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峰 何云峰
摘 要:從馬克思主義勞動理論視域看,可以從勞動本體論、勞動價值論和勞動幸福論三個維度分別對人工智能加以詮釋。從勞動本體論來看,人的主體地位受到人工智能的挑戰,對人機關系提出新的要求。從勞動價值論來看,人工智能技術下催生的“智能經濟”與“智能勞動”對傳統勞動理論闡釋提出新的要求。從勞動幸福論來看,人工智能有利于人的勞動解放、人的勞動尊嚴和人的全面發展的實現。對人工智能的這三個詮釋維度之間彼此有著密切的關聯。當我們考察人工智能時,不能簡單地僅僅從其中某一個維度去看問題。
關鍵詞:人工智能;勞動本體論;勞動價值論;勞動幸福
基金項目:上海市高原哲學資助計劃(310-AC9103-19-365007);上海市社科基金資助項目“中國道路與哲學社會科學學術話語體系建設”(2016WZX014)。
[中圖分類號] A811 [文章編號] 1673-0186(2019)09-0061-009
[文獻標識碼] A? ? ? [DOI編碼] 10.19631/j.cnki.css.2019.09.006
人工智能跟人類勞動有著密切的聯系。人工智能的問世就是為了代替和減輕人類勞動強度。在很大程度上,人工智能就是為了人類勞動解放而被發明的。因此,很有必要從人類勞動的視角去考察人工智能的本質及其對人類社會發展的影響。在馬克思主義勞動理論視域下對人工智能進行詮釋至少可以劃分為三個不同的維度:從勞動本體論看,人的主體地位受到人工智能的挑戰,對人機關系提出新的要求;從勞動價值論看,人工智能技術下催生的“智能經濟”與“智能勞動”對傳統勞動理論的闡釋提出新的要求;從勞動幸福論來看,人工智能有利于人的勞動解放、人的勞動尊嚴和人的全面發展的實現。
一、本體論維度:勞動本體論
自哲學誕生之日起,就將追尋世界的終極存在當作自身任務,本體論就是研究世界存在始終要面對的問題,即本體論回答的是這個世界的本源的問題。“傳統本體論奠基于‘萬物皆有根據’這一‘充足根據律’原則之上,它所追問的最高根據就是最高存在者,終極根據乃終極存在者。”[1]73也就是說,“本體論的深層就在人的活動及其本性中”[1]74。本體論的意義在于它是人類由對于世界及其自身類本質的探索所得來的具有普遍和終極性的理性知識,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說,“沒有本體論就沒有哲學”[1]74。柏拉圖將世界的本源看成現象世界背后的理念的世界,與柏拉圖不同的是,亞里士多德主張世界的本源應該從事物本身去尋找,“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本體世界不是從現象世界中超拔出來的……原因不在事物之外,而在事物之中。因此,終極原因仍是一個‘實體’,是第一存在者”[1]74。只不過亞里士多德所論述的尋找事物的方式——實踐——更多地是一種道德倫理層面的實踐。“馬克思主義哲學關注的不是所謂世界的‘終極存在’,也不是那個所謂的‘不可言說’的‘存在’,而是‘對象,現實、感性’何以成為這樣的存在。”[1]75
(一)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勞動本體
馬克思通過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通過對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哲學的批判,第一次將實踐賦予其哲學本體論的地位,因此學術界主張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種“實踐本體論”哲學。那么,何種意義上可以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又是一種“勞動本體論”哲學呢?“由于物質生產勞動是最基本、最廣泛、最深刻的實踐形式,因此可以進一步把馬克思哲學本體論歸屬為勞動本體論,把馬克思哲學視為勞動哲學。事實上,馬克思正是從勞動理論的視域,深入揭示了作為生活世界之主體的現實的人的勞動本質,深刻揭示了作為生活世界之基本內容的社會交往關系的物質生產勞動實質,從而把哲學的目光聚焦于生活世界的勞動根基上,在勞動及其關系中求解人的本質,在勞動中揭示社會生活的本質和內在邏輯的。”[2]毛勒堂老師認為原因在于:首先,從勞動的歷史發展看,勞動的英語“labour”具有辛苦工作的含義,后來又作為一個動詞表示手工業工廠里的費力工作,16世紀還被賦予“分娩的陣痛”含義。17世紀隨著資本主義方式的發展,勞動引申為普遍的社會勞動。