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芬
摘 要:轉型期農民家庭呈現出多層次的變遷,家庭的倫理、結構和功能發生轉換,以代際合力形式完成的功能激活成為農民家庭應對轉型壓力和危機的秘訣。本文以“功能性家庭”理論為基礎,將家庭中的老人群體區分為低齡老人和高齡老人,并且通過著重考察低齡老人的“老人不老”狀態,從角色認知和功能適應兩個維度,梳理具有彈性的低齡老人和家庭功能激活之間的親和性。研究發現,角色定位的模糊性和角色扮演的靈活性使得低齡老人成為家庭發展的穩定器和蓄水池,自上而下的資源輸送、權責不對等的家庭政治、發展話語主導的倫理轉換相互作用,形構了轉型期低齡老人的功能適應圖景。在家庭轉型中發現并關注低齡老人,才能更完整地把握中國農村家庭轉型的復雜機理。
關鍵詞:低齡老人;“功能性家庭”;角色認知;功能適應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鄉村振興背景下農村三治協同機制研究”(18CZZ037)
[中圖分類號] C913.6? [文章編號] 1673-0186(2019)09-0038-011
[文獻標識碼] A? ? ? [DOI編碼] 10.19631/j.cnki.css.2019.09.004
一、問題的提出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打工經濟的興起,農民進入市場和市場進入農村的雙向運動引發了多方面的鄉土社會變遷,推動了多層次的家庭轉型。現代性力量進入農民家庭,在代與代之間呈現出不同的面向,子代核心小家庭通過勞動力的要素化轉移和城市化實現向上流動的階層目標,集中體現現代性擴張和發展的面向,與此同時,親代通過村莊退養降低生活成本的方式,支持子代的階層流動,現代社會倫理去魅和風險升級的面向在親代這里得到體現,形成了“流動家庭”和“留守家庭”[1]生活實踐邏輯的對比。傳統社會中,農民最重要的人生任務就是為兒子娶媳婦,子代結婚以及父子分家之后,當家權從親代轉移至子代,親代即成為“社區性老人”,進入養老狀態,不管是否有剩余勞動力,都從以生產為主的家庭角色轉向以消費為主的家庭角色。農村調研發現,在家庭轉型背景下,“流動家庭”和“留守家庭”存在緊密互動,子代已經結婚生子,親代并沒有進入養老狀態的情況大量存在。本文將在家庭轉型背景下,老人已經完成人生任務,但是家庭角色并沒有完成從生產為主轉向消費為主的現象定義為“老人不老”,此種現象集中發生在農村低齡老人群體中。
家庭現代化理論是闡釋家庭轉型的主流路徑,認為家庭現代化和工業化、城市化具有邏輯相通性,強調核心家庭與工業化之間的適應性,個人主義價值觀和夫婦式家庭制度的適應性。在家庭現代化理論的觀照下,中國的家庭轉型被概括為家庭結構核心化、家庭功能外化和非獨立化、家庭倫理弱化。具體而言,首先,家庭結構形態從原來的以聯合家庭和主干家庭為主向以核心家庭為主轉變,強調脫離擴大化親屬關系網絡的核心小家庭的獨立性和隱私性,結果,在家庭關系中,縱向的父子軸退出,橫向的夫妻軸凸顯,家庭權力轉移的同時情感維度的重要性上升。其次,家庭融入市場導致經濟生產、子代教育等功能的外移,“家庭成為治療外部世界創傷的場所,成為家庭成員的情感避難所”[2],與功能外化相伴隨的是功能的非獨立化,家庭依賴于其他社會組織而生存,功能外化和非獨立化與現代性組織的專業化息息相關。最后,中國家庭經歷了從“家庭本位”和“倫理本位”向“個人本位”的轉變[3],家庭成為個體基于契約關系的疊加,家庭本身的價值性和超越性意涵被剝奪,倫理去魅和個體權利意識的覺醒導致“無公德的個人”[4]的出現,倫理弱化使得“不孝”成為老年人危機的解釋之一。
