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心中的那座橋

康琴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江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

毛澤東《七律·長征》中的這兩句，描繪了長征中最艱險的幾段征程，“大渡橋橫鐵索寒”即指瀘定橋。作為飛奪瀘定橋22名勇士之一的李友林，晚年手書此句將其送給六個兒女。三子李理告訴記者，這是父親期望他們不要忘記紅軍艱苦奮斗的精神。

而依然橫亙于大渡河上的森森鐵索，無聲地記錄著父輩的血淚與榮光。

奪橋爬鐵索時，沒有想到過死

5月29日，大渡河水一如既往地從瀘定縣城奔騰而過，13根鐵鏈連接起大河兩岸，百米瀘定橋上，慕名而來的游客和專程前來紀念的群眾絡繹不絕。多年以來，當?shù)厝税堰@一天當成紀念日，緬懷英勇奪橋的紅軍。

初夏的風從河面吹來，粗壯鐵鏈和結實木板構起穩(wěn)固的橋面，有老人拄著拐杖平穩(wěn)走過，也有孩子牽著母親的手，小心翼翼地跨出步伐，父親在身后鼓勵道，不要怕。

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流，頭發(fā)花白的李理立于橋頭，思緒將他帶回了童年，父親講述的84年前那個千鈞一發(fā)的歷史節(jié)點與眼前的情景重疊。穿越歷史煙塵的這座鐵索橋，曾是紅軍甚至革命命懸一線的生死關頭。

長大后的李理問過父親，奪橋爬鐵索的時候，你沒有想到過死嗎？

父親的回答激蕩人心，“如果想到死，我們就沖不過去了”。在那個時刻，沖鋒戰(zhàn)士們都抱著“奪橋，必勝”的信念，才會有如此大的勇氣和決心。

沒有想過死的父親穿過槍林彈雨活了下來，他的名字，作為載入共和國歷史的勇士，鐫刻在瀘定橋頭22座紀念碑之一。

歷史已經(jīng)被無數(shù)次傳頌演繹，帶著這段傳奇經(jīng)歷的父親，卻選擇掩埋它。

記憶中父親是威嚴的，兒女對他既敬仰又畏懼。10歲時第一次見到父親哭，年幼調(diào)皮的李理覺得詫異，他伸手揩掉父親臉上的淚水，問他，你哭什么呀？

后來他才知道，戰(zhàn)爭歲月鍛造出堅毅品性的父親，只有在懷念戰(zhàn)友時才會掉淚。

父親出生于1914年，1930年（16）歲時參加紅軍，在強渡烏江、智取臘子口等數(shù)次戰(zhàn)役中都表現(xiàn)英勇，1935年5月29日參與飛奪瀘定橋時還未滿21歲。戎馬生涯27年，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父親幸運地只負了一次傷，那是在臘子口戰(zhàn)役中，他右腿肚中了一槍，鮮血直流，被戰(zhàn)士強行抬下來后，用牙咬住木棍，自己用刀挖出子彈頭，然后用含硝的火藥給傷口消毒，簡單包扎后又繼續(xù)投入戰(zhàn)斗。此后留下的一塊疤痕，成為父親勇猛的標記。

但無論是在家給孩子們講，還是后來在中國科技大學任系里的黨總支書記時給學生講，他都不會提到自己，更不會以英雄自居。他常常說，“我沒有什么說的，贊揚自己，抬高自己是罪過，犧牲的戰(zhàn)友是英雄，我們活著的人都為他們感到遺憾。”

送孩子“插隊”，嚴苛即是疼愛

李理從小學開始自己跑幾公里的路上下學，練就了一副好腿腳，后來在瑞金職工體育運動會上跑100米奪冠只用了12秒1，那年他21歲，而父親參與飛奪百米瀘定橋時也是21歲。

李理這一生的軌跡，冥冥之中都受到了父親的影響。

1969年，父親送16歲的李理到江西瑞金老家插隊。從小在北京長大的他只覺得好玩兒，對離開父母也并沒有覺得不舍。68歲的他回憶道，“北京到上海的火車是1200公里，車票價格是24塊錢，到了上海后轉乘到南昌的火車，全程740公里，車票價格是12塊錢，到了南昌后轉坐瑞金的長途汽車，410公里，票價是10塊錢……七天七夜”。

南方夏季的潮濕悶熱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剛到不久，李理就長了一身的痱子和濕疹，吃藥也不管用，還是當?shù)厝擞猛赁k法給治好的。

