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傳》(張宏杰著,民主與建設出版社)一書,詳細記述了曾國藩是如何成為清王朝的最后領航者和儒家文化的最后一個偶像。他的人生經歷,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給人以特別的啟示。本刊特摘編部分章節,以饗瀆者。
孤軍深入的曾國荃
拿下安慶之后,湘軍的首要目標自然是太平天國首都金陵(今南京)。這是太平天國戰爭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次攻堅戰。
曾國藩布下了四路用兵之策,他讓曾國荃圍城,讓多隆阿、鮑超、李繼宜等其他人打援。
曾國荃領到主攻金陵的任務后,先回鄉招募士兵擴大部隊,然后于同治元年(1862年)初率吉字營循大江北岸一路摧城拔寨,斬將奪關,先后攻陷含山、秣陵關、大勝關等地,一直攻到金陵城南門外雨花臺,扎下營盤。
然而,其他三路援兵的速度都不如曾國荃快,或者被阻或者出現意外情況,沒有一路跟得上來,一時間形成了曾國荃孤軍深入之勢。
曾國藩大驚。他早就多次命令曾國荃先停一停,等等其他幾支援軍。但曾國荃全然不管。
在湘軍將領中,曾國藩最難指揮的就是這個親弟弟。兄弟倆的性格大不相同。曾國藩人到中年,屢經挫折,久歷風波,老成持重,往往事情一發端,便已看到結尾。曾國荃只是湖南鄉下土秀才,除了去過北京,沒出過遠門,沒辦過大事,年輕,見識窄。曾國藩凡事從風險角度考慮較多:曾國荃總是無知者無畏,把事情看得過于簡單。
應該說,曾國荃的功名完全得益于哥哥的指授安排。然而,弟弟對哥哥卻不是很佩服,認為哥哥做事過于遲緩迂拙,因此根本不把曾國藩的命令當回事。
他違抗軍令一路猛攻,在雨花臺扎下大營。圍繞營盤挖好壕溝、修好長墻后,他興致勃勃地帶著心腹大將,到南京城外巡視,領略一下江南名城的風采,同時估計一下挖多長的溝才能圍起來。
這一走才發現大事不好。
南京城墻不僅是中國第一大城墻,也是世界第一大城墻。當初明太祖修這座城池,前后花了21年。它周長96里,城墻基礎寬14米,最寬處達30米,高14至21米。基礎用巨大的條石砌起,墻體用巨磚筑成,規模極其宏大。
曾國荃幾個人走了一整天,也沒能周覽金陵城墻全貌。這下曾國荃傻了眼,他的吉字營不過兩萬人,撒在城外如同一把花椒面撒到大鍋里,根本看不到影。他這才明白哥哥所說“金陵城大賊眾,合圍不易”的意味,后悔不該輕率進兵。
但事已至此,倔強自負的曾國荃也不肯輕易退兵,輕進輕退,豈不被天下人恥笑?硬著頭皮先挺下去,等其他幾路湘軍到來。
最焦灼的46天
曾國荃進兵雨花臺,令太平天國領導層十分驚心。正在上海作戰的忠王李秀成奉命回援,率軍十余萬,迅速抵達,抓住曾國荃孤軍暴露的機會,發起了猛攻。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場嚴重的瘟疫又突然襲來。咸豐、同治年間,世界范圍內暴發第三次和第四次霍亂大流行,霍亂病菌隨著外國船只逆長江向內陸擴散,通過湘軍水師的補給線,傳到了曾國荃的大營。事后統計,兩萬湘軍中,約一萬人得了傳染病。
至此,雨花臺之戰兇多吉少:太平軍人數占絕對優勢,且從上海獲得大量西式武器,裝備水平比湘軍先進很多。湘軍武器落后,而且疾病減員嚴重。
太平軍援軍聯營數百里,以西洋開花炮晝息夜攻。曾國荃留下患病的湘軍守帳篷,能戰者全部上前線頑強死守。此時,曾國荃終于認錯了:不該孤軍深入!他請求哥哥急調救兵:“倘再一個月無援兵來助我打,則此軍竟有不堪設想者,務求老兄大人原諒弟從前之錯,而拯救弟今日之亟。”
其實,曾國藩已經四處發出調兵令。然而,各路均軍情緊急,無兵可調。最后,曾國藩居然把自己的親兵護衛400人派了過來,但這點兒人只能起到壯膽作用。
雨花臺大戰共持續46天,是曾國荃一生中最兇險的日子,也是曾國藩生命中最焦灼的46天。曾國荃在金陵日日焦灼,曾國藩在后方的焦苦一點也不比曾國荃少。
從大勢判斷,曾國藩知道這次圍攻不可能持續數月。他從人數上推算李秀成的大軍每天需消耗60噸米,然而,長江被湘軍水師牢牢控制。曾國藩給曾國荃寫信分析說:李部至少十萬人,每天需吃上千石的米。如無船隊運輸,怎能持久?我在安徽帶兵時深知陸路運米之難。即使從南京城內往外運,也有幾十里路,一個月運送三萬石也極其困難。何況城內也沒有太多米可以運出。因此,李秀成挺不了太久。
從此信可看出曾國藩過人的戰略眼光。
然而,曾國荃能否頂住一個多月的進攻,曾國藩沒有把握。曾家已死了一個曾國華,他深恐這個弟弟也死于戰場。
曾國藩并不怕死,自帶兵以來,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但他承受不起弟弟的死。既然無兵可調,曾國藩只好全力保障后勤供應,讓曾國荃部得到充足的糧米和彈藥。
恩將仇報的沈葆楨