家庭現代化理論具有鮮明的進化論和結構功能主義色彩,以西方世界為模本,認為所有國家和地區的家庭轉型都會經歷大致相似的過程,隨著研究的深入,一元的單線演進模式受到越來越多的修正。首先,在家庭結構和家庭關系方面,核心化被修正為“新三代家庭”[5]、“夫婦式家庭”[2],家庭代際關系和親屬網絡重新被納入考察,構成家庭轉型的安全網和動力庫,理論層面上獨立于擴大化親屬網絡的核心家庭基本上不存在。其次,在家庭倫理方面,賀雪峰提出農民倫理價值結構論,區分出基礎性價值、社會性價值和本體性價值[6],在此基礎上,李永萍指出,家庭轉型并沒有完全導致倫理的衰落,年輕人的發展目標嵌入老年人的傳統責任倫理中,導致本體性價值的擴張,重塑并強化了“家本位”的倫理觀念,導致老年人危機形成并被鎖定在家庭之內[7]。最后,在家庭功能方面,用關系實踐的微觀視角批判家庭現代化理論的結構功能宏觀視角,發現家庭轉型對家庭功能的激活和動員,彈性化的“功能性家庭”[8]成為農民應對現代性風險的奧秘所在。在家庭轉型的背景下,農民家庭通過代際合力的方式實現功能適應,重塑家庭結構和家庭倫理,在此過程中,功能成為顯性的,流動性的結構和被改造的倫理成為隱性的,具有彈性的功能面向成為理解中國農村家庭轉型的抓手。著眼于轉型期家庭功能對家庭結構和家庭倫理的統攝性,本研究將此種理論取向稱為“功能性家庭”理論。
綜上,無論是家庭現代化理論還是“功能性家庭”理論,都暗含著對傳統與現代關系的探討。在家庭現代化理論視野之下,傳統與現代是相互對立的,并且有很強的價值判斷色彩,傳統代表著保守和落后,現代代表著創新和先進,因此傳統是批判的對象,而現代是追求的目標,家庭轉型就是家庭中現代性元素對傳統性元素改造、替代和消滅的過程,此種進化論底色與西方模式中心主義不謀而合。“功能性家庭”理論指出,傳統與現代并不一定是對立的,在家庭轉型的多維實踐中,對立、兼容和合作是共存的,三者統一于傳統與現代關系的復雜性。農民家庭的現代轉型可以借助傳統生發,并且從傳統家庭制度中汲取動力,在這個過程中,傳統被持續再生產和重塑,家庭轉型既有傳統的一面也有現代的一面。相較而言,從中國實踐中產生的“功能性家庭”理論,從微觀實踐的角度,通過批判家庭現代化理論的單線演進邏輯,再現了中國農村家庭轉型的獨特性和復雜性,具有更強的解釋力和啟發性。
問題是,“功能性家庭”理論雖然通過考察農村代際關系實踐發現了家庭轉型的動力機制和老年人危機的生成機制,指出農村老年人在家庭轉型中的重要性,但問題視角的“老年人危機”,因為沒有探究農村老年人的內部分化,一方面,將差異極大的低齡老人和高齡老人①一股腦兒地納入“老人”之中,導致討論主體不明晰,從而掩蓋了低齡老人在家庭轉型中的自發性、能動性和主體性;另一方面,直接將現階段高齡老人面臨的養老危機指認為低齡老人的未來,沒有看到高齡老人和低齡老人具體境遇的高度差異,以不同代際的橫截面分析取代獨立代別的生命歷程分析,使得分析過程存在代際層次謬誤。因此,本研究即是在“功能性家庭”理論的基礎上,區分高齡老人的養老危機和低齡老人的“老人不老”狀態,將家庭轉型中的代際合力過程進一步聚焦在低齡老人群體上,通過低齡老人的家庭角色認知和功能適應探索具有彈性的低齡老人與家庭功能激活之間的親和性,在家庭轉型中發現低齡老人,以期更加完整地把握中國農村家庭轉型的復雜機理。
筆者于2017年7月在河南駐馬店D村調研20天,2017年10月在湖北沙洋G村調研15天,2018年5月在陜西扶風Q村調研20天,2018年9月在安徽繁昌X村調研20天,這構成了本研究的經驗基礎。
二、低齡老人的角色認知:“老人不老”
社會角色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形成的、與人們在社會關系體系中所處的地位和社會期望相一致的一套行為模式,社會角色具有復雜性、具體性和表現性[9]。家庭轉型過程中低齡老人群體的社會角色發生了顯著的轉變,主要從角色定位和角色扮演兩個方面表現出來,研究發現,角色定位的模糊性,使得低齡老人從原來的規定性角色轉變為開放性角色;角色扮演的靈活性,使得低齡老人能夠根據子代家庭發展的具體情況,及時調整自己的角色行為,成為家庭發展過程中的穩定器和蓄水池。
(一)角色定位的模糊性:從規定性角色到開放性角色
