利主義和權利主義都存在著各自的偏狹與局限的問題:功利主義的問題在于片面夸大了總體功利的重要性,而試圖消解權利的內在價值,將其僅僅視作功利目的的附屬物;權利主義的問題則剛好相反,它片面地將權利原則絕對化,而對功利原則卻采取了一種完全否定和拒斥的態度。它們共同的問題都在于,沒有認識到無論是權利還是功利都不是真正的終極價值目的本身,普遍個人的幸福生活(在非功利主義意義上所理解的完整的幸福概念),才是我們應追求的合理而恰當的終極目的,而權利和功利都是實現這一最終目的所需的兩大類基本善物。正是由于缺乏或忽視了這樣一個以普遍個人的幸福為目的的終極關懷維度,功利主義和權利主義才會誤將功利或權利視作最高的價值存在本身,也才會產生對權利原則和功利原則持其一端而反對另一端的偏頗。可見功利主義和權利主義所犯的其實是同樣的錯誤,它們都在很大程度上錯失了人類真正的終極價值指向,并因此而導致了兩者都不能正確對待功利原則與權利原則之間存在的矛盾與沖突。要能夠正確處置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我們首先需要從普遍幸福的終極關懷視域出發,對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間的相互關系進行一番比較深入的考察與辨析。
三、個人權利與社會總體功利的內在關聯性
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在實際應用中存在的兩相沖突情況,往往會遮蔽個人權利與社會總體功利之間的一些更為內在的本質聯系。而要認清它們之間的內在關聯性,持有一種終極價值關懷的視角與維度就是非常必要的,而這又涉及如何思考和確立我們的最高價值目的的問題。
把普遍個人的幸福確立為最高價值目的,主要基于以下兩點理由:其一,人類活動的根本目的需要到人自身上去尋找,而不是到外在于人的存在物上去尋找。外在于人的存在物又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然物,一類是人造物;而在人造物中,社會共同體或國家通常就會被當作一種目的來看待。究竟是應以普遍個人的幸福還是社會共同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目的,這正是人們長久以來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人類要共同生活就不得不組成一定的社會,所以組成社會及建立國家,并努力將它們改造得更加適合于人性的需要①,根本目的正是為了我們每個人都能夠過上一種作為人的生活。因此,從價值論維度來看,社會根本上是為人而存在的,而不是人為社會存在的,人們組成社會(包括其各種共同體)并創建國家的目的,最終都是為了人自己生活得幸福。如果我們把社會或國家當作最高目的,從而將我們的終極關懷從人自身轉移到他的對象物上,這正是馬克思所批判的目的與手段、主體與客體的顛倒,也就是人的一種目的的異化。人的目的異化是現代社會存在的一個普遍問題,其基本特征就是人的創造物、對象物成了目的本身(這跟古代社會的目的異化有所不同,古代社會的人們往往是把某種自然存在視為目的本身),而這些異化的目的既可能是資本、權力和技術,也可能是國家或社會共同體,并且它們通常又是交織在一起的。要克服人的目的異化的問題,根本途徑就是將我們的終極關懷視域,從外在的對象物轉回人自身,從而將普遍的個人幸福確立為最高目的。
其二,“普遍幸福目的論”是以普遍的個人幸福為本位,這與“唯我的個人主義”根本相區別。唯我的個人主義僅以“唯一的自我”(即特定的個人)為最高目的,因此它是自私自利的;而普遍的個人主義是將所有的個人都視為最高目的本身,不是以特定的個人為目的,因此它與自私自利無關。普遍的個人目的論必須考慮在所有社會成員間進行利益、權利和義務等的恰當分配,這就產生了對社會公平正義的要求,而從唯我的個人主義出發,并不能得出對公平正義的要求。普遍的個人目的論有利于社會共同體的建構,因為只有在真正的共同體中才能實現普遍幸福的目的,而唯我的個人主義按其思想邏輯必然是反對人格平等的,從而只會導致對真正共同體的破壞與解構。為了克服個人主義唯我獨尊、自私自利的缺陷,西方的社群主義采取了將社會共同體利益確立為最高價值存在的做法。但在筆者看來,要克服唯我的個人主義的自私自利問題,以對象性的社會共同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存在并不是一種真正好的解決方案,它必然會導向一種偏離人本身的目的異化,因此我們需要另尋解決出路,這就是將普遍的個人幸福確立為最高價值目的。
著眼于對普遍幸福的終極關懷,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間的內在本質關聯性就呈現了出來。從根本上看,普遍的幸福的實現既需要社會總體功利的增進,也需要個人基本權利得到保障,因此權利與功利正是實現普遍幸福所需的兩類基本價值,缺其一都難以達成我們的終極追求。這也就決定了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實際上具有根本目的一致性和相通性,并且這構成了它們間的一種最基本的關系。個人權利與社會總體功利之間可以形成多重關系,而其中最基本也最首要的就是他們根本目的的一致性關聯,這是它們之間所有其他相互關聯與互動的前提和基礎。