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如亞當·斯密)將勞動放到了經濟領域來表示“抽象化的經濟活動和抽象化的社會勞動階層”[3],進一步規定了勞動與人類生存方式的相關性,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進一步從政治經濟學意義上批判了“異化勞動”現象,并將勞動作為人與動物區別的標志。其次,從勞動在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中的含義看,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不僅將勞動看作人的生存方式:“首先,勞動這種生命活動、這種生產活動本身對人來說不過是一種滿足一種需要即維持肉體生存的需要的一種手段”[4]56,更將勞動看作人的類質,將其作為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同一的……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他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這不是人與之直接融為一體的那種規定性。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正是這一點,人才是類存在物。”[4]56最后,從勞動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地位看,“歷史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獨創,勞動本體論是其哲學基礎”[5]。也就是說,將勞動賦予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體論含義,更能突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特色,且學理上更加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創建之基礎。
在勞動本體論中,人無疑具有主體性的地位。人工智能的發展特別是以神經科學等為核心的第三代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對人類的主體地位提出了挑戰。那么,如何運用哲學原理進行分析呢?一般來說,主體性是相對于客體性而言的。正如馬克思所提到的,人的主體性體現在人的勞動是具有目的、有意識的活動,而人工智能的發展能否取代人類主體地位的關鍵在于其是否具有人類的思維特征。人類的思維具有哪些特征。根據康德的觀點,存在物的前提條件是因為其具有理性的特征,也就是說,它將自身的存在當作目的,并且是自為的存在,換句話說,存在物在思維中能夠自由地指導實踐。筆者認為,人工智能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物,其發展并不能具有人類的這種反思與推斷的理性能力,其價值選擇與判斷實現不了真正的自由。首先,從人工智能技術本身來看。我們以AlphaGo戰勝人類圍棋高手為例。AlphaGo作為第三代人工智能的代表,在大數據和深度學習技術的支持下,能夠靈活運用其與人類“交戰”的經驗,并且快速總結出某些規律從而戰勝人類。但是它因為無法突破自身內嵌系統程序的局限而無法獲得真正人類意義上的自由,就像草原上的獅子在自由地追逐羚羊,但幾乎沒有人認為獅子是自由的。“真正意義上的自由需要突破這種特定的目的(指人工智能程序的預設任務——引者注)以及自身的限制,在所有可能世界中進行選擇。”[6]由于人工智能內部的運行程序預設了其自身目的,這就決定了人工智能自身難以突破其“所是”,所以人工智能發展從一開始就存在著一個悖論。也就是說,新人工智能將突破上一代局限作為自己的目的,則必將會有下一代人工智能突破原有人工智能。其次,當人工智能產品在其內部運行程序目的指引下生產出了相關產品后,其產品并未表現出是自主意識選擇的結果。也就是說,作為人工智能產品的這個類整體,其產品或技術的更新換代是內部選擇的結果,而無法突破人工智能產品標簽的藩籬。較之人類生活世界的“黑天鵝事件”,人工智能產品下的“千篇一律”使其并不能出現在具有人工智能程序支持下的人工智能產品上,即使出現了也只是由于某種機器故障。
(二)人工智能無法取代勞動在人類存在論意義上的主體地位
