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叫停的民主生活會

李天銳

“請 暫停一下。幾位同志的發言，都在談學習，談思想，談認識。既然是巡察整改專題民主生活會，就必須緊扣巡察反饋問題，把自己擺進去……”

近日，福建省廈門市翔安區某街道針對巡察反饋問題召開整改專題民主生活會時，被區第一派駐紀檢監察組組長陳黎芳批評，此事7月14日經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披露后，引起輿論熱議。

隨著紅臉出汗、較真碰硬之風的興起，廉政瞭望記者梳理發現，近年來已先后有20余場民主生活會被叫停，擇期再開的事件見諸報端。叫停會議的都是誰？叫停都因為啥？人們在對翔安區此舉叫好的同時，又可以得到哪些思考？

誰來叫停：班子成員也有機會

“剎那間腦子里一片空白，心‘砰’地沉了下去。”這是2014年7月23日，湖北鄂州市文體局黨組書記、局長饒浩洲聽到市委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第十督導組常務副組長杜少卿叫停會議時的情景。

誰能叫停民主生活會？梳理發現，上級黨委派出的巡視組、督導組、指導組，以及巡察辦主任等，常常發現問題并叫停。如2018年9月，天津市某集團的巡視整改專題民主生活會僅開了20分鐘，就被擔任巡視組組長的劉中時叫停。

劉中時回憶，巡視中發現了該集團的許多問題，但是在會上，班子的對照檢查材料對巡視反饋的各項問題不認賬、不反思。甚至對當天上午集團副書記被免職的問題只字未提，不做任何表態。劉中時憤而發問：“這樣的民主生活會政治站位哪去了？”

叫停生活會的，還有上級黨委一把手。2014年7月22日，黃岡市人社局黨組專題民主生活會上，第4名同志對照檢查時，參會的市委書記劉雪榮緊急叫停。“畫像不像自己，批評見不到具體人、具體事。”劉雪榮當場要求人社局黨組準備充分后，重新開會。

從公開資料看，更多叫停的，是在現場進行指導和督查的紀檢監察干部。

今年初，新疆阿克陶縣紀委監委相關領導就現場叫停了該縣水利局黨組“以案促改”專題民主生活會：“不要依舊抱著我行我素、裝腔作勢的態度來搞‘表演’。”此前，該局原黨組副書記、局長薛某嚴重違紀違法被“雙開”并移送起訴，但以“以案促改”為主題的這場民主生活會，卻“發言大而空、不痛不癢……完全沒有按照要求結合實際來談”。

還值得一提的是，本級黨組織一把手也可以叫停會議。翔安區那場街道民主生活會經陳黎芳打斷后，最后的叫停者是黨工委書記：“會前準備不充分，重點不突出，對照檢查不深入，我建議會議暫停……”

叫停會議的時機也有講究。記者發現，叫停通常選擇在前中段，第3人、第4人發言時。通過前幾人的發言，領導和監督者已對會議的組織準備、較真碰硬情況有所了解，果斷叫停是職責所系。

不敢碰硬？

“相互摸不透、不信任”竟成理由

眾所周知，開好一次民主生活會，事先需要很多準備：撰寫材料、相互征求意見、個別談心談話……有時指導者也事先參與進來，達到要求才批準召開。可以說，上述會議之所以被中途叫停，是指導者、黨委主要負責人等看不下去了。

梳理這些被叫停的會議，不難發現其中特點。首先，參會者從思想上不重視，行動上極不嚴肅。如天津某單位黨委民主生活會，挨個發言時居然出現了笑場的情形。

“請暫停一下，民主生活會是嚴肅的黨內政治生活，沒有佩戴黨徽的同志先佩戴好黨徽再開會！” 2019年初，江蘇泰州高港區某機關部門領導班子民主生活會剛開始，就被派駐該部門的區紀委監委第一派駐紀檢監察組打斷。批評和自我批評環節，會議被再次打斷：“民主生活會上一律互稱同志，不要叫職務！”

其次，也是更明顯的，在這些會議上，大家都不敢碰硬較真，不敢觸及真問題，習慣性地和起了稀泥，以為能混過去，好交差。

和稀泥首要的表現，就是顧左右而言他，沒有聚焦主題。“停！領導干部應在民主生活會上把群眾反映、巡察反饋、組織約談函詢的問題說清楚、談透徹。”海南澄邁縣衛計委、人民醫院民主生活會，被叫停就因未聚焦巡察、觸及根本問題。

記者在采訪中還發現，在有的被叫停的會議上，有的干部在材料里寫了對一把手的幾條中肯的批評意見，在會議上卻顧左右而言它，對意見支支吾吾。

以工作建議代替批評意見，也是和稀泥的一大常見表現。

“不能光是撲下身子苦干實干，建議徐丙超同志多帶我們到先進景區考察學習，開闊眼界……”“景區近兩年建設資金投入是之前好多年的總和，建議徐書記多向上面爭取資金……”臨近2017年春節，江蘇連云港市云臺山風景區管委會領導班子專題民主生活會“以工作建議代替批評意見”，就被到會指導的市紀委書記劉海濤叫停，并重申了開會具體要求。