具體來看,一方面,個人權利的根本價值意義和功能在于:通過人的基本權利得到普遍保障而使每一個人都享有其基本的利益、自由和尊嚴,才能為普遍的個人的幸福生活奠定基礎。人的幸福固然在于其欲望和需求得到滿足,但這些向外欲求的滿足必須建立在人自身的自由自主之上,即作為真正的主體性存在者的存在之上,才稱得上是真正幸福的。因此,享有基本人權雖然還不是完滿的幸福,但卻是幸福的奠基石,如果人民不能享有基本人權,整個幸福生活的大廈都會坍塌。另一方面,總體功利的根本價值意義和功能在于:通過增進社會總體功利以增進所有人欲望與需要的滿足,又有助于提升普遍的個人幸福生活指數。社會整體功利的增進與普遍個人需要的滿足之間是緊密關聯的,功利總量的增進意味著可供分配的需要總量的增加,才能為普遍的個人滿足的增進提供現實可能性。在一個物質資源稀缺、財富總量嚴重不足,根本不能滿足全體社會成員需求的社會,要實現普遍的幸福生活就是根本不可能的。總之個人權利與社會功利都是值得我們追求和保有的好東西,都是社會的一種基本之善,即都是達成普遍幸福目的的必要條件。
上文我們已經提及,作為人類一切活動的終極指向的普遍幸福,其幸福概念應是完整而全面的,而不同于功利主義功利化的狹隘幸福概念。所謂完整的幸福概念,至少應包含以下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外向之欲求的滿足,通常而言,人的欲求和需要越得到滿足和發展,個人的幸福指數越得到提升①;二是人自身的一種自由自主狀態,人自身越自由、越是享有做人的尊嚴,人的生活就越是幸福的。這兩方面內容缺一不可,它們共同才能成就人之為人的幸福生活。人們通常容易只從欲求滿足的方面來理解人的幸福,但事實上,人的幸福與其自由狀況是息息相關的,只有基于充分享有自由和對自己生活自主權之上的各種正當欲求的滿足,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幸福。這也是人跟動物的一大區別:譬如豬只有滿足的幸福而無自由的幸福,人卻不同,人既要有欲求的滿足,還要有自由的實現,才是真正幸福的狀態。自由對于人的幸福的重要性猶如“壓艙石”,正是在此意義上,阿馬蒂亞·森認為保有自由自主性更為重要,它“遠遠超越了功利主義所關注的愉悅和欲望的實現”[2]340。進一步而言,作為終極價值指向的幸福,應具有如下三個特征:第一,它是一個全面而完整的幸福概念。人之為人的幸福,不只在于向外的欲求和需要的滿足,還在于人的自由和尊嚴的實現,即自身處于一種良好的存在狀態。第二,它是一個以客觀內容為標準的而非心理意義上的幸福概念。幸福固然可以表現為一種心理的特征,但衡量幸福與否的標準不是主觀心理上的,而是人們客觀的利益需要的滿足和自由的實現程度。第三,幸福概念本質上是理性的,即是人的理性意識和思維把握的對象,而不是一個單純的經驗性概念。這是它與功利主義幸福概念的根本區別所在。
除了上述本質關聯外,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間還構成一種相互促進和轉換的交互性關系:一方面,從長遠的、根本的意義上看,基本人權的普遍保障,能夠更有利于社會總體功利最大化目標的實現。穆勒在論證個人權利應為總體功利目的服務時闡明了權利保障所具有的巨大功利效應,盡管他的價值主張是錯誤的,但他對權利實際可能產物的功利效應的指證和描述,卻基本符合事實。另一方面,社會總體功利的增進,又為實施普遍的權利保障奠定了物質基礎。以往的歷史經驗表明,在物質財富還比較貧乏的前現代社會里,是不可能真正建立并實施基本權利保障制度的。人的自由和自主性的獲得,是以一定的物質經濟基礎為前提的,因為人是感性的物質生命體存在,他的自由必然要受其物質條件的制約,從而必須建立在一定的物質需要的滿足之上,這又是與整個社會財富總量的增長緊密相關的。
概而言之,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之間具有雙重的正向關聯性,從而它們各自也具有雙重的價值意義。根本目的的一致性和相通性是它們之間最本質和首要的關系,而相互作用和轉化則是它們之間的第二位的關系。與此相對應,指向人的普遍幸福目的是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各自存在的絕對價值意義,而它們之間的相互促進作用則是各自的相對價值意義。由此可見,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在整個價值系統中是彼此獨立和并列的,兩者互不從屬和決定,而又共同從屬于同一個普遍幸福目的。人們通常容易犯的錯誤是,由于缺乏真正的終極關注視角和思維,從而只注意到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間相互的關系和作用,并把它們中的一個上升為至高目的,而把另一個貶低為其手段或附屬物,這也正是功利主義和權利主義共同具有的偏狹與局限問題的思想根源。分清并把握權利與功利的雙重關系,以及它們各自絕對與相對的價值意義,是我們正確處理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間沖突的一個重要前提。
四、基于權利保護優先之上的功利最大化追求
