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郁
相比于溫儒敏、孫紹振兩位先生,潘新和對高考作文的關注和研究涉足時間最早,涉及范圍最廣,浸潤程度最深。孫紹振先生研究高考語文是從2001年起步的,標志性的文章就是《2001年全國高考語文試卷批判》。孫先生的研究至今已經19年,時間可謂不短,他研究的重點是高考作文命題。溫儒敏先生是近幾年才開始研究高考語文的。2002年,他擔任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語文教材主編;2004年發起成立北京大學語文教育研究所,并親自擔任所長;2006年主持修訂九年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自此開始全面關注和研究語文教育。潘新和先生從2000年開始研究高考作文,寫的第一篇關于高考作文研究的文章是《“怎么都對”的“四個不對”——2000年高考作文題芻議》。潘新和先生歷20年而絲毫不減熱情。從最初研究命題,漸漸轉到研究高考作文的寫作指導,范圍逐漸擴大,研究逐漸深入,所以在中學寫作教學的研究上,潘新和先生是一個重鎮,值得我們每一個熱心語文教育的人關注和研究。
潘新和先生對高考作文的研究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對福建卷命題的研究
高考分省市命題自2004年始,當年福建卷命制的一道話題作文,要求考生從提供的5個人物或5個文學形象中自選一個作為話題,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作文。潘先生認為這道題出得很好,“一改陳腐的時政話題,或僵化的二元對立‘思辨話題,從11個省市中脫穎而出,一致公認是當年最好的作文題”。好在什么地方呢?潘先生進一步總結道:“題目可選擇,體現了命題的人性化;無審題障礙,題目簡潔明了,一看就懂;無限制立意,考生發表觀點自由,無須附會題目暗示;引導學生多讀書,把讀書和作文結合了起來。”看得出來,潘先生對這個題目是很滿意的。
接下來幾年的命題,潘先生滿意的少,批評的多。2005年福建卷的題目是根據兩幅圖作文,一幅是標準的圓形,另一幅是帶有棱角的不規則圖形。對這道題,潘先生一口氣列出六方面的批評意見,可見他很不滿意,即便是作文評分增加了10分,由原來的60分增加到70分,也難掩潘先生的失望之情。其一,缺乏科學的命題理念,命題者以觀點命題,犯了“命題之大忌”。其二,認知僵化與背景陳舊,他認為命題者的背景知識是結構主義,“遠遠落后于當代哲學追求非中心、多元、豐富的語境”。也就是說,命題者仍然是觀念先行,這一點認識十分深刻。其三,未實現注重感悟的意圖,多重限制影響考生的聯想和感悟。其四,題干的問題較多,文字粗糙,語句表述的語意不明,前后矛盾。其五,未考慮到套題的可能,題目中的提示語“規范新穎”“穩定多變”容易套作,應該說,對這一條這位大學教授看得很準。其六,評分標準重表達輕內容,因為評分標準規定,作文增加的10分拆分成兩個5分,一個加在表達上,一個加在“發展等級”上。潘先生認為這樣做有失偏頗,會導致“重文輕質、華而不實的傾向的進一步蔓延”。
2006年卷,作文題是提供三句話,讓考生圍繞這三句話做文章。潘先生基本上也是持批評態度,認為題目存在三方面的不足:一是話題仍然包含或暗示論點,三句話都已經把觀點規定死了,考生沒有發揮的余地;二是創新思維話題并未體現創新,命題者想創新,但恰恰造成了誤導;三是三個話題難易度懸殊,造成了寫作的新的不公平。
2007年卷,命題作文“季節”,就一個詞語。潘先生認為有進步,算是一種突破,主要亮點是命題者提供了一道“中性”題目,沒給定主題,也沒暗示觀點,這有利于考生的發揮和立意。但也指出了不足。一是命題意旨較窄,是命題而不是話題。這一點倒不一定。命題并不見得就窄,“季節”這個題目盡管是命題,但意旨卻很寬泛,可聯想和感悟的東西很多,應該不會限制學生的思維。再說,考試作文也應該有點限制性。二是有點偏,潘先生認為“季節”是一個抽象詞語,“適合于抽象思維,而不適合于形象思維”。這一條也不一定。“季節”為什么不適合于形象思維呢?“季節”照樣可以講故事、敘事、描寫,完全可以寫成記敘文或者散文,沒有什么影響。三是容易套作。這一條有可能,因為“季節”有很強烈的象征意味,有象征意味的題目容易被學生事先“準備好”,比如“道路”“秋天”“轉折”“包容”等。