李理寫信回家訴苦，父親的回信只有寥寥數(shù)語，讓他不要老想家，好好學技術，聽師父教導，踏踏實實在農(nóng)村鍛煉。

姐姐妹妹和弟弟們問父親為什么舍得把他送到瑞金，父親說，“因為我喜歡他，我希望他成才，才讓他去農(nóng)村鍛煉，讓他吃吃苦，知道農(nóng)村是怎么回事。”同一年，父親又送走老大和老四到部隊保家衛(wèi)國。

這段在農(nóng)村插隊的經(jīng)歷洗掉了李理身上干部子女的嬌氣，讓他迅速地懂事、獨立。他在廠里學了一年半，還是學徒工就已達到了三級車工的水平，還評上了廠里的先進工作者。得知此事的父親很高興，但寫信來時只提醒他不許驕傲自滿，要耐心鉆研技術。父親還給當?shù)卮蛄苏泻簦灰厥庹疹櫧o他開小灶。

回望那時人生最漫長的旅程，李理沒有講自己的心路歷程，只說“這是父親做的正確決定，我非常感激他”。念及在火車站送別時，看到母親哭了，“其實父親也哭了，他默默地掉了淚，轉過身去擦掉了”，68歲的李理潸然淚下，他早已理解了父親的良苦用心，而父親去世已22年了。

1970年瑞金縣招工，李理被錄取，在瑞金縣電線廠金工車間當了車工，在年輕工人中已是佼佼者。李理在工廠一干就是八年，期間一門心思地又學會了鉗、刨、銑、電焊等技能，從沒想過要擔任什么職務。

1978年，國家百廢待興，身懷一身技能的李理從廠里被調(diào)到中國科技大學，在實驗室?guī)兔Γ驗榧夹g過硬，動手能力強，深得實驗室教授的喜愛。他又繼續(xù)學習外語等課程，后來進修上了大學。1984年，他又被調(diào)到本校，參與國家同步輻射加速器實驗項目的安裝工作，該項目獲得科學院的特等獎。他驕傲地說，“父親爬了100米的鐵索，我（參與）做了100米的加速器。”

多年后，我也成了“狠心”的父親

16歲時被父親送到農(nóng)村插隊的李理，多年后做了和父親當年相同的決定——把獨生女兒送去“插隊”。

1998年女兒高考，雖然知道北京條件更好，但他還是鼓勵女兒去了外地上大學，女兒最終去了千里之外的福建。

“那邊雖然比不上北京，但爺爺曾經(jīng)在那里戰(zhàn)斗生活過，你應該去體驗。”他對女兒說。從未離開過父母的女兒已經(jīng)懂得了父親的心意，很樂意順從這一選擇。大一時，他狠心沒讓女兒回家，寒暑假讓女兒自己安排。過年的時候，女兒打電話回來說想家了，李理就鼓勵她再忍一忍，看自己行不行，女兒忍住了。“說不心疼是假的，我女兒在家時從未讓她在外面吃過一頓飯，都是我親自下廚。”可是他說，如果對女兒的成長成才有幫助，我們就去做。

第二年回家時，李理欣喜地發(fā)現(xiàn)，遠離家庭和親友的生活，讓女兒的自理能力和與交往能力都提升了。對此他很滿意，“比其他北京孩子都懂事”。女兒后來又讀了中國人民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在校期間成為宣傳委員，目前已是中央黨校出版社最年輕的副編審和業(yè)務骨干。一直以爺爺為榜樣的孫女，如今也成為爺爺、父親的驕傲。

“孩子怎么樣，父母要負責任。”李理想起父親的叮囑，要去掉孩子身上干部子女的嬌氣，讓孩子多讀書，成為對國家有貢獻的人才，他和兄弟姐妹、自己的女兒都沒有辜負父親。

父親去世后，在吊唁會上，他的一名學生告訴李理，父親是學生們非常敬仰的長輩，上課時一身軍人的威嚴，但私下里非常和善。三年困難時期，學校有學生到食堂偷紅薯吃，被舉報后，要被開除，這幾乎意味著前途盡毀，父親在會上拍桌說開除學生的人沒有體驗過饑餓的滋味，的確，對于饑餓，沒有誰比經(jīng)歷過長征的父親更有發(fā)言權了。這幾名學生因此被保了下來，得以繼續(xù)上學，他們后來都成了國家的棟梁之才。李理知道父親愛護學生，經(jīng)常拿出自己的工資給貧困學生買生活用品，還把過年過節(jié)沒錢回家的學生請到家里吃飯。

作為父親最為疼愛的孩子，李理再也沒有更多機會了解父親，但正是不多言的父親，用他一生樹立起一座偉岸的橋，讓后人能借此通往更為廣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