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圍城》是錢鐘書極具個性魅力和獨特人生體驗的文學經典,借用西方解構主義重讀《圍城》,人們會發現“圍城”困境可能恰好反映了錢鐘書對人生萬事的一種徹底的虛無主義思想。
錢鐘書是現代文學史上極富個人魅力的作家,他的創作與當時主流作家的文學風格有著巨大的區別。憑借著純粹的個人化人生體驗和學者型的人文素養,他的諷刺性文學風格不同于現代文學的那種社會諷刺,而是具有現代主義意味的人生諷刺。他似乎洞悉了人生的虛無、荒謬,然后以一種上帝的視角,俯視人生,對蕓蕓眾生進行毫不留情的嘲諷。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他的長篇小說《圍城》。夏志清評價說:“《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部《圍城》,借用西方解構主義重讀《圍城》,人們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所謂解構主義就是打破現有的單元化秩序。從解構的層面看,“圍城”困境告訴人們人生萬事很可能都是虛妄的:人們總是不斷地追求成功,追求到成功后卻又不滿足而感到厭煩,二者相互矛盾、不斷轉換,其間交織著希望與失望、歡樂與痛苦、執著與動搖。
一、對婚姻愛情的解構
愛情的觀念源于現代浪漫思潮,意味著男女相互選擇的自由。但是,日常生活中再偉大的愛仍不得不通過最凡常的行為加以實現。錢鐘書的《圍城》就以嘲諷的口吻解構了男女之間的愛情。不管是金漆的鳥籠,還是被圍困的城堡,“婚姻就像是圍城,沒結婚的人拼命想攻進去,結了婚的人,卻拼命想沖出去”。愛情不過是出來、進去的無休無止的循環。城里的到了城外也會覺得城外不滿意,城外的人進了城里也會對城里不滿意。
方鴻漸的戀愛婚姻歷程就體現了這種人生本質。在回國的船上,他抵擋不了充滿性感的鮑小姐的肉體誘惑,與她偷情,而鮑小姐只是和他逢場作戲。留法文學博士蘇小姐極力討好他,方鴻漸雖然對她沒興趣,卻又總被她弄得很心軟。他愛上蘇小姐的表妹唐曉芙,并暗暗追求她,但是,陰差陽錯,一系列的誤會導致兩人失之交臂。在三閭大學,方鴻漸并不愛孫柔嘉,卻和孫柔嘉訂婚。回到上海,他和孫柔嘉無法維持婚姻,決定要走。方鴻漸總是不斷尋求,但是最后一無所有,空空蕩蕩。
唐曉芙嫵媚動人,很多讀者都覺得她與方鴻漸是一對佳偶,他們陰差陽錯的分手讓人不勝唏噓。小說也因此增添了少有的脈脈溫情和美感。唐曉芙看似清純可愛,卻未必理想,因為她在愛情面前過于霸道和強勢,她要求她的愛人在遇見她之前沒有任何感情經歷,白紙一張,她要完全占領愛人的思想,這怎么可能?所以,曾經有評論家認為,小說要是再徹底一點,就應該最后安排方鴻漸和唐曉芙結合,結果又會怎么樣呢?只不過在無數混日子的平凡夫妻中增加了兩對而已,不會比和孫柔嘉結婚更好,也許還更沒意思。結婚前,各自掩蓋其本來面目,結婚后才發現對方不是自己的意中人。黑格爾早就指出,一個男子年輕的時候以為他的戀人是獨一無二的,但結婚以后,他很快就會發現,他的太太只不過是無數太太中的同樣的一個。
二、對現代知識分子的解構
在現代文學的開端時期,魯迅、胡適等堅持啟蒙主義理想價值的五四先驅們普遍認為:在追求民主與自由的歷史語境中,知識分子是特指那些具有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精神和能力的人;他們有強烈的社會責任心、民族使命感,有擔當、有良知,渴望能改造世界。對于普通民眾來講,他們儼然就是啟蒙導師、是精英,如魯迅筆下的狂人、魏連殳,葉圣陶筆下的倪煥之等。而錢鐘書在現代文學快結束時期寫的《圍城》儼然就是對五四初期知識分子的崇高形象的顛覆和解構。
《圍城》描寫抗戰時期留學生方鴻漸歸國以后幾年的經歷,不僅廣泛觸及抗20世紀30年代上海淪陷區和內地社會人生百態,重點暴露諷刺了戰時中國一大批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和生存現狀,被稱為“新儒林外史”。