傳統的中國農村,普遍有著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夢想,但是真正實現四世同堂的只是一小部分農戶,典型的是地主家庭。在生育數較多和農業生產水平較低的背景下,老人完成傳統的人生任務之后,基本上就耗盡了大部分的精力,進入了養老狀態,養老狀態的持續時間也不長,人口平均預期壽命不長,養老意味著老人接近死亡,這樣的家庭是很難實現大家庭夢想的。隨著生活水平和現代醫療技術水平的提高,人均預期壽命不斷延長,我國人口平均預期壽命從1981年的67.8歲上升到2017年的76.7歲,65歲及以上的人口比重從1953年的4.4%上升到2016年的10.8%[10],根據2010年7省區“城鄉家庭結構和代際關系”調查數據,子代60~64歲和65~69歲祖父母及父母健在者分別為26.43%和15.78%[11],這意味著城鄉老年人越來越多,并且高齡老人也越來越多。農村調研發現,農村四世同堂的家庭已不少見,甚至部分家庭出現了五世同堂。當前農村地區主要存在兩種家庭結構類型:三代家庭結構和四代家庭結構,其中三代家庭結構包括青少年、中青年和低齡老人,四代家庭結構包括青少年、中青年、低齡老人和高齡老人。對比發現,從三代家庭到四代家庭,家庭結構中多出了一代,意味著家庭結構的顯著變化,這勢必會影響家庭各成員之間的關系,代際關系也會隨之發生轉變,甚至老人的定義都發生了模糊化。從三代家庭架構轉向四代家庭結構,誰是多出來的那一代人呢?
從家庭年齡結構來看,多出來的一代人就是高齡老人,以前很少有人活到八九十歲。高齡老人的“多”,既體現在年齡上,也體現為在資源緊張的情況下,對于家庭發展資源的純消費上。所以,高齡老人的“多”,是一種體現在生理年齡和社會心理年齡上的“多”,這意味著高齡老人很難被不斷核心化的家庭所接納,是被“新三代家庭”所排斥的“多”。
案例1:
河南上蔡農村的老人說:“現在年輕姑娘挑丈夫的標準真是沒法說,一群老人閑聊的時候,總結出來‘三個不要’,年輕姑娘對媒人說:‘家里沒買房子的不要,家里兄弟多的不要,家里有垃圾的也不要。’進一步追問,‘垃圾’是否指對家庭環境衛生的要求時,老人說:‘你們可天真,“垃圾”說的是年紀大的老人,孫子結婚了,爺奶就沒用了,光吃飯占位置,不能幫干活,可不就成垃圾了?’‘垃圾老人’只能在地頭搭個窩棚住,該給兒孫騰位置啦!”
從社會角色和家庭生產的角度來看,“多出來的一代”其實是低齡老人,他們的社會角色是模糊的,介于純粹的老人和純粹的中年人之間。因為他們,家庭中出現了半勞力和半老人的“尷尬”角色,他們一腳踏在老人角色之上,一腳踏在中年人角色之上,在生產性角色和消費性角色之間搖擺,并且在生產與消費之間伴隨著在他養和自養之間的選擇,此種社會角色的模糊性從多個層面表現出來。社會角色的不確定性意味著角色規范和社會規則的不確定性,因此,他們的境遇極具區域性和個體性,與家庭發展能力和子代家庭情況息息相關,不確定性和非規定性使得他們的角色空間在所有家庭角色中最廣,最具伸縮性。所以,作為“多出來的一代人”,在他們身上,社會變遷的社會學意涵得到集中表現,老年人用“老人不老”的話語來描繪這種狀態。
案例2:
陜西扶風的強某,已經64歲,他有兩個兒子都已經結婚,為了給兒子娶媳婦,建了兩棟新房子,強某和老伴花光了十幾年的積蓄,還欠下了十幾萬的外債。為了還債,強某買了收割機,承包了七八十畝地,空閑時間還去眉縣打工,一年忙到頭,經過五六年的努力,還剩下4萬多的債。老伴也已經60多歲,也是沒得閑,除了家里的活,還要照顧1個老人和3個孫子。前年,大兒子貸款買了一輛大貨車,跑長途運輸,但是生意不太好,貸款一直沒有還上,這成了強某的一塊心病。他說“我今年60多了,但我感覺自己還是個小伙,身體好也放不下娃們,還可以再干10年,把自己的債還了,再幫老大把貸款還了,就歇下。”