人工智能從誕生之初就被人們寄予厚望。人類對人工智能的追求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2世紀的古埃及時期,來自亞歷山大城的赫倫發明了一種祭祀用的自動機,目的是減輕祭祀儀式的繁重勞動。雖然那時候的人類尚未能分辨出自動化和智能機器的區別,但是我們仍然可以得出,人工智能發展的最初動力源于:人類期望通過制造和使用工具來代替人類繁重的體力和腦力勞動,從而實現人類的勞動解放。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類歷史除了有人的存在這個基本前提之外,更進一步的前提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過程。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引用了富蘭克林的觀點,將制造和使用工具作為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勞動資料的使用和創造,雖然就其萌芽狀態來說已為某種動物所固有,但是畢竟是人類勞動過程獨有的特征,所以富蘭克林給人下的定義是‘a tool making animal’,制造工具的動物。”[7]210根據馬克思的觀點,人的本質是一種“制造工具的動物”,工具或者說技術的本質則是人類器官的延伸,換句話說,工具通過對人類器官的“追趕”而獲得了自身進步。
人工智能作為人類技術發展史上的重要一環,其發展歷程就是利用機器不斷模擬人類思維的過程,可以說,人工智能60余年的發展史,和計算機與機器自動化的發展是分不開的。我們以三次人機對弈為例。第一代人工智能代表是薩繆爾國際跳棋系統,雖然根據專家預先編制的程序戰勝了不少跳棋選手,但是由于其程序本身缺乏充足的數據樣本和人的靈性,最終淪為表演性大過實用性。第二代人工智能代表是美國IBM公司研制的“深藍”國際象棋系統。以戰勝前蘇聯國際象棋冠軍加里·卡斯帕羅夫為標志,其背后所依賴的程序更復雜,數據庫整合的數據也更加多樣和全面。但是相較于人類大腦所使用的動態、開放和無限的數據樣本(即知識庫),第二代人工智能所依賴的專家系統卻是一個靜態、封閉和有限的數據樣本,其終究還是無法與人類智能相提并論。第三代人工智能代表是以AlphaGo命名的圍棋系統。它克服了前兩代人工智能的缺陷,集合了前兩代人工智能的優點,在大數據和深度學習技術的支持下,具有以下特點:首先,第三代人工智能系統的“程序邏輯”與人類智能的“致思邏輯”一致,因此更具有“類人性”。這種“程序邏輯”是因為圍棋相較于跳棋或國際象棋更需要人類經驗的積累,更符合現實的人的生活方面。其次,伴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和大數據時代的來臨,第三代人工智能能夠從互聯網獲得源源不斷的數據,從而更新其系統庫的經驗數據,進而彌補了前兩代系統數據的封閉、靜態和有限性的缺點。再次,第三代人工智能通過數學知識與計算機算法構建出的程序模式,再結合海量數據運算,從而通過自身內部參數的調節來解決問題的能力,這一“深度學習”的過程使得人工智能更像人類,能夠將復雜的認知對象進行分層次的提煉,在沒有預先設定的情況下進行自我學習。最后,由于第三代人工智能在技術應用上的超越性,使得新一代人工智能迅速產業化。相較于前兩代智能系統僅停留在實驗室的窘境,新一代人工智能開始“飛入尋常百姓家”,人工智能產品已經應用到我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在輸入法的語音識別功能、電子詞典的在線翻譯、汽車的自動駕駛等諸多領域都得到了廣泛應用,并產生了巨大的經濟價值。人工智能之所以會取得如此廣泛的成就,在于其對人類智能模仿能力的不斷提高以及現實商業化的支撐。從“人機大戰”的三次歷程可以看到,人工智能在人機對弈領域最終完成超越人類的壯舉,其背后是人類“自我追趕”的結果。也就是說,人類通過勞動工具的不斷改進實現了對自身智能的超越,但這種超越也僅僅是某一方面的超越,人工智能從根本上無法實現對人類主體性的超越。
學界通常將人工智能的發展目標分為弱人工智能與強人工智能,目前發展強勁并得到廣泛應用的都是弱人工智能的衍生產品,強人工智能的目標短期內還無法實現,但其最終目標宣稱可以完成取代人的目的。筆者以為,無論是弱人工智能還是強人工智能都無法取代人類,換句話說,人工智能無法取代勞動在人類存在論意義上的主體地位。具體來說,弱人工智能的目的在于模擬人類智能從而為人類勞動提供一個強有力的工具,這也就是說,弱人工智能最終仍歸屬于勞動工具范疇,其發展不可能取代人在勞動中的主體地位。強人工智能致力于通過計算機與軟件程序實現對人類智能的完全模擬從而達到取代人的目標,如果將弱人工智能看成是一種勞動工具,強人工智能則更進一步,認為其應該是具有“心靈的機器”。