面對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在實際應用中相互矛盾與沖突的情況,從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根本目的的一致性、相通性出發,我們可以嘗試提出一種旨在將它們相融合與協調的“兼顧平衡的優先性原則”:即在優先保護個人權利的基礎上,盡可能追求整體功利的最大化增進。一方面,個人權利與總體功利都是值得維護與追求的價值,因此當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發生矛盾與沖突時,就必然有一個何者應被優先遵循的問題,而對此所提出的一種普遍的規范性要求,就構成了優先性原則的內容。另一方面,被后置考慮的原則只是加上了要以滿足優先原則為前提的限定條件,但它同樣是不可舍棄和忽視的,而應給予相當的重視與考慮,所以我們所講的優先性原則,又是在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間的兼顧平衡。其關鍵就在于如何理解道德原則或標準的“優先性”與“次要性”:優先性不是唯一性,被優先考慮的原則不是被“唯一考慮”的,而只表示對該基本原則的遵循不必受另一基本原則的制約;次要性也不表示就可以被完全忽視或放棄,次要考慮不等于“不要考慮”或“放棄考慮”,而只表示該基本原則的遵行,必須以遵行另一基本原則為前提。搞清楚上述原則“優先性”與“次要性”的關系,才能真正理解與把握兼顧平衡的優先性原則。
首先,需要確定在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之中,究竟何者應是具有優先性的。我們將權利原則確立為應被優先遵循的基本行為規范,這是對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各自的規范特性和價值效應加以充分考察而得出的結論。首先,權利原則直接關系到普遍個人的自由和尊嚴的維護,也關系到社會的基本正義與否,從而對所有社會成員都是一種必須遵守而不得違反的完全義務或行為的邊際約束。康德率先把與權利保護相對應的道德義務稱之為完全義務,并且強調該義務要以國家立法的形式加以固定和強制,從而又成為一種法律義務[4]10,42。法律義務或完全義務具有最高的強制性,它要求所有社會成員都必須嚴格遵行,任何人違背完全義務都要受到法律的懲罰。因為侵犯人的基本權利是對人的自由和尊嚴的侵害,這一旦成為可以被允許的普遍行為模式,對人的自由和尊嚴的踐踏就會成一種社會的常態,而這就背棄了我們所要追求的普遍幸福生活目的,也是對社會基本正義的破壞,所以是決不能夠被允許的。并且,侵犯人的權利所造成的危害與惡果具有不可逆性和不可補償性:一方面,對個人自由和尊嚴的傷害一經發生,是不可逆轉的。任何傷害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即使后面我們可以避免再發生類似的傷害,但都抹殺和否定不了當下傷害的發生和存在,所以說它是不可逆的。另一方面,由侵犯基本人權造成的對個人的傷害,并不能由當下及長遠的總體功利的增進所帶來的需要滿足加以補償。如前所述,權利與功利是兩種性質不同的善,它們不能夠相互替代補償。功利之善關乎的是人的各種向外欲求的滿足,這類滿足可以在享有基本自由和尊嚴的前提下提升人的幸福指數,但人的自由和尊嚴的喪失,卻不可能通過提高其欲望的滿足來補償。比如把一個人囚禁起來,即使每天給他好吃好住好享受,也補償不了他所喪失的自由與尊嚴。因此不管是社會總體功利的增進還是個人自身欲求的滿足,都抵償不了一個人在自由和尊嚴方面所遭受的損害。可見權利原則實際上發揮著對人的行為的底線約束功能,而且不具有被后置考慮的可能性。
其次,功利最大化原則通常并不涉及社會的基本正義和人們必須履行的完全義務,就是說,能否實現功利總量的最大化,這并非是善惡的分界,而只是善的不同程度的差異。我們無疑應當以追求社會總體功利最大化為目標,但這一要求只是一個不完全義務,只表示“那樣做才是更好的”,而不表示“做不到那樣就是惡的”,因此它并非像“不得侵犯基本人權”那樣是一條不可逾越的行為底線,一旦逾越了就要受到法律的嚴懲。進一步來看,我們可以將功利原則適當加以后置考慮,這又有兩種情況:一是在優先尊重權利的基礎上,我們仍有可能繼續追求總體功利最大化目標;二是即使不得不放棄局部的功利最大化目標,也并不必然會影響社會總體的、長遠的功利最大化目的的實現。例如瑪麗的鄰居可以這樣做:他沒有擅自占用瑪麗的車道,而是帶上一些小禮物來到瑪麗家中,向瑪麗提出允許他晚上在其車道上停車的請求,而瑪麗或者出于本性友善或者出于對維持良好鄰里關系的考慮,就有可能答應其鄰居的請求。同樣,“我”也可以在按時歸還朋友的錢之后,再說服朋友將這筆錢捐獻出來助學,以發揮其更大效用。這些都是將功利原則后置之后,仍可以繼續追求功利最大化。當然,后置功利原則也可能是另外的一種情景:不管鄰居如何請求,瑪麗就是不同意他將車停在她的車道上;無論“我”怎么勸說,“我”的朋友也仍然不愿意捐資助學。在此情況下,盡管從單個事態來看未能達成功利最大化目標,但由于維護和踐行了具有重大功利效應的權利原則,因此比起破壞權利原則的行為來,實際上只會更有利于社會總體功利的增進。所以,即使是放棄了局部的功利最大化目標,也仍有可能是與社會總體和長遠的功利目的相一致的。總之,功利原則既非底線倫理,又存在著被后置考慮的可能性。