在家庭轉型的同時,家庭角色體系也發生了變化,但是不同家庭角色變化的方式和幅度不一樣。青少年仍然是家庭整體的養育對象,變化主要體現在教育程度和教育目標的提高上;中青年人作為家庭的主要勞動力,仍然承擔著最重要的生產者的角色,變化主要體現在以城市化為主要內容的發展目標導致生產任務的大量加載;作為純粹意義上的老年人,高齡老人仍然是家庭中被贍養的對象,變化主要體現在家庭轉型導致“養兒防老”預期的不確定性和養老危機上;低齡老人本身作為一個不確定的角色,在年齡結構上是老人,但是在家庭功能方面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老人。由此可見,家庭轉型時期,發展主義倫理的嵌入,使得每個家庭角色都發生了轉變,但是轉變最為徹底的是低齡老人。
根據角色空間的大小,社會角色理論將社會角色區分為規定性角色和開放性角色[9],其中,規定性角色是指對角色的行為規范和標準有明確而嚴格的規定的角色,體現了社會角色的結構性面向;開放性角色是指對角色沒有明確而具體的規定,而只是指出了扮演這種角色所遵循的基本思想,體現了社會角色的功能性面向。從社會變遷和家庭轉型的角度來看,低齡老人從傳統的“老人”角色走向了“不老”的社會角色,“老人不老”只是從性質上做出了“不老”的規定,并沒有一個確切的角色名稱,以及與角色名稱相配套的角色規范和標準,低齡老人的角色定位出現了從規定性角色“老人”向開放性角色“不老”的轉變。
(二)角色扮演的靈活性:穩定器和蓄水池
當發展主義倫理嵌入家庭,作為其結果的“老人不老”,在具體實踐中有多方面的表現,這也導致低齡老人內部出現較大分化。在生產勞動方面,不僅在勞動和不勞動上出現區分,還有農業勞動和工商業勞動的區別,勞動距離、勞動時間、勞動強度等方面的區別;在孫代養育方面,不僅存在帶孫子和不帶孫子的區別,生活照料還是學習輔導的區別,還包括帶孫子的時間長度、在哪里帶孫子等問題上的差異性;在居住方式上面,不僅存在城居隨遷和村居退養的區別,還包括與誰住、新房子還是舊房子的差異。低齡老人群體內部之所以存在眾多分化,是因為低齡老人在家庭生活中的從屬性角色,核心小家庭的生產生活選擇決定了低齡老人的具體境遇,使得低齡老人的角色扮演在具有被動性的同時具有極大的靈活性。農民家庭生活整體上呈現出策略性和權宜性的特征,并且以年輕夫妻為主的核心小家庭采取了怎樣的策略,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低齡老人采取什么樣的策略。
當前農民家庭再生產壓力主要來自婚姻、買房和教育三個方面,婚姻和教育壓力進一步使得進城買房成為剛性需求。在壓力面前,農民家庭根據不同階段的主要矛盾,積極調整生產生活策略。調研發現,部分中西部農村家庭調試出了最有利于家庭資源積累和子代教育的功能模式,在孫代出生之前,子代和親代全部參與勞動力市場,家庭處于高積累階段;孫代出生以后,親代退回農村,年輕媳婦自己帶孩子到七八個月,再交給在村里的低齡老人帶,年輕媳婦進入勞動力市場,雖然家庭積累能力有所下降,但是仍能夠實現最大限度的積累;等到孩子三四歲該上幼兒園的時候,奶奶帶著孩子進城與年輕夫妻一起居住,奶奶負責孩子的生活照料,年輕夫妻全力參與勞動,下班后負責孩子的學業輔導,爺爺在村里生活,負責照管高齡老人以及農業生產。此種模式下,一方面兩個最優秀的勞動力都可以干活,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模式[12]還可以繼續維持,另一方面孩子的教育也很完整,此種模式的實現建立在低齡老人夫妻的階段性分離基礎之上。
案例3:
安徽繁昌的李某,61歲,有一個35歲的兒子,李某和老伴在家里種田、打零工、照顧老人和兩個孫輩,因為兒子結婚早,當時沒有買房子才能結婚的說法。兒子在杭州打工,媳婦為方便照顧兩個孩子,就在縣城打工。這幾年,村里買房子的越來越多,媳婦心動了,旁敲側擊地打探兩個老人的意思。李某說:“兒子成家的時候,我洗干凈鹽罐子油罐子,一股腦兒給他了,我以為任務完成了,沒想到形勢變了,現在別人有,兒媳想有也正常。我雖然有點積蓄,但是不能直接給,直接喂糖不行,得教會他們自己造蜜,給點壓力,他們實在撐不下去了,我再頂上,可以讓兒子知道我有錢,但是具體多少錢不能告訴他的。”