哪知就在此時,軍餉供應出現了意外。江西巡撫沈葆楨突然宣布,因本省財政緊張,停止每月供給曾國藩的四萬兩軍餉。少了采購經費,曾國荃部不但武器彈藥的供應會出現問題,甚至可能連飯都吃不飽了。
這大出曾國藩的意料。
沈葆楨算是曾國藩的嫡系。他是福建人,林則徐的女婿,曾入過曾國藩幕府,后任廣信知府。因防守廣信有功,被曾國藩保舉為道員。沈葆楨為官干練清廉,甚得曾國藩欣賞。
按官場傳統,曾國藩是沈葆楨的“舉主”,沈應該感激涕零并大力回報,不想卻在此時作出斷餉之舉。
沈葆楨之所以這樣做,第一個原因是他和曾國藩對江西巡撫這個職務的認識不同。曾國藩破格保舉沈葆楨出任江西巡撫,主要目的是讓他給湘軍提供軍餉。
軍餉是湘軍的生命線,也是曾國藩帶兵打仗過程中最頭疼的問題。他對江西的供餉能力寄予極大希望,希望沈葆楨能源源不斷地供給湘軍軍餉。
但沈葆楨不這樣想。沈極有主見,自視極高,凡事不做則已,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他想在這片土地上建立屬于自己的功業。
江西以前的巡撫在軍務上一直倚仗湘軍,沒有人著力建設屬于自己的軍隊。沈葆楨不想把命運交由別人掌握,因此不顧曾國藩的反對,開始招兵買馬建立自己的軍隊。供養軍隊需大量金錢,這就和曾國藩的需要發生了沖突。因此,沈葆楨決定每月截留四萬兩軍餉,用于建設本省軍隊。
截留四萬兩軍餉本已出格,更出格的是,沈葆楨事前未與曾國藩商量。他知道,獨立建軍違反了曾國藩的指示,因此干脆不商而行。
沈葆楨此舉實在是恩將仇報。曾國藩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憤怒。維系湘軍集團的就是兩個字——恩與義。曾國藩舉薦他人從不是為了讓他們報答自己的私恩,但也從沒有想到自己舉薦之人會成為自己的敵人。
他的心情惡劣到極點,在日記中記道:
以江西撫、藩二人似有處處與我為難之意,寸心郁郁不自得。因思日內以金陵、寧國危險之狀,憂灼過度。又以江西諸事掣肘,悶損不堪……三更睡,五更醒,輾轉不能成寐,蓋寸心為金陵、寧國之賊憂悸者十分之八,而因僚屬不和順、恩怨憤懣者亦十之二三。
終于頂過來了
這是曾國藩一生最痛苦的時期之一。白天,他頻繁聯系各處,全力保障曾國荃的供應;傍晚,他在后院的小房間里,跪在蒲墊上默默對天禱告,求老天保佑弟弟平安。上了床又常常一夜無眠,沈葆楨此舉如同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每一翻身,都感到鉆心地痛。
內心憤怒糾纏,但曾國藩的外在反應沒有任何失態之處。
早在同治元年(1862年),因與當時的江西藩司鬧矛盾,曾國藩曾在日記中寫過一段話,大意為:這些天因為江西布政使有意和自己作對,心里非常憤懣。但是我細思古人辦事,豈不也是與我一樣,經常會遇到掣肘和拂逆。如果怒他人之拂逆,必欲使之順從,就會采取霸道手段,誅除異己。時間長了,就會成為不可一世的權臣,給自己帶來禍患。如果在他人的反對面前能動心忍性,修煉自己的心性,委曲求全,而且還以沒有“對立面”而憂心,這才是圣賢的用心。所以我正可以借這個不順心的事來磨礪自己的心性。
這是曾國藩在遇到困難阻礙時的一貫心態。曾國藩的齋名為“求闕”,一生勤求己過,最喜歡聽別人的批評。越是位高權重,他越是主動聽取逆耳之言,以克除自己身上的“意氣”“客氣”和“矜氣”。他曾說:“安得一二好友,胸襟曠達、蕭然自得者,與之相處,砭吾之短。”他有意在身邊安排幾個耿直高潔之人,時時給自己指出缺點。“身旁須有一胸襟恬淡者,時時伺余之短,以相箴規,不使矜心生于不自覺。”在給明友的信中,也經常請求他們“常惠箴言,并賜危論”。
經過反思和調整,他應對此事的態度非常理智平和。曾國藩的幕僚紛紛大罵不已,要求曾國藩馬上參奏,但曾國藩沒有這樣做。沈葆楨是他提拔的,現在又進行參奏,不僅沈氏臉上不好看,他自己臉上也不好看。況且沈氏用錢也是為公,所爭畢竟不過四萬兩,為數不算太多,隨他去吧。
曾國藩念起忍字訣,選擇悄悄吞下這顆苦果,“遂未奏請,以全寅誼”。他沒有向外界公開他和沈氏的矛盾。
沈葆楨截留軍餉一事對雨花臺大戰沒有產生嚴重影響,主要是因為太平軍沒有湘軍那樣堅定的意志力。特別是李秀成部,遠沒有英王陳玉成部兇悍耐戰。
此次戰役雙方相持到10月4日,天氣已寒,太平軍既無冬衣,正如曾國藩判斷的那樣,糧食補給也不能持續,只好撤退。
曾國荃終于頂過來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戰斗整整持續了46天。
但是,湘軍付出的代價也非常慘重,湘軍“傷亡五千,將士皮肉幾盡,軍興以來未有如此苦戰也”。曾國藩之助手郭嵩燾亦認為此“極古今之惡戰”,特別是隨曾國荃作戰的曾國葆,戰后不久就因操勞患病而死,令曾國藩又失掉了一個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