將后置功利原則與違背權利原則相比較來看,無疑后者的危害性要巨大得多,“兩害相權取其輕”,因此在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兩相沖突的情況下,將權利原則置于優先位置,而將功利原則適當后置就是合理而恰當的。具體而言,所謂“兼顧平衡的優先性原則”,主要包含了以下兩方面的內容:一方面,它強調保護個人基本權利具有在先的重要性,任何時候都不得以為了總體功利最大化的理由而侵犯個人權利,除非該權利的行使導致了更嚴重的權利侵犯和傷害的發生,才需要對該權利的行使作出必要的限制①。在“醫生可否為了救多人而殺一人”的例子中,特別能夠說明為什么總體功利最大化不能成為侵犯個人權利的理由。一位醫生接診了一位患者,發現該患者的5個好器官正可以救他的另外5位重癥病人的生命,那么醫生可不可以將該人殺死,取出他的5個器官以挽救另外5人的生命呢?如果僅從功利主義觀點來看,犧牲1人救5人是符合功利最大化原則的,所以該醫生這樣做無可厚非,但這顯然是與基本道德相違背的。道理就在于,如果我們把每個人都看作目的本身,那么每個人的生命存在都具有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道德重要性,而不允許將其化約為社會功利計算中的一個抽象的數字。以“1個人的生命不如5個人的生命重要”為由而支持“殺1人以救5人”的做法,就是對每個人的生命存在和獨立人格的道德重要性的否定和抹殺,個人成了進行功利計算的單位與容器,也就被貶低為了一種物和工具。從另一方面看,醫生的職責固然是救死扶傷,救的人當然越多越好,他也應當竭盡全力救治他的每一位病人,但醫生首先是作為人類中的一員,他就必須首先遵循其身為社會共同體成員的基本行為規則,即必須要履行尊重和不得侵犯他人權利的完全義務。
保護和不得侵犯人權的原則適用于所有社會成員,特別是對于國家和政府公權力而言,它又展開為以下兩點具體要求:一是公權力必須以不侵犯基本人權為自身的行為邊界。正如阿馬蒂亞·森所指出:“認真對待權利,需要我們認識到,侵犯這些權利是不好的——有時是十分可怕的。……必須認真對待人權,并將其納入行動的決定因素,而不是忽略它或者輕易地將其掩蓋。”[2]335德沃金也說:“如果某人對某事享有權利,那么,即使否認這種權利符合普遍利益,政府否認這種權利也是錯誤的。”[15]二是要以保護個人基本權利不受侵犯作為國家和政府的基本職能之一。因為“不言而喻,政府僅僅只是生而平等的人們或多或少用于尋求保護其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一個工具”[2]332,這就清楚地表明了,政府固然應當謀求促進社會經濟的發展,但其最基本而首要的職能,則是為人們享有基本權利提供切實而有效的保障。
另一方面,“兼顧平衡的優先性原則”又強調,權利原則的優先性并不意味著就要放棄功利原則,社會總體功利的最大化增進,仍是我們需要認真對待的一個重要目的。這又可以具體化為以下三大要求。
第一,在保證個人基本權利得到充分尊重的前提下,我們還可以通過采取一些努力的措施,進一步爭取功利總量的最大化增進。譬如瑪麗的鄰居可以事先向瑪麗提出晚上在其車道停車的請求,而不是擅自加以占用;“我”也可以勸說朋友捐錢助學,而不是擅自將應還朋友的錢捐掉;等等。這些都是在不違背權利原則前提下,進一步為爭取總體功利最大化而做出的努力。
第二,在不得不放棄當下的、局部的功利最大化目標時,我們仍可以期望長遠的、總體的社會功利的最大化增進。“總體功利”本身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既有全社會、長遠意義上的總體功利,也有一定范圍的、局部的總體功利,正如上文所言,在某個具體事態中放棄功利最大化目標,并不會必然影響從全社會和長遠看功利總量的最大化增進,因為社會的總體功利水平是由很多復雜因素(包括權利保障因素)決定的,而不等同于所有局部功利結果的簡單相加。著眼于全社會和長遠的而不是某一事態中的功利總量的最大化增進,并不要求凡事都要以功利最大化為原則。
第三,追求全社會總體功利的最大化增值,這是一個好國家和好政府應努力為之的事情,因此應將總體功利最大化目標,確立為衡量公共政策是否優良的一個重要標準。這跟堅持權利原則優先是不矛盾的,因為權利原則確立的是公共行為的底線約束,而功利原則是在此底線之上樹立的更高追求。這意味著,一個好的政府不僅需要做到對人的基本權利的保護,它還可以和應當做得更好,即應促進社會經濟和財富總量的最大增長。
概括而言,個人權利保護與總體功利最大化都屬于政治倫理的范疇,二者又具有不同的規范層級和義務強度:個人權利保護作為一種底線原則,它規定的是公權力不可逾越的行為邊界和必須履行的完全義務,而總體功利最大化作為一種更高要求,則表征著公權力可以也應當做得更好的標準。我們提出兼顧平衡的優先性原則,就是旨在尋求將權利原則與功利原則相互融合與協調的可行方式。
參考文獻
[1] ?Amartya Sen. Rights and Agency[J].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Vol.11,No.1,Winter, 1982.
[2] ?阿馬蒂亞·森.正義的理念 [M].王磊,李航,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3] ?邊沁.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M].時殷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4] ?康德.法的形而上學原理——權利的科學[M].沈叔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