以年輕人為主,低齡老人為輔的家計模式中,年輕人是家庭轉型壓力的主要承擔者,低齡老人是壓力的分擔者,年輕人負責在前方市場上“沖鋒陷陣”,實現高強度的積累,低齡老人負責“穩定后方”,使得年輕人可以一心一意地打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扮演輔助性角色的低齡老人,為年輕子代帶來壓力感的同時輸送安全感,家庭發展風險以代際合力的方式被內部化,低齡老人成為家庭現代化發展的穩定器和蓄水池。
三、低齡老人的家庭功能適應
功能是部分對整體所發揮的作用,是在整體生態系統之下各部分通力合作的結果,整體效應最大化是其根本目標。各部分的目標服從于整體目標的調配和引導,面向整體功能的各部分通過放大、壓縮、讓渡和轉換等方式實現內部調整和內外對接,也就是各部分完成功能適應的過程。為了應對轉型期家庭擴大再生產帶來的壓力,扮演輔助性角色的低齡老人根據家庭整體壓力在不同階段的不同表現形式,通過生產生活實踐中的策略調整完成功能適應,與子代核心小家庭建立起了經濟上自上而下的資源單向輸送關系,政治上家庭權力從親代讓渡到子代,低齡老人進入權力邊緣的同時繼續承擔家庭責任,權責不對等凸顯,與此相配套,家庭倫理的轉換為資源輸送和權力讓渡的單向度提供了正當化基礎。
(一)自上而下的資源輸送
王躍生認為,中國家庭代際關系并非只有撫養—贍養此種反饋型的關系形式,在成年子女和壯年父母之間還存在著交換關系[13],也就是說,家庭生命周期中存在這樣一個階段,年輕子代已經成家立業,父母成為“社區性老人”,但是他們還有勞動能力,暫時不需要子代贍養,部分老人除了自養之外還通過存錢的方式為以后的養老生活做準備,這個階段,低齡老人和子代之間踐行著交換型的代際關系。但是交換型代際關系的前提是子代能夠獨自面對家庭現代化壓力,而這在大多數中西部農村家庭中是無法做到的,結果是,已經完成傳統意義上為兒子娶媳婦的人生任務的低齡老人,普遍面臨著人生任務鏈條延長的趨勢,老人卷入到子代家庭之中,需要強調的是,這種卷入具有主動性、自發性和能動性。
代與代之間自上而下的資源輸入,除了直接的資金轉移方式外,還有農副產品等實物形式的輸入,更重要的是低齡老人對于自己剩余勞動力的分配方式。一般來說,在人生任務已經完成的情況下,對于自己的剩余勞動力,老年人有三種處置方式:資助子代發展、積蓄養老資源、享受當下生活,其中,資助是直接性的資源輸送;積蓄的目的是“不給兒子添負擔”,因而是間接性的資源輸送;而享受是對家庭總體資源的消耗,不具有積累性,當子代面臨發展壓力的時候,此種享受型消費不具有合法性。
農村調研發現,越來越多的老年人開始存錢,一方面是盡可能地延長自養時間,盡可能地自我內部消化風險和化解老化危機,另一方面是為子代的不時之需做準備。但是老年人存錢,并不意味著他們對自己的錢具有完全的支配權,老人存下的錢被納入了家產之中,他們可以支配的范圍僅限于維持底線生存的日常消費,享受型消費受到其他家庭成員特別是年輕子代的牽制,這使得老人花大錢必須和兒子商量。更常見的情況是,為了節余更多的資源支持子代發展,低齡老人在盡可能放大自己的生產能力的同時,將消費壓縮至維持底線生存的水平。
案例4:
湖北沙洋顏某,72歲,兩個兒子都已經在荊門貸款買了房子,顏某和老伴住在建了幾十年的泥土房里。顏某將自己家的承包田改造成蝦田,種田收入一下子翻了幾倍,除此之外,他還打點小零工,摸魚撈蝦等,每年能存幾千一萬,手里頭有了幾萬元的積蓄。看著別人都過上了好日子,顏某和老伴也想將房子裝修一下,住得更舒適。老兩口的想法在兒子那里遭到了反對,兒子說,“你們都這么大年紀了,那個房子還能住幾年?過兩年你們就到城里和我們一起住,裝修房子就是浪費,如果漏雨,可以修一下”。顏某表示,兒子不同意,是萬萬不能動工的,即使花的是自己的錢,影響到父子關系就不劃算了。
(二)權責不對等的家庭政治