2008年卷,三個人買飲料,一個說喜歡甜的,一個說喜歡咖啡的又苦又甜,還有一個說喜歡淡淡的礦泉水,要求考生依據這三句話作文。潘先生認為這道題,瑕瑜互見。其優點是學生審題無障礙,三句話一看就懂;開放度適中,題目既有限制,也有開放;學生發揮有空間,因為沒限定主題。缺點也有三條:一是含義太明顯,限制了考生的立意;二是套題有機會,容易寫成“選擇”“追求平淡”等;三是題干有點啰唆,一共78個字,不簡潔。
綜上所述,潘新和先生對福建高考作文命題總體不是很滿意,認為大多數題目主題先定,限制了考生的立意和發揮;命題表述也不夠嚴謹,文字多有紕漏。但是潘先生認為福建高考作文命題是走在全國前列的,具有一定的探索意義,比如把作文分數提高到70分,這在全國是頗為大膽的。在作文的重要性上,潘新和與溫儒敏、孫紹振兩位先生幾乎異口同聲,認為應該加大分值,孫先生和潘先生甚至都認為,語文考試就可以一篇作文定乾坤。另外,在命題形式上,潘先生推崇“材料作文”(潘新和稱之為“供料作文”)。他說:“我是比較推崇‘供料作文的。因為供料作文與自然狀態下的寫作比較相似,寫作一般是先從對材料的感知開始的,即所謂‘有感而發。從材料中尋找角度,發現問題,提煉觀點,構思行文,這是寫作運思和表述的常規。”作為寫作學的資深教授,潘新和從寫作學的規律出發,倡導作文考試多命制“供料作文”,應該說有幾分道理。
二、對全國卷命題的研究
對于全國卷命題,潘新和先生就更不滿意了。從2000年到2003年,一共四年,潘新和幾乎全部是批評的,肯定的話語極少,似乎只說過“注重寫作特長發揮”和“文體不限因材施教”兩點,再就是認為2003年的題目“邁出了一小步”,算是一點進步。
潘先生不滿意的主要原因是:1.命題緊跟形勢,容易猜題套題。他認為全國卷“三年的寫作話題,都是當時主流話語的產物或衍生物。所謂聯系社會生活,關注現實人生的精神,被庸俗化為配合時政”。這一條特別為潘先生所不能容忍。豈止潘先生,這種命題惡疾也一直是孫紹振先生痛批的。2.命題強化政治思想教育。潘新和先生從語文學科的性質出發,揭露了此種命題的危害。他說:“過分強調政治思想教育,語文自身的工具性、人文性和言語表現性勢必被削弱。”近年來,潘先生一直在倡導“言語生命教育”,主張語文教育要尊重人、尊重生命、尊重言語的學習,而不是注重語言的研究。對于命題過分貼近政治,他無論如何是不接受的。3.命題鼓勵虛偽,懲罰真誠。潘新和說:“這三年的考題及其評分標準,都是一方面做出鼓勵創新的姿態,但另一方面是在遏制創新、懲罰真誠:心靈的選擇,實際上是無可選擇。……答案是豐富多彩的,可是中國只有一個,地球圍繞太陽轉也不可更改,答案能是豐富多彩的嗎?”批評命題者的命題意識自相矛盾,違反科學知識,強逼學生說假話。
潘新和對高考題目的研究盡管歷時十多年,其思想并沒有太大的變化——或許有些研究已經形成基本認識和思想,也無須改變吧。我們以2010年的四道高考作文題為例加以討論。
全國卷I是一道漫畫作文題,畫的是貓吃魚。盡管題型是潘先生看好的,但他仍然不滿意。潘先生說這道題“優點在于材料有較大的開放度。材料不直接揭示文意,須由考生自己去概括、提煉,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真實寫作的要求,對立意能力有所檢測。缺點是漫畫作文的形式不適合高中畢業生,暗示的觀點顯而易見,而且較為陳舊,觀點上難以出新”。全國卷Ⅲ是一道材料作文題,考題提供了三則材料,潘先生評價道:“三則材料最后歸結為‘以上現象啟發人們認識到人才成長是有一定規律的,可是前面兩則講的都是動物,動物成長的規律,是不能等同于人成長的規律的。鳉魚(一種熱帶觀賞魚)放在大池中會長得更大,并不是所有的魚都會如此,何況人?將人放在大的空間里是不可能長得特別大的。將人與動物混為一談,這無疑是一個一般人都不會犯的低級錯誤。這是一個極為嚴重的科學性錯誤,將對考生形成誤導。數省考生要用這樣的材料來形成觀點,危害就大了。”應該說,這個批評的言辭是挺重的。