作品以方鴻漸中心,將他結婚和做事的雙重追求作為軸心,串聯起形形色色的上層知識分子。這些知識分子輾轉于中西方兩種文化氛圍中,幾乎都留過學,身為教授、專家,他們在表面上都風度翩翩,滿口外語,但都被個人化欲望所支配。他們自私、虛偽、卑瑣、怯弱、嫉妒,卻又充滿權力欲望,擁有微妙的心理需求。例如,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名義上是所謂的老科學家,實際卻是把辦大學當成自己向上爬的晉升階梯的無恥政客。再如,三閭大學歷史系主任韓學愈把自己白俄老婆說成是地道的美國人。而他自己也是赫赫有名的克萊頓大學的博士(方鴻漸的校友),至于他的著作,他宣稱“散于美國各大報刊”并封存于戰時,誰也無法看到,其實這些文章不過是征集雜志、求職廣告等。
還有三閭大學中國語文系主任李梅亭,自私卑劣,充滿權力欲望。他口口聲聲說什么“男女之大防”,卻在赴湖南途中向妓女調情、吊蘇州寡婦膀子,不折不扣的是個滿腹男盜女娼的假道學。隨身攜帶的大鐵箱子和箱子里的卡片、藥品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他不學無術、利欲熏心的嘴臉。
在作品里,錢鐘書對女性虛榮心的諷刺更是入木三分。例如,蘇文紈自以為是,覺得方鴻漸、趙辛楣都愛戀自己,揚揚得意。作品這樣寫:“她喜歡趙方二人斗法比武搶自己,但是她擔心交戰得太猛烈,頃刻就分勝負,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邊就不熱鬧了?!?/p>
在三閭大學,范懿為了讓趙辛眉知道自己很有魅力,被很多人追求,故意把帶有作者簽名的書借給他。書上有作者這樣的簽名:“給懿——作者”“給我親愛的寶貝,本書作者贈”。
錢鐘書在《圍城》的序言中說:“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部分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彼麖莫毺氐奈幕暯桥谐爸S了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弱點。五四運動以后,魯迅等人塑造的代表啟蒙、進步的社會精英的知識分子形象在這里轟然坍塌。
三、對社會人生的解構
《圍城》不僅解構了愛情婚姻,批判了知識分子的精神、道德,也是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和徹底否定。作品以留學生方鴻漸回國后戀愛、求職、做事為載體,重點描寫了舊中國的經濟蕭條、社會動蕩、旅途困頓以及國統區高等教育的黑暗和腐敗,隱含了作家對于轉型期中國社會困境的反省,嘲諷了人生的本質與人性的本質。因此,《圍城》又是一部富有哲理意味的流浪漢小說。
小說中,不管是婚姻戀愛還是求職做事,方鴻漸都一次次陷入“圍城”,他不斷想要逃離圍城的困境,從法國到國內,從上海到內地,從職場到家庭、從戀愛到婚姻、從理想到現實,卻始終彷徨猶疑、找不到歸宿、不得出離。就像方鴻漸結婚時,他的父親送給他的那只祖傳的老式自鳴鐘,永遠比正確的時間慢五個鐘頭,暗示著人類生存的不完美和理想與現實的永遠錯位,就好像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人們追求的理想永遠在別處,而這個別處永遠到不了,或者說根本就是虛妄的。
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生悲劇感是一個“蒼涼而美麗的手勢”,本質上是一種中國傳統的虛無悲劇感。荒涼的基調是建立在對于生活細節的描寫上,細節華麗歡快而主題永遠無法圓滿,人生無常,一切都化為荒涼。而錢鐘書的虛無悲劇意識和張愛玲的不同,他把人生理解為一種盲目的過程,人總是有所追求,但最后一定會落空,無法獲得自己渴望的東西。世界好像總是與人開玩笑,一切都事與愿違,人在世界的無形巨手的撥弄下,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總是變得可笑,就如存在主義哲學所認為的“人生是荒謬的”。
錢鐘書的徹底的虛無主義思想體現出一種現代主義的人生觀。這一點和許多作家的悲劇意識具有相近之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虛無的悲劇意識本就是文學的永恒母題?!秶恰繁砻嫔峡雌饋砜赡苓^于悲觀,但骨子里體現了作者認真嚴肅的人生態度和對真理冷靜執著的追求。
(四川職業技術學院)
作者簡介:唐霞(1975-),女,四川遂寧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