家庭政治是一個由財產、權力和倫理相互交織的分析框架,探討的核心是家庭權力的分配情況。傳統社會的家庭權力通過“當家權”體現出來,當家權與土地等家產高度相關,一般掌握在作為家長的父親手上。與經典政治學理論強調權力的強制性不同的是,家庭政治中的權力接受“家本位”倫理的規約,當家人雖然掌握著家產和勞動力的分配和調度權,但這種權力的本質是責任,當家人承擔著為家庭整體再生產和發展謀劃和操心的責任,當家人是家庭實體的人格化,無論對內還是對外,他維護的是家庭整體的利益,這使得他的角色具有極強的公共性,“家庭中的權力對應著家庭延續的艱巨責任,以及無限付出的倫理義務”[14]。
分家是一個當家權從親代向子代轉移的過程,有兩種性質不同的當家權:繼替型當家權和裂變型當家權,前者指分家之后,親代不再擁有當家權,無論在社區中,還是在家庭內,親代小家庭都不構成一個完整獨立的家,必須依附于子代獲得物質性和社會性的生存,后者指分家之后,親代仍然擁有當家權,與子代家庭并立存在,具有明顯的獨立性。
完整的分家包括三個基本內容:兄弟之間的分離;家產、社會資本和人情網絡的繼承;以子代為核心的家庭對以親代為核心的家庭的替代。傳統時期的分家,是分離、繼承、替代三位一體的儀式性過程,市場化和家庭轉型導致家庭內部農業和工商業的分化、城市和農村的分化,結果是分家的復雜化。首先,兄弟分家提前并且明晰化,從以前所有兄弟結完婚之后的“一次性分家”到“結一個分一個”,再到以婚姻支付的方式提前分家,兄弟之間的競爭關系越來越明顯。其次,父子分家模糊化和名實分離,子代進入市場就獲得了獨立的經濟核算權,意味著子代與親代分家的提前,此種形式的“自然分家”帶來分家儀式的名實分離,親代與子代的分家越來越模糊。兄弟分家的清晰化,子代與親代“不分而分”,親代與子代“分而不分”三者并存的情況,使得親代在繼續承擔家庭責任的同時失去了對家庭資源和勞動力的調配權,代際關系中出現明顯的權責不對等,低齡老人只能通過充分調動自己來履行家庭責任。低齡老人的權力讓渡和資源輸送共同發生,雖然激活了家庭功能,但是代際關系從相對平衡的“反饋型”走向不平衡的“剝削型”[15]。
(三)發展話語主導的倫理轉換
經濟上的輸送關系和家庭政治上的權責不對等關系造就了轉型期“剝削型”代際關系,然而,這種家庭內部低齡老人遭受剝削的代際關系,卻并沒有造成親代和子代之間的角色張力,反倒實現了家庭功能的充分激活和動員。學界首先從“孝道衰落”[16]的角度進行解釋,認為倫理弱化和倫理危機是“剝削型”代際關系產生的核心原因,但問題視角的“孝道衰落”,將子代置于道德危機之中,是“剝削型”代際關系的主導者和受益者,老人是道德危機的被動承受者,因為沒有發現低齡老人在其中扮演的主動性角色,導致其在解釋力上存在明顯欠缺,如果只是子代單方面的索取,理性計算必然導致“剝削型”代際關系的瓦解。
“剝削型”代際關系的正當化機制還必須從家庭倫理的角度去解釋。首先,現代性通過婚姻進入農民家庭,彩禮、買房、婚姻人情等項目要求大流量資源,發展主義嵌入家庭,大幅度提高為兒子娶媳婦的人生任務難度,為了完成人生任務,低齡老人必須拼盡全力。其次,子代核心小家庭在現代化轉型過程中,承受房貸、工作、教育等階段性壓力,低齡老人依附于子代家庭發展情況參與村莊競爭,在村莊熟人社會中,資助子代發展能夠帶來充足的社會激勵。最后,現代性力量進入農民家庭,在代與代之間體現出明顯的速率差異,以家庭責任倫理的現代轉型為例,面對年輕人的生活壓力,低齡老人不僅努力自養,還充分調動自己的剩余勞動力,積累資源向下輸送,這意味著低齡老人責任倫理的深化,與此相對的是,年輕人的養老壓力得到極大釋放。
也就是說,發展話語重置了家庭目標,加大了家庭再生產的難度,但是這種重置并沒有帶來傳統主義的親代責任倫理的瓦解,反倒是借助于“人生任務”這個本土概念,實現了親代責任倫理的加載和轉換,具體體現為人生任務鏈條的不斷延長,“子代家庭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親代傳宗接代的人生任務綁定在一起,使得親代無怨無悔地為子代付出”[7]。發展話語主導的倫理轉換使我們認識到,在“剝削型”代際關系中,雖然低齡老人扮演著“被剝削者”的角色,但是他們并不是受動的,而是主動地、自發地與子代建立此種代際關系,以最大限度地完成功能適應。因此,發展話語主導的倫理轉換為“剝削型”代際關系提供了正當化基礎,使得家庭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激活和動員。