如果接受強人工智能的觀點,那么對人類智能的取代都可以用計算機編程來實現,而這一目標存在的邏輯前提是強人工智能的目標已經預設在計算機編程里,質言之,強人工智能的預設程序邏輯總是為了某一特定目標而展開,而這一邏輯正與人類智能的邏輯相反。人類智能并不需要預設某個特定目的,其目標會隨著勞動經驗的增長而產生變化,并且這種變化具有不確定性的特征,這一點是強人工智能所無法模擬的。正是因為人類智能的這種不確定性,從而使得人類智能擁有無限的可能性。相對于人工智能而言,人類智能的創造性正是體現在勞動經驗不同程度的積累上,而人工智能的軟件程序總是有限的,其對人類智能的模擬是無限趨近卻不能完成最終關鍵一環的過程,因此,人工智能無法取代人在勞動中的主體地位。但同時人工智能對人類社會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毋庸諱言,人工智能的發展沖擊了人類的主體地位,對新的時代背景下的人機關系提出了新的要求。相較于工業時代的人與機器的關系,智能時代的機器更加具有自主性和類人性,因此,智能機器在實際應用過程中更加容易發生異化現象,如何有效地克制人工智能應用過程中異化現象的發生,使其朝著有利于社會進步的健康方向發展,馬克思的勞動本體論思想從存在論意義上為我們提供了理論指導。
二、經濟維度:勞動價值論
人工智能技術催生了人工智能產業的出現,進而將人工智能納入經濟領域考察,則產生出“智能經濟”(Intelligent Economy)。所謂“智能經濟”,概言之:“是以人工智能技術開發和應用為依托的經濟結構和經濟形態,以人腦智慧與計算機網絡、物理設備相融合,以智能產業(Intelligent Industry)和企業為支撐,將人工智能技術貫穿于社會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的全過程,并將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宏觀管理與決策。”[8]也就是說,“智能經濟”的載體是以人工智能技術為支撐產生的人工智能產業,其現實表現形式是一批批人工智能企業的出現,人工智能的這種生產模式外在表現為“智能勞動”的過程。那么人工智能這種新型生產模式與傳統生產模式有哪些區別呢?技術的發展會推動產業的變革,技術的目的致力于對人類功能的取代。從歷史上來看,人類技術發展大致經歷了工具時代、機器時代和信息時代。工具時代簡單完成了對人類外部肢體勞動的取代,比如用斧頭砍柴、菜刀切菜等這種利用人的手無法順利完成的勞動;機器時代利用無限強勁的動力取代了人類有限的體力,比如蒸汽機的發明、電力系統的應用等這種可以超越人類體力勞動的技術;人工智能技術是信息時代的產物,智能機器代表——計算機的出現為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添上了翅膀,計算機因其快速的信息處理能力取代了人類的腦力勞動。如果說工具時代和機器時代完成了對人類體力勞動的超越,人工智能則有望完成對人類腦力勞動的超越。“智能經濟”下的人工智能技術,因其能夠將人類智能、計算機網絡與物理設備三者融為一體,并按照其智能系統的內在框架,快速有效地處理海量信息,在企業生產過程中具有人類勞動無法比擬的優越性,使得一些傳統行業的從業人員面臨失業的風險。“2016 年世界經濟論壇上發布的報告稱,未來5年,人工智能技術將使全球勞動力市場出現顛覆性變革,全球15個主要國家的就業崗位將會減少710萬個,上千萬人將面臨失業。”[9]140這種新的經濟現象,向建立在傳統經濟模式下的馬克思主義的勞動價值論提出挑戰,問題的焦點在于:勞動是否還是價值的唯一源泉。
(一)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
勞動價值論是經濟領域用來研究商品價值來源問題的理論,最早由英國經濟學家威廉·配第(William Petty)提出,中途經過亞當·斯密(Adam Smith)和大衛·李嘉圖(David Ricardo)的發展,形成了“勞動是創造價值的唯一源泉”的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理論。馬克思批判地繼承了該學派理論,其勞動論堅持勞動是價值源泉的唯一性[10]。馬克思的論證邏輯是,首先對商品進行分析,“作為使用價值,商品首先有質的差別;作為交換價值,商品只能有量的差別,因而不包含任何一個使用價值的原子。如果把商品的使用價值撇開,商品體就只剩下一個屬性,即勞動產品這個屬性”[7]50。進一步將勞動產品的使用價值也就是有用性全部撇開,那么勞動就成為抽象的人類勞動,得出商品價值就是“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的單純凝結”[7]51。