有人甚至對自己也評功擺好。在被黃岡市委書記劉雪榮叫停的民主生活會上，有人談奢靡之風時還不忘表揚自己“堅持勤儉辦事”，對問題則輕描淡寫“但對身邊鋪張浪費現象沒有發揮積極引導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因為觸及到敏感問題和關鍵環節，對“以案促改”“巡察整改”等為主題的專題民主生活會更加逗硬，叫停頻率攀升，有的甚至多次重開民主生活會。

“這次重新召開的民主生活會仍然流于形式，部分黨員領導干部存在避重就輕、護短遮丑的思想……必須擇期‘回爐’再重開！”2017年夏，海南省澄邁縣衛計委、縣人民醫院結合巡察整改，再次召開的專題民主生活會被叫停。“相關人員仍未聚焦廉潔紀律等主題，在談問題、說情況時避重就輕，存在‘老好人’思想。”

個別班子成員甚至在報告個人有關事項時掩耳盜鈴。“當被詢問到家人駕駛的豪華汽車是什么出處時，這名干部臉部僵硬、面色凝重，沉思一段時間后才給出了‘解釋’。”

梳理其不敢碰硬、和稀泥的具體原因，包括一把手權力大，不敢得罪;自身不夠過硬，一同陷入利益關系網，不能得罪;大家關系好，不愿得罪等。

還有一種情況，即相互摸不透，不好得罪。對湖北鄂州市文體局上述生活會被叫停，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夏鑫分析：“這是個新組建的班子，其中兩名成員都是今年4月剛到任，大家共事時間短，了解不深入，彼此還不完全信任……”

用更大范圍的公開提升生活會質量

民主生活會被叫停，會議中斷后，何時再開？廉政瞭望記者梳理發現，一般在一周內重新召開，不過也有更快的。

“糾偏不過夜。”2014年7月23日上午10：50，湖北鄂州文體局黨組專題民主生活會被叫停后，立即進入糾偏階段。分管文體局的市領導與該局班子成員逐一談心，督導組兩次召開班子成員會，對如何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提出意見。反復修改批評材料，班子之間再次談心交心……10小時后的晚上9點，分析評估合格，文體局黨組專題民主生活會繼續召開。

重開后效果如何？記者發現，大多數開得更有針對性，批評也更有辣味。

“丙超同志應改變會風，開短會，虛話空話少講，另外開會不要遲到，不能經常讓大家等你一人……”“虎成同志身為紀委書記，履行監督責任不力，有些信訪件應該從快從嚴查處，比如……”江蘇連云港云臺山風景區管委會領導班子專題民主生活會被叫停4天后重開，讓人紅臉出汗。

有的還指出了對方的苗頭性問題。“你政治鑒別力不強，對圈子文化和好人主義的危害認識不深刻，你自身也存在一些這方面的苗頭性問題”……這是天津冶金集團黨委重開的專題民主生活會上，與會者對黨委書記劉玉全的批評，讓他“臉也燙了、汗也出了，甚至連拿筆的手都有點握不住了”。

據廉政瞭望記者統計，從公開報道看，近年至少有數百場民主生活會被叫停重開。在長期關注如何開好民主生活會的成都市委黨校教授劉益飛看來，這對鼓勵黨員拿好“批評與自我批評”武器、提倡黨內平等，具有積極意義。叫停重開后，相關黨組織做好后續整改;組織根據會議情況加強監督，用好生活會成果，也是應有之義。

近年來，對開好民主生活會，從中央到多地都出臺了明確規定。去年底，結合中央巡視反饋問題和當地實際，四川制定出臺了《關于提高民主生活會質量的有關規定》，明確當民主生活會出現主題跑偏、內容不聚焦、批評“辣味”不夠等情況時，將被及時叫停。天津也加強民主生活會會后監督，直至整改到位。

不過在受訪專家看來，目前被叫停的，主要包括以巡視巡察整改等為主要內容、有較真的督查組、督導組及上級大領導等坐鎮，以及質量實在不高的民主生活會。更多有著不痛不癢表態，批評語氣重但“情節”輕，會后整改不力的，仍有可能未被揪出。如何發現更多問題，考驗著相關部門的智慧。

采訪中還有人反映，目前對

低質量民主生活會的組織者和參與者，除了責令重開外，似乎缺乏更有力的手段，亦缺乏讓班子成員和一把手自我發現的手段。

劉益飛建議，專題民主生活會雖是針對領導班子，但仍可有一定數量黨員代表自愿報名列席。對民主生活會情況，應在黨內一定范圍公開，接受有關黨員的評價與監督，“這也是樹立黨內平等理念，拿好批評與自我批評武器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