四、家庭轉型背景下“老人不老”的實踐意涵
對家庭的考察,一般從結構、功能和倫理三個維度以及相關關系著手。首先,在中國傳統的“倫理本位”家庭體系中,倫理—結構—功能“三位一體”的構造模式給予中國家庭以立體感,家庭倫理居于首要地位,賦予農民的日常時間和生命周期以超越性的價值體驗,使倫理道德代替宗教成為可能;其次是由家庭成員以及他們的相互關系構造出來的家庭結構,不同的家庭成員在結構中處于不同的位置,每個位置都是由資源、權力、倫理相互交織形成的家庭角色;最后,每個家庭都要發揮一定的功能,如生育、撫養、生產、生活、贍養、宗教、保障等。在現代性進入農村之前,農民家庭通過“過日子”的方式實現家庭功能生產,不斷再生產著家庭結構,從“過日子”到“人生任務”再到“傳宗接代”,個體以家庭再生產為核心,踐行自我實現和自我超越的路徑,家庭功能和家庭結構都受到家庭倫理的規范和引導。
“功能性家庭”理論認為,在家庭轉型的背景下,家庭倫理、家庭結構和家庭功能三者之間的關系被改造,因為三者的轉換速率不同,“三位一體”的構造模式發生變化。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家庭功能對外部世界變化最為敏感,在市場迫力之下,家庭功能突破原有的邊界,失去了原有的結構基礎和倫理支撐,成為家庭要素中最為活躍的力量,而家庭結構和家庭倫理的轉換相對緩慢,形成了新的功能—結構—倫理的構造模式。“功能性家庭”理論并不只討論家庭的功能轉變,而是以功能轉變為基點探討家庭轉型帶來的關于家庭功能、家庭結構和家庭倫理的全方位的轉變。
通過對轉型背景下農民家庭再生產實踐的考察發現,雖然在家庭與外部市場、國家、社會的交互過程中,部分家庭功能出現外移,但是家庭轉型也塑造了新的家庭功能,部分原有的家庭功能得到強化,在“流動家庭”和“留守家庭”的聯系中,家庭功能的實踐機制也隨之發生了轉變。
家庭的功能轉變并不是一個抽象的理論命題,家庭的功能發揮通過對家庭關系的重新整合和調動得以實現,并且與整體性的家庭境遇高度相關,“私人家庭生活的內容、家庭與親屬群體的關系、家庭與社區的關系這些總括為家庭關系的變化才是當代家庭的顯著特征,正是這些變化而不是從血緣擴大家庭制度向核心家庭制度的轉變,是現代家庭有別于前工業化家庭的核心內容”[2],這里面既有策略性和權宜性的因素,也有規則性和體系性的因素。家庭轉型背景下的功能性家庭理論,強調在家庭與社會系統高度互動的前提下,對家庭關系,特別是具有生產功能的低齡老人與中青年人的代際關系的全方位考察。具體而言,家庭功能就是在家庭的內外關系中,通過資源動員和資源積累實現擴大再生產的發展目標,而單獨依靠子代很難完成這一目標,必須借助于代際合力的方式。老年人作為家庭角色的一個重要環節,卷入發展主義的家庭倫理之中,“新三代家庭”從功能發揮最大化出發,對老年人進行選擇性吸納和排斥,其結果是高齡老人和低齡老人具有不同的卷入邏輯。
高齡老人因為失去勞動能力,不能為家庭積累提供來源,體現在他們身上的家庭合力邏輯就是理解作為他們子代的低齡老人的處境,高齡老人自我解釋養老危機的話語就是“兒子也有兒子”,他們以盡量不給兒子添負擔的方式貢獻自己的力量,因此,在家庭轉型面前,高齡老人既有被動的一面,他們是被“新三代家庭”所拋棄的家庭角色,也有主動的一面,他們不添負擔的行動取向具有能動性。從家庭資源動員和積累的角度來看,高齡老人幾乎沒有貢獻,高齡老人實踐的是存量邏輯,而不是增量邏輯,即在不能增加家庭整體資源的客觀條件下,盡量減少對家庭發展資源的分流和消耗。