可是對有些地方卷,潘新和先生卻不吝贊揚之語,比如對上海卷和廣東卷。他說上海卷有四大優點:“1.道理明晰。所敘述的丹麥人捕魚與孟子所說的話,指向是一致的,都是表明不能竭澤而漁,要考慮長遠。2.語言簡潔。材料作文要讓考生一目了然,材料就要少而精、平而易。該材料文字量適中,沒有審題障礙。命題人注意到要使考生看懂,所以特地將文言文的意思翻譯出來。3.不易套作,材料的開放度適中。材料中蘊含的道理雖然不新,但是在學生平時的閱讀與寫作中還是不多見的,加之聯系‘現實生活的要求,降低了套作的可能性。4.導向正確。‘其中的道理也貫穿在我們現實生活中的許多方面,引導考生聯系現實寫作。雖然材料中所說的是‘索取與養護的關系,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這個道理是普遍適用的。”潘先生認為廣東卷優點更多,表現為六點:“1.這個題目較為罕見,難以套作。2.題目包含了材料和標題、要求等,但是很簡潔,一目了然,沒有絲毫的審題障礙。3.‘與你為鄰,題目出現了‘你,規定必須寫‘你自己,必須有感而發,避免了當今大量考生寫‘無我之文。4.有較大的開放度。在考生的生活范圍內可以自行選擇‘為鄰的對象,而且指出這個‘鄰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無形的。這‘無形的,表明了也可以寫一些思想性、精神性的事物,拓展了考生的視野。5.沒有出現觀點,給學生以思考的空間。考生可以自由立意。雖然這個題目也意味著你必須選擇一個好鄰居,你受到的必定是好的影響,但究竟是怎樣的鄰居、怎樣的影響,都必須由作者自己作出決定。6.雖然題目‘與你為鄰是確定好的,但是由于其中的‘你字可以替換為許多事物,使題目包含了極大的靈活性,考生對‘你的所指的思考與選擇,便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了自己的個性特點,有助于寫作個性的發揮。”
有意思的是,孫紹振先生對這四道題的意見不完全一樣,作一下比較,或許會產生一些另外的意義。對全國卷Ⅰ,孫紹振先生也是持批評態度的,他說這個題目的開放性是假的,“因為不用捉老鼠的唯一原因,已經不言而喻。考生只能以唯一的原因作為主題”。對全國卷Ⅲ,孫紹振先生卻大加贊賞,認為這是一個很有勇氣的題目。他說,三個材料“表面上互不相干,但是,實質上隱含著二元對立。魚的大小與狼的野性取決于環境,而人的成功,卻緣于對于自己天賦的自信。一個強調客觀環境,一個強調主觀信心,從紛繁無序的現象中抓住‘矛盾的矛盾,使之有序。這就是對考生的抽象能力的考驗,個性化的、自由的發揮的空間就在其中”。不僅充分肯定,評價還不低。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無理而妙”呢?兩位教授對廣東卷的看法比較一致,這里就不贅述了。說一下上海卷。孫先生認為上海卷不太好,原因是“命題者似乎為兩則材料在時間上空間上的大距離所惑,其實轉化的條件一望而知。留給考生發揮個性的空間比較狹窄”,而且還說“結論的不言而喻,是這類命題的通病”。
從兩位先生的對比研究看,潘先生有時候或許有些意氣用事,下判斷顯得過于隨意,深入分析又不透徹,導致對有些題目可能看走眼。但是兩位先生也有共同點,都反對用主題代替立意來命題,造成題目觀念先行,使得考生發揮空間小;都贊成以材料作文的形式命題,認為材料作文比較偏于中性,留給考生提煉觀點、立意構思的空間大;都善于借用西方高考作文命題資源來反觀中國的高考作文命題。
三、對高考作文應試的研究
一位大學教授,且是以教授寫作課程為職業的教授,居然在其專著《語文高考:反思與重構》一書專門開辟一章(第八章“作文應試指要”)教學生寫應試文章,無論如何,這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盡管我知道潘先生是嚴肅的,但這事兒想起來,仍然讓人感到意外。
潘先生的應試指導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談“確保基礎分”,第二部分談“力爭發展分”。第一部分有五小節,分別是“無偏離題意”“無立意不當”“無中心不明確”“無套題抄襲”“符合文體要求”,這些內容都不新鮮,都是緊扣考試說明而來的。第二部分有四小節,分別是“角度的創新”“思維的創新”“題材的創新”“表達的創新”,這些也不新鮮,是從寫作學的角度提出的要求。既然是應試指導,總得教點方法或是貢獻一點兒具體的思路,可是很遺憾,潘先生沒有提供這些。我們看看小標題就知道它有多么空洞了,“正確理解題意,注意題目的限制”“避免受材料中某些內容干擾”“避免受先入之見的影響”“文中點題”“勿忘擬題”“文體的獨特”“標題的新穎”“構思的精巧”“語言的老練”,都是陳詞老調,三萬多字的篇幅,討論的文字幾乎乏善可陳,只有在具體分析題目時,才能撿到一些智慧的貝殼。但我認為這恰恰顯示出大學教授獨有的分析價值。茲舉例說明之。