[5] ?約翰·羅爾斯.政治哲學史講義[M].楊通進,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410-411.
[6] ?奧特弗利德·赫費.政治的正義性——法和國家的批判哲學之基礎[M].龐學銓,李張林,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283-285.
[7] ?約翰·穆勒.功利主義[M].徐大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8] ?David Lyons, Utility and Rights,Theories of Rights[M].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124-125.
[9] ?Kymlic Kaw,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an Introduction(2nd)[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10] ?阿馬蒂亞·森.超越功利主義[M].梁捷,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106.
[11] ?約翰·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中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12] ?羅伯特·諾奇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M].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13] ?張偉濤:功利主義權利論的局限——以羅爾斯的批判為中心的考察[J].青海社會科學,2018(4):89-96.
[14] ?J. Feinberg, The Nature and Value of Right,in Moral Problems in Medicine[M]. Edited by S.Gorovitz,et al.Englewood Cliffs, New Jersey,1976:454.
[15] ?羅納德·德沃金.認真對待權利[M].信春鷹,吳玉章,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352.
Abstract: The protection of individual rights and the maximization of overall utility are the two basic principles of modern society, but there are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between them in practical application.Rightism and utilitarianism are just two different views around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principle of right and the principle of utility, and they all have their own narrow and limited problems. In fact,both individual rights and overallutility are the two basic values needed to achieve the goal of universal happiness, which are consistent and interlinked in their fundamental purpose, and they are still interactive and transformed. Therefore, starting from the fundamental consistency and interlinkage of rights and utility, we can try to find a way to integrate and coordinate the principles of rights and utility, which is: on the basis of giving priority to the protection of individual rights, we should maximize the overall utility as much as possible.
Key Words: Protection of individual rights; Maximize overall utility; Priority principle of bal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