與高齡老人已經完成人生任務,退出核心家庭的情況不同的是,低齡老人的人生任務鏈條存在明顯的延長趨勢,在完成人生任務的責任倫理下,低齡老人不把自己當老人,自主地、高強度地卷入到子代核心小家庭的發展之中。如果按照傳統的生活軌跡,子代結婚后與父母分家,親代就可以進入養老狀態,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們就是家庭中的老年人,不僅可以從家庭生產和責任承擔中退出,還可以從村莊人情和社會競爭中退出,負擔不重使得他們可以在晚年生活中充分體會人生價值的圓滿感和充實感。但是在家庭轉型的背景下,低齡老人不能再按照傳統的軌跡進入養老狀態,“我們還不老,還可以再干十年,兒子不容易”成為他們的話語。低齡老人從“老人”向“不老”的實踐策略是多層面的,角色定位的模糊性、角色扮演的靈活性構筑了低齡老人的角色認知特點,自上而下的資源輸送、權責不對等的家庭政治和發展話語主導的倫理轉換形構了低齡老人的家庭功能適應方式。總體來看,低齡老人的家庭生活實踐既遵循著存量邏輯也遵循著增量邏輯,即在盡量降低日常生活對家庭發展資源的分流和消耗的基礎上,盡可能地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實現勞動力的變現。
五、總結與討論
農民家庭轉型是一個復雜的實踐過程,雖然由于歷史、地理、資源稟賦等方面差異,不同地區的市場區位,造就了不同類型的農民與市場關系,但是在大多數中西部農業型村莊,工業化和城市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中國農民的城市化具有漸進性和接力性的特點[17],這使得“流動家庭”和“留守家庭”之間存在著頻繁的互動。本文從農村低齡老人的角色認知和功能適應兩個維度探討了具有彈性的低齡老人和家庭功能激活之間的親和性,研究發現,角色定位的模糊性使得低齡老人的家庭角色性質從規定性轉為開放性,角色扮演的靈活性擴展了角色空間,低齡老人成為家庭發展的穩定器和蓄水池,與此同時,轉型期低齡老人的功能適應通過自上而下的資源輸送、權責不對等的家庭政治和發展話語主導的倫理轉換完成。總之,農村家庭中的低齡老人群體因其在家庭結構中的特殊位置,成為家庭轉型研究的有力抓手。
在四代家庭結構越來越多的情況下,低齡老人要處理復合型的代際關系:向下的親子關系和向上的子親關系[11]。并且在資源緊張的情況下,“恩往下流”和“兒童中心主義”的邏輯使得低齡老人為了適應向下的親子關系而擠壓了向上的子親關系,從而造成高齡老人的“養老危機”。也就是說,在家庭轉型背景下,如果不考慮“孝道衰落”此種個體性比較強的道德倫理因素,可以通過對低齡老人生活面向的考察,判斷不同家庭的高齡老人是否出現“養老危機”,以及危機的嚴重程度。當低齡老人將自己的主要資源和剩余勞動力分配給年輕人的時候,在農村生活的高齡老人就會出現較為嚴重的“養老危機”,當低齡老人的分配抉擇向下力度不強的時候,高齡老人一般就能夠得到較好的照養。
作為家庭轉型后果的“老年人危機”內部存在分化,在高齡老人身上表現為間接性的“養老危機”,在低齡老人身上表現為直接性的由“老人不老”帶來的認同危機和價值危機。現代化壓力不僅讓年輕人疲于奔命,更打破了低齡老人的生活預期,無盡的操勞和無法完成的人生任務,使得低齡老人在身體上和心理上都備受煎熬,但是對于低齡老人來說,這種煎熬始終伴隨著一種希望,那就是在人生任務完成之后的圓滿感和意義感。以“家本位”倫理為基礎的唯實論家庭觀通過農村家庭中的低齡老人得以維系,打破了以“個體本位”倫理為基礎的唯名論家庭觀對中國家庭轉型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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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易曉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