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木匠

他把做出來的物件叫作品

我經常會想起衛木匠。

有次講座結束，一名讀者問我：“李老師，你小時候的理想是什么？”我竟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高中時的理想是做一個木匠，像衛師傅那樣的木匠。”一群小朋友笑了，以為我故作幽默，很多雙眼睛盯了我很久，見我沒笑，一名學生問我為什么。我回答說：“如果考不上大學，像我這樣弱不禁風的身體是干不了農活的，學一門手藝就是最好的選擇。”孩子們又集體大笑。他們無法理解當時背景下一個農村孩子的想法。

高二那年暑假，衛木匠進了我家的門。聽父親說，衛木匠是很吃香很搶手的專門做家具的木匠，能來我們家做家具是很早很早就約定的。

衛木匠有兩個特點：一是他活兒做得比較細，相對進度不快，喜歡住在主人家里，可以利用早起晚睡干活;二是不帶徒弟。他喜歡一個人慢慢地磨出一套家具。

衛木匠來的頭一天，穿著一件有兩個口袋的短袖白襯衫，頭發自然卷，皮膚白白的，個子不高，身板卻有點寬，一點兒也不像手藝人，倒像個知識分子。除了工具，他還帶了一個大包，里面裝有換洗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一到我家，衛木匠顧不上喝茶，就把他的衣服拿出來晾在竹竿上，順口對我說：“讓太陽照一照，讓風吹一吹，有利于健康。”

衛木匠對著我家的一堆木料轉了幾個圈，嘴巴微微咧開，笑也很講究，不動聲色。他對我父親說：“好木料！難得的好木料，品質很好，完全可以打造出一套好的作品。”我第一次聽到一個木匠把自己做出來的物件叫“作品”，有點驚訝。當時就想，衛木匠一定早就設想過一套完美家具的制作思路，也許就在等待遇到好木材的機遇，現在終于等到了。

手藝手藝不是有個藝嗎？

我父親為了準備家具木材，至少用了十年。小時候父親帶我種樹的時候就說過，這些香椿長大后是做家具的最好材料，材質細硬、樹干筆挺、色澤紅潤，做箱子還能防蛀。直到衛師傅進了家門，我才明白，原來衛木匠和父親的想法不謀而合，似乎都在等待對方的出現。

衛木匠讓我幫他把木料抬到木馬上，鋸成一截截。衛木匠的眼睛很準，不用尺子，每根鋸好的木料用作家具的什么部件，心里早已有數。整個上午，他躬身站著，我蹲著，完成了一堆木料的初級選料。

小時候，無論條件怎么不好，家里只要有人來干活，菜肴就會努力地好一點。父親在接衛木匠之前，已經去小鎮購買了食材，母親整個上午就是洗菜和燒菜。我和衛木匠一來一去地拉動著鋸子，鼻子早已灌滿了菜肴的芳香。

衛木匠不但不抽煙，不喝酒，對菜也無所謂。他對我父母解釋說，用不著去鎮上買菜，前面院子里的蔬菜就很好。他還特地叮囑說，自己的胃不好，胃酸多，最喜歡的是稀飯加饅頭，不必為做飯燒菜多操心。

下午，我們全家對衛木匠的好感又上升一個階段。他的換洗衣服也不用我們洗，休息的時候喜歡看書，我家的小人書看完了，再看我們弟妹三個的語文書。有時候，我看書累了，見到衛木匠在休息，就找他聊天。

我問衛木匠：“衛師傅，你為什么只做家具，是不是做家具收入好一點？”

衛師傅微笑著解釋：“那倒不是。只有做家具才能真正體現一個木匠技術與藝術的完美結合。”

我瞬間呆住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一個木匠跟我大談藝術。衛木匠看到我驚訝的樣子，又笑了，說：“不是嗎，手藝手藝不是有個藝嗎？”

這時候我才覺得衛木匠不是一般的木匠。他每做好一件家具，都要獨步來來回回轉好幾個圈，不滿意還會拆下來重新處理。衛木匠的家具沒有一根鐵釘，全是榫卯結構，特別結實，加上木材好，顏面也很有看頭。

中途，父親打算買一臺14寸的黑白電視機，我認為14寸太小了，母親認為大一點錢就不夠了。就在決定放棄的時候，衛木匠說：“不小，小人書幾寸呢，不是可以兩三個人一起看么？”我突然覺得衛木匠整個人都充滿哲理氣息。更重要的是，衛木匠的話在我家已經有了權威，全家人都信任他。

我們的約定是三次之后

家具快要全部完成的前幾天，父親與衛木匠進行了一次長長的密談。后來，父親告訴我，衛木匠已經答應收我為徒了。我也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晚上，我跟衛木匠說起了此事。衛木匠解釋說：“我是答應了你父親，不過那是畢業之后的事。”我當時急了。衛木匠說：“別急，別急，聽我說。做木匠不應該是你的第一選擇。你的第一選擇是上大學。”我說：“衛師傅你別逗了，我哪能考上大學？”別說我父親不信，連我自己也不信。

衛木匠說：“先別說考得上考不上，先討論一下一個人為什么要上大學。” 他讓我發表意見，他也發表看法，最后衛木匠的觀點是：做什么要等到大學畢業再說，前提是一個人必須要上大學。他認真地對我說：“如果你考了三次還不行，你就來做我的徒弟，我答應你。”

衛木匠走的那天，我們全家圍著排列在堂屋的家具欣賞了一遍又一遍。他說：“你們拿錘子去砸，也許要花很大力氣才行。對這套家具，我非常滿意。”我送他到村口。衛木匠貼著我的耳朵輕輕地說：“記住了，我們的約定是三次之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背影漸漸遠去。

父親原本打算將衛木匠做的家具送給成家的我們，但由于太過堅固和笨重，我和弟妹都沒有要。三只樟木箱倒是搬遷幾次現在還各自留著，成了我能夠見證衛木匠技藝的唯一紀念。

前段時間，我特意向人打聽衛木匠的消息，了解到他家大概在離縣城不遠的川步村。不過，衛木匠早已不做木匠了。現在的川步村劃歸到了龍山街道，變成了環境優美、生活富裕的一個村。多少次，我想象著衛木匠坐在自家院子里，聽著竹林里傳來的風聲，回憶自己當年一件件精心打造的作品，或翻著一本有趣的書。

我一直認為，這一生能與衛木匠相遇是幸運的，而且我認識他恰逢其時。我很想告訴他，就因為他當初的一句話，我終于考上了心儀的大學。

他的那句話對我來說，至關重要。

李永春：浙江長興人，記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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