那么勞動是什么?馬克思從物質生產領域給出勞動的范疇:“勞動力的使用就是勞動本身。”[7]207 “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7]207-208“勞動作為使用價值的創造者,作為有用勞動,是不以一切社會形式為轉移的人類生存條件,是任何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即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7]56也就是說,在《資本論》中,勞動含義主要涉及的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那么,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對傳統勞動價值論的超越在什么地方呢?魯品越教授認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則是建立在唯物史觀基礎之上,它不再把勞動僅僅看成個人的活動,而是看成創造歷史的作為總體的‘社會勞動’,個人勞動在創造物質財富的同時創造著人與人的最基本的社會關系。”[11]馬克思不僅看到了勞動在人與自然之間的中介作用,更重要的是看到了勞動的本質屬性是人的勞動,“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通過社會生產總過程轉化為“人與人之間的物質變換過程”。從人所具有的自然和社會的二重屬性,到分析人的勞動的二重性,馬克思正是通過這種“人的勞動”二重性來分析商品價值與使用價值的二重性,在肯定“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前提下,進一步確認“活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從而完成了他的勞動價值論創建。
(二)智能勞動創造價值
如何運用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來理解人工智能時代的“智能經濟”現象呢?如前所述,“智能經濟”下蘊含的“智能勞動”作為一種新型勞動現象,其創造價值的過程必有其特殊性。馬克思對勞動過程三要素進行過這樣的論述:“勞動過程的簡單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動或勞動本身,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7]208馬克思的這些論述準確把握了勞動過程的本質。在研究“智能經濟”的時候,這些思想仍然可以作為有效的分析工具。
首先,作為一種有目的的活動本身,“智能勞動”是人工智能產業化下的勞動,其本身也是一種創造性的勞動,并且由于人工智能技術的優勢,“智能勞動”創造價值的過程更加快速和高效。此外,“智能勞動”在創造價值過程中具有人的目的性,也就是說,“智能勞動”過程是預設程序的實施過程。雖然智能工具大大節約了人力,但智能勞動過程和智能工具并未完全脫離人類的控制。其次,“智能勞動”的對象同樣是物質自然界,其勞動對象也并未超出傳統勞動模式下的范圍,只不過由于智能勞動對象的人工智能手段使其勞動對象的范圍更廣,比如新興能源和新興合成材料的出現。正是在人工智能技術的支持下,使得勞動對象得以擴展和深化。最后,正如馬克思所言:“勞動資料是勞動者置于自己和勞動對象之間、用來把自己的活動傳導到勞動對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綜合體。”[7]209因此,計算機或機器人等智能設備,其雖然具有模擬人腦智慧的功能,但其本質仍是作為勞動工具的物質要素,無論是智能勞動資料所蘊含的智能還是計算等新的要素加入,其最終仍歸屬于勞動過程三要素中的勞動資料要素范疇。因此,按照馬克思勞動過程三要素的論述,從本質上看,“智能勞動”是勞動者基于預設目標,運用智能設備及相關原料,創造出智能產品的過程。“智能勞動”的這種創造價值的過程區別于傳統勞動,具有以下特征:首先,智能勞動價值科技含量更高,智能科技要素在智能勞動創造過程中處于主導地位。其次,相較于機器工廠體系,無人工廠體系下的智能勞動價值創造要求更加嚴格的協作才能完成,這就使得其創造價值更加需要智能勞動者的介入。再次,由于智能勞動價值中的資本構成比例發生變化,使得智能設備等不變資本部分成本提高,而相應的可變資本部分成本降低,企業的生產效率得到進一步提高,剩余價值創造率增加。最后,智能勞動價值創造作為一種復雜勞動形式,其離不開簡單勞動的協助,雖然簡單勞動創造價值能力遠不及智能勞動,但智能勞動仍需要智能勞動者的簡單勞動支撐。
