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彬 趙耀
摘要:近年來,新一輪鄉村建設運動開始在中國土地上興起,鄉村發展與遺產運動的結合推動了傳統村落遺產申報的熱潮,“傳統村落”成為當下社會廣泛關注的熱點。文章首先從行政部門、知識生產、大眾媒體等多個角度梳理了中國近年來傳統村落申報熱潮的主要表征;然后運用空間政治經濟學的相關理論和觀點,重點論述了其背后與現代語境中權力、資本、知識等的相關機制;最后結合調研與案例分析了在傳統村落申報成功后和保護發展過程中,傳統村落由鄉土空間向遺產空間轉變所出現的變化和問題,并借此重新思考傳統村落遺產熱的利弊得失。
關鍵詞:傳統村落;遺產;保護規劃;空間政治經濟學
doi:10.3969/j.issn.1009-1483.2019.07.002 中圖分類號:TU982.29
文章編號:1009-1483(2019)07-0005-08 文獻標識碼:A
Characterization, Mechanism and Influence of the Traditional Village Heritage Upsurge
LONG Bin, ZHAO Yao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the new Rural Construction Movement is rising in China. Combining with the rural development and heritage movement promotes the upsurge of traditional village heritage, and traditional village heritage has become a widespread social concern. This paper firstly reviews the main characteriz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village heritage upsurge in recent years, including administrative department, knowledge production, mass media and other different aspects. Secondly, the paper discusses its mechanism of power, capital and knowledge in the modern context by using the theories of Spatial Political Economy. Finally, with some cases, the paper describes the changes and problems of traditional villages from local space to heritage space in the process of development and protection. Meanwhile, the paper takes this opportunity to rethink the pros and cons of the traditional village heritage upsurge.
[Keywords] traditional village; heritage; conservation planning; spatial political economy
引言
伴隨工業化、城鎮化、全球化,傳統城市空間在權力與資本支配下不斷商品化、碎片化。作為中國農耕文明重要載體的傳統鄉村成為關注新焦點。自2000年至2010年,中國自然村由363萬個銳減至271萬個[1],這一不可再生的歷史文化資源正在不斷消亡,保護傳統性鄉村刻不容緩。為此,2012年中國正式啟動傳統村落的全面調查與系統保護,“傳統村落”作為正式的遺產概念進入公眾視野,然而權力、資本、知識等多重外因的介入也深刻影響著這一不可再生的歷史文化資源。
1傳統村落熱潮及其表征
2012年4月,國家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財政部聯合啟動中國傳統村落調查[2],9月成立傳統村落保護和發展專家委員會,正式提出“傳統村落”稱謂,明確其概念是指擁有物質形態和非物質形態文化遺產,具有較高的歷史、文化、科學、藝術、社會、經濟價值的村落[3],“傳統村落”正式納入中國遺產體系。次年中央一號文件明確要求制定專門規劃,啟動專項工程,加大力度保護有歷史文化價值和民族、地域元素的傳統村落和民居[4]。至此,傳統村落的保護由國家發起、地方政府推進,逐步形成一輪“傳統村落遺產”的熱潮。
傳統村落遺產熱,最重要的表征即為國家名錄的不斷擴張。自2012年起至今,國家連續組織開展傳統村落申報工作,地方政府積極性逐年提高,共確定5批、6819個中國傳統村落,納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鄉村數量從646、915、994、1598至2666個逐年快速遞增(見圖1、圖2)。
傳統村落遺產熱也進一步刺激了圍繞“傳統村落”的學術研究和知識生產,僅從建筑與城鄉規劃專業類學術期刊的論文數量變化看,自2008年起關于傳統村落遺產的學術研究成果均保持在較高水平,2011年后呈爆發式增長。究其原因,除國家政策導向外,也與傳統村落遺產概念相應擴大保護對象相關。同時,地方政府與規劃研究機構編制完成一大批傳統村落保護發展規劃和傳統民居修復設計方案,成為此輪熱潮在規劃建筑行業中最直接體現。
除現實社會外,虛擬空間中“傳統村落”“鄉愁”“最美鄉村”“傳統民居”等一系列與鄉村有關的語境頻繁出現,相關文字和影像資料也大量存在于各種新聞話題、網絡投票、紀錄片、電影電視中,“傳統村落”儼然成為一個熱點話題和文化社會現象。

當下傳統村落遺產熱仍然如火如荼,但“傳統村落”概念已然融合了現代性的痕跡、技術主義的手段、商品社會的交換價值、現代傳媒的炒作、公共事業的管理等多重復雜因素,如何看待傳統村落遺產熱潮的發生,是何種力量影響著傳統村落的遺產申報、概念傳播、保護發展,這些將成為接下來討論的重點。
2傳統村落遺產熱的發生發展機