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苑桐
出于對同性文學的好奇,我于四年前的一天讀到此書。一如書名,此書的基調就像絕筆般充斥著絕望的美感。再者,閱讀此書時正值夏天南方的雨季,綿長而陰郁。連日不絕的暴雨,洶涌了岸邊的江水,更澎湃了眼眶的淚水。同性文學的內容隱晦,世人少見且“多怪”,《蒙馬特遺書》一書并不適合擺在顯眼的地方接受眾人的議論或指點,它只是個體與個體之間在閱讀文字時的心靈交通。正如蔣勛所說:“我不十分相信《蒙馬特遺書》會在華文的世界有廣大的閱讀,但是——有你,就夠了。”
之于寫作,邱妙津是有極大天賦的但也是極具孤獨的。邱妙津曾寫道:“寫作(應該說是發源于寫日記)一直是我解除我孤獨的唯一方法,這片孤獨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發現的,之后,那片孤獨就愈來愈遼闊,無邊無際地遼闊起來,那是完全無法與他人溝通的,渴望和別人說話可是卻又不可得,不可得,完全不可得,也許我的寫作完全必須發源自對這片孤獨的誠實與承認。”人類的孤獨感總是溫柔又鋒利,一面帶人沉溺于茫茫空境的美感,一面又令人對那不可說、不可得心生恐懼。邱妙津與常人不同,身為女性,卻也毫無保留地愛著女性,“你知道的,我總是愛上女人,這就是我里面的圖案”。與此同時,邱妙津又與常人一樣,渴望一份平凡且不被世人打擾的愛情,“小詠,我和你一樣也有一個愛情理想不能實現,我已獻身給一個人,但世界并不接受這件事,這件事之于世界根本微不足道,甚至是被嘲笑的,心靈的脆弱怎能不受傷害?”90年代的臺灣甚至全球,對于同性戀,對于女性主義都還是陌生甚至反感的。主流的取向又豈容個體的離經叛道般的“胡鬧”,集體湊熱鬧般的高呼,往往十分輕易地把個人微弱的呼聲所掩蓋。少數人往往在沒發聲之前就被眾人塞住了嘴巴,還順帶被冠上“異類”的名頭。
之于愛
《蒙馬特遺書》中最突出最顯眼的愛便是邱妙津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同性之愛。這份不同尋常的愛本身就帶著巨大的創作能量與源泉。即使這本書在“遺書\小說”的邊緣上被讀者反復閱讀。但此書的部分真實性我們還是可以從《邱妙津日記》和賴香吟的《其后》得以印證。讀者一般認為Zoe就是邱妙津,絮是邱妙津所深愛的那個女子,而小詠則是賴香吟。在書中,邱妙津以一種絕對虔誠、絕對開放、絕對勇敢的姿態來寫作。對于女性坦誠的身體以及私密的情欲,她是徹底地、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書寫出來。“Laurence猶如一尾在千萬片顫動的黃金葉間翩翩跳躍,逆尋光之流域的魚……俯游時露出她臀部無懈可擊的弧線,河水從她的背脊滑開又滑開……想用雙手觸摸那弧線,想用唇吸吮那弧線,想用灼熱的陰部去貼住她背脊的弧線,無論她是誰……”“我們躡足鉆進浴室,水沖淋著我們各自的裸體,她親吻我的全身,兩耳、發根、脖子、乳頭、臍間、小腹、陰毛、陰部,及背部……”在邱妙津的筆下,在那些如水流般涌動的字里行間,仿佛有一具美麗的女性胴體毫無掩蓋、毫無遮飾地端坐在你面前,仿佛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如白雪如羊脂的肌膚,那一瞬,電流可以從紙上迅速跳躍起來,然后穿透你整個身體。在中文書寫的世界里,女性真正的赤裸的形象每次出現時總是隔層紗裹層布,朦朧煙霧中若隱若現,然后似有還無地挑逗著人們的感官。再者,這種大膽的描寫方式,在某一程度上打破了中國人傳統的含蓄內斂的審美方式,以一種直白的文字直接沖擊著讀者的視覺與想象。這種感受就像一口吞下一顆晶瑩剔透的薄荷糖一樣,味蕾瞬間的炸裂會讓你為之一震。
之于藝術
在書中,Zoe喜歡小提琴,喜歡安哲羅普洛斯(希臘電影導演),喜歡絮。音樂是藝術,電影是藝術,女人亦是藝術。這些藝術“普遍”卻又難以說清,世間的一切律動都蘊藏在樂符中,蘊藏在畫面中,蘊藏在女人的眼波中。我們享受著藝術帶給我們的美好,同時也應承受著藝術背后的庸俗與漫長的絕望。“四個小時漫長的電影里,常有枯燥沉悶的笨拙片段,看起來像是一部政治教條片,卻會間雜一些寧靜、緩慢、美得令我驚異的片段……我專注地看到第三個小時,開始打了第一個呵欠,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竟從身體里笑開了,真的笑開了……人生好美哦!特別是我仿佛看見了我未來的人生,它好美啊!”有時候,個人的欲望在以爆炸的形式上漲,總有一天會滿得快要溢出來,但有些人會采取盡力壓制的方式,以阻止欲望的上涌。也有些人會尋求其他的發泄通道,比如畫畫,比如唱歌,比如跳舞,比如寫作等等。實質上,一切的藝術都是欲望的表達。藝術家把欲望之火訴諸樂章、訴諸畫作、訴諸文字,這團火在創作者心上燃燒過,也會繼而在欣賞者心上燦爛過。但有些時候,那些藝術品就像一個出口,創作者的欲望只從那里流出,但流向何方就不為創作者本人所掌控了,只要觀眾與藝術品對上了眼神,或許那股欲望就流進了他的體內。
之于獻身
《蒙馬特遺書》的結尾是安哲羅普洛斯《鸛鳥踟躕》里的一首詩:“我祝福您幸福健康,但我不能完成您的旅程,我是個過客……將我遺忘在海邊吧。我祝福您幸福健康。”這首詩似乎完全概括了zoe\邱妙津的一生,也預示著她今后的結局,這讓我想起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中的:“……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們一邊希望著塵世人可以獲得幸福,一邊卻又絕望著自身的遭遇,甚至在最后以慘烈的方式了斷自己的一生。他們的心里大概都有一個希望為之獻身卻怎么努力都不可實現的理想。《蒙馬特遺書》中有一句獨白:“純粹。我的生命里所要的一切準點,獻身給一個愛人,一個師父,一項志業,一群人,一種生命,這就是我想要活成的生命。”無論是zoe還是邱妙津還是世上所有滿懷獻身欲望的男男女女,獻身的對象必須是確定的。因為就如邱妙津所說的那樣——“我對我的生命意義是真正誠實與負責的,盡管我的肉體死了,形式的生命結束了,但是我并不覺得我的靈魂就因此被消滅,無形的生命就因此而終止。”飛蛾想要變成光,必得在撲向火的那一瞬獲得照亮世界的權利。
實際上,初讀《蒙馬特遺書》,都會被巨大的陰霾所籠罩,黑壓壓陰沉沉的,云朵聚集,就像緊張又焦急地等待一場不知何時降臨的暴雨。你心痛,卻又哭不出來。你憤恨,卻又不知把手里的刀揮向何方。你如此地愛著這世界的美,卻又被這些美反噬。若一一卒讀這些文字,我相信你也會“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