三、倫理維度:勞動幸福論
一般而言,對于幸福意義的詮釋涉及哲學、經濟學、社會學等多種理論學科,而關于人的幸福問題具有一般倫理學范疇意義,因此具有了馬克思主義勞動視域下理解人工智能的倫理學維度。
(一)勞動幸福論
筆者主張:“所謂勞動幸福,簡單來說就是指人通過勞動使自己的類本質得到確證進而得到深層愉悅體驗的過程……勞動幸福強調的是人通過勞動創造獲得類本質而持久地感受到內心的真實幸福。”[12]19也就是說,勞動幸福概念是人的類本質得到確證的必然結果,是具有存在論意義的概念。“勞動幸福理論的兩個邏輯假設是:勞動創造了人本身;‘絕對的勞動自由’是勞動居民幸福的最好條件。”[12]14那么,何謂勞動?筆者認為:“勞動在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是最基礎的概念,相當于‘原初概念’……‘原初概念’一般是不證自明的基礎性概念……勞動的概念應該廣泛地被理解為任何人通過發揮自身智力和體力而展現有益性的過程,只要不違法犯罪,都應該被看成誠實的創造性勞動。換言之,人類遵紀守法的一切活動,無論體力性的還是智力性的或者混合性的,都可以叫做勞動。”[12]20鑒于此,現代科技下的人工智能手段產生出的新型勞動模式——“智能勞動”方式,作為以智能性主導的勞動手段,同樣屬于勞動概念范疇。如何利用“勞動幸福論”闡釋智能時代背景下的“智能勞動”問題,既是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前提,更是實現“勞動居民幸福”的現實要求。本章節將根據實現勞動幸福的三個展現維度[12]14,即人的勞動解放、人的勞動尊嚴以及人的全面發展來論述人工智能對傳統勞動的影響。
(二)人工智能展現勞動幸福的三個維度
首先,人工智能有利于實現人的勞動解放。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意味著勞動手段的多樣化,而勞動手段多樣化使得人類勞動變得更加容易。例如馬克思所生活的時代下的資本主義工廠,與現代資本主義工廠的勞動條件和勞動效率不可同日而語。正是因為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使得人類從那種被奴役的勞動狀態中獲得解放,勞動具有過度折磨性的那一面被智能機器替代,留給人類的更多是勞動具有幸福和快樂的那一面。也就是說,奴役性的勞動被人工智能所取代,留給人類的勞動更多的是幸福勞動。這里需要指出的是,人工智能對勞動的解放并不意味著完全取代人類勞動。勞動是人的本質力量的自我確證,人類在人工智能時代仍然需要勞動,只是人工智能時代的人類勞動會在一個更高層次上,即人類勞動的意愿性大大加強,人類內部會產生更強烈的動力去追求更多勞動機會以顯示自身價值。
其次,人工智能有利于實現人的勞動尊嚴。人工智能的初創目的在于減輕人類的勞動負擔,代替人類實現無法完成的任務。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人工智能技術統攝下的人類勞動工具的不斷進步,使得人類逐漸從骯臟的勞動環境中脫離出來,從而緩解了人們為了維持生計而喪失尊嚴和體面勞動的壓力。同時,人工智能的應用使得勞動對象得到擴展,人類通過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進一步擴大了勞動范圍的廣度和深度,使得人類勞動方向的選擇上更加多樣,這也就意味著人類會獲得更多勞動選擇的自由。
最后,人工智能有利于實現人的全面發展。這一點是前兩點影響的必然結果。“在人工智能作用下,人類勞動逐漸得到解放,每個人都能夠自由支配的時間將越來越多;同時,固定性的工作越來越少,人們不再為了生存而委曲求全,而是將勞動尊嚴看得越來越重要,從而需要不斷地再教育再發展;此外,物質條件的豐富,社會保障的完善,又能夠創造多種多樣的條件使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的發展。”[12]187也就是說,隨著人工智能的應用,人類從繁重的腦力與體力勞動中獲得解放的同時,人類的尊嚴感和幸福感得到進一步提升,人的本質在這個提升的過程中不斷得到展現,智能勞動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四、正確處理三個人工智能詮釋維度的辯證關系
人工智能的這三個詮釋維度之間彼此有著密切的關聯。當我們考察人工智能的時候,不能簡單地從其中某一個維度去看問題。所以,三個維度的有機結合,是馬克思主義勞動理論視域給我們提出的科學考察人工智能的方法論要求。這種要求具體地說來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要正確認識人工智能對人類主體地位的挑戰