在談到要注意“避免受材料中某些內容干擾”時,潘先生條分縷析,抽絲剝繭,頗為細致。他說,“誠信”原題中有“艄公說:‘有棄有取,有失有得”,有學生就受到了題目的誤導,寫了《取舍、得失》和《棄、取、得、失之間》,結果只得了38分和30分,原因是沒有把重心放在寫“誠信”上。寫“心靈的選擇”時,有學生受到材料中“兩個人互相攙扶著走出困境”的影響,寫了《人生應互相攙扶》,重心偏于互相幫助、相互取暖,也是偏離了題意。
在談到要注意“避免受先入之見的影響”時,潘先生說,一個最典型的事例是有一年寫“掘井”的作文。原題是一幅漫畫,說一個小伙子在某地挖了幾眼深淺不同的井,都沒有找到水,于是不停地換地方挖掘。題目本意是批判無知識的蠻干和目標不明確,結果許多考生寫了《貴在有恒》《論恒心》,或者是《淺嘗輒止不可取》。潘先生分析說,這可能是受了平時準備作文的習慣影響,因為平時很可能寫過“恒心”“堅持”一類的作文。這里的分析也算是比較準確、深入的。
在談到“文中點題”時,潘先生說,高考作文因為閱卷的原因,考生務必要注意在“文中點題”。比如有一篇題為《只有一棵樹》的作文,寫的是“心靈選擇”,本來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但因為文中缺少點題的字眼,致使閱卷老師一時沒看出文章的主旨;又因為通篇沒有“心靈的選擇”的字眼,所以閱卷老師認為這是一篇套作的文章。最初判閱時,只給了這篇文章18分,四類文,后來經過復判、裁定,最終改判為48分,前后相差30分。但需要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作文都有這樣的幸運。所以,寫高考作文務必要注意在“文中點題”。應該說,潘先生的分析是符合判卷實際的,其勸誡也是語重心長的,值得記取。
潘先生在此章著述里,也有些闡述需要再進一步加以推敲,因為有些說法或者不合邏輯,或者不合事實。茲舉兩個例子來說明。在談到“角度的創新”時,潘先生說:“從一個感受較深的點切入,比抽象或泛泛地談論講述‘誠信或‘心靈的選擇,更容易寫得有內容,容易使觀點有新意。”應該說潘先生說得很有道理。接下來,他以著名戲劇作家魏明倫寫的一篇“下水文”《抓周——也談“心靈的選擇”》為例。文章從小時候“抓周”寫起,說明小時候有選擇,但沒有“心靈”參與。后來長大了,開始寫戲了,但又被逼著寫檢查,雖然沒有選擇,但有“心靈”的參與,因為寫戲是自己的精神需要。又說高考,其選擇權完完全全掌握在考官和判官那里,自己又哪里有選擇權?于是有點兒無奈,進而感嘆人生在世,或者“身不由己”,或者“心不由己”,又哪里來的“心靈的選擇”啊!文章始終圍繞“心靈的選擇”做文章,于調侃自嘲之中,嬉笑怒罵,況味尤深,是一篇好文章。潘先生選這一篇文章作為例子,選對了,很有眼光。但是放在“角度的創新”里,我認為是放錯了地方。這篇文章最大的特點是圍繞“抓周”寫起,顯示了選材的獨特性。這樣的材料,估計高中生是不大會寫的。
在談到“表達的創新”時,潘先生選了一篇題為《兩份病危通知單》的文章作為例子,這也是寫“心靈的選擇”的。潘先生認為其“文體創新”,這可能有點文不對題。所謂文體創新,是指新創了一種文體形式,比如唐人寫詩,宋人就創建了詞,元人又創建了曲,明清時期的文人創建了小說。《兩份病危通知單》創建了一種什么新文體呢?沒有,肯定沒有。該考生不過是用寫說明書的形式,巧妙地把2005年福建卷的兩幅圖作了一個對比式的闡釋,構思很巧妙,想象很奇特。對此,潘先生是這樣評價的:“這篇文章形式上很新穎,文字也很老練,細節很生動,富有想象力。”“兩份病危通知單,構思奇巧,對比鮮明,趣味盎然。”看,全然沒有“文體創新”什么事!
總體來說,潘新和先生對高考作文命題、高考作文寫作指導的研究是富有使命感的,之所以二十年如一日傾注精力和心血去寫文章,作研究,發呼聲,說明他有一份責任心。這一點,他與溫儒敏先生、孫紹振先生都是相同的。這也是這一批知識分子的人文情懷的生動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