人工智能帶來的挑戰必須要重視,但是悲觀主義和過分的樂觀主義都是不正確的。悲觀主義容易使我們對未來充滿負面情緒,進而導致走向歷史的虛無主義。因為,按照悲觀主義論者的論調,人類未來終將會被人工智能所取代,那么人類社會的最終歸宿必將是人類歷史的終結,因此,人類當前所做的一切都將變得毫無意義,長此以往,這種悲觀厭世的情緒就會像籠罩在人們心頭揮之不去的陰云,它不僅會阻礙人工智能在現實社會的進一步發展,更會使人類的自我意志消沉,隨之而來的是人類的主體意識開始動搖,由此帶來的后果是人類的主體性從人類自身內部開始瓦解,人類社會最終走向虛無主義。過度的樂觀主義同樣是不可取的,因為過度的樂觀主義意味著人們對人工智能所帶來的挑戰沒有充分的認識,這種盲目自大的情緒會反作用于人類實踐,使人類沉浸在人工智能所帶來的社會巨大進步的喜悅中,難以自拔,而對人工智能所帶來的危機未能有足夠的重視,這種盲目不自知的情緒最終會使人類迷失自我,因此,過分的樂觀主義最終結局同樣是人類主體性的自我喪失。
(二)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待人類勞動
人工智能對人類勞動的大量介入,必然帶來人類勞動的形式和內容的新變化,如何理解這些前所未有的變化,是時代交給哲學的任務,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為我們詮釋人工智能時代的勞動形式提供了方法論的指導。如前所述,人工智能下的生產具有“智能勞動”的新形式,而“智能勞動”作為人類勞動歷史發展的必然環節,依然屬于人類勞動過程的三要素范疇,因此,作為人類勞動歷史發展的個別現象,“智能勞動”所體現的是勞動發展的某一必然環節,體現了哲學意義上的特殊性原則,其最終依然會統一于人類現實的感性的實踐活動中,即統一于人類勞動中,換言之,作為具體的“智能勞動”現象終將統一于抽象意義上的普遍人類勞動之中。“智能勞動”作為人類勞動的時代產物,同樣具有創造價值的功能。相較于工業時代的機械勞動,智能時代的勞動無論是效率還是質量方面都超越此前任何一個時代,因此其創造的巨大價值也是不言而喻的,面對這種現實的巨大勞動進步,其必然要求勞動理論上的新發展以適應現實的巨大變化,如何豐富和發展傳統勞動理論,使其更好地為現實服務,是現實與理論這對辯證關系范疇提出的時代之問,而作為具體的馬克思主義勞動價值論如何豐富和發展,其前提是必須要用歷史的、發展的眼光看待人類勞動及其價值。
(三)人工智能有利于人類勞動幸福程度的提升是一種歷史必然
人工智能作為推動生產力發展關鍵要素,試圖阻止人工智能的運用,是不明智的做法。人工智能的現實應用不僅能夠幫助人類節省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還能幫助人類擴展勞動空間,使人類“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如人類歷史首張黑洞照片的公布、人類對馬里亞納海溝探索深度的進一步突破,這些人類勞動成果得以實現,其背后離不開人工智能技術的支持。前文已述,人工智能的發展同樣能夠帶來勞動的解放、勞動尊嚴的提高,并最終使人走向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因此,人工智能的發展是人類歷史的必然規律,如果因人工智能所帶來的負面影響而完全終止人工智能的運用,這種違背歷史規律的做法顯然并不可取。反之,如果未能對人工智能的未來發展進行有效規制,使其負面效果任意蔓延,同樣是不正確的態度。換句話說,對待人工智能的未來,應努力消除其異化現象所帶來的消極影響,使其朝著提升人類勞動幸福程度的方向邁進,并最終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總之,從馬克思勞動理論視角出發考察人工智能的時候,需要把本體論、價值論和幸福論三個維度高度結合起來。既要人類生存意義層面的哲學反思,又要現實層面的對于價值的追問,更有對個體和群體層面倫理維度的關懷。只有這樣,人類才會正確對待人工智能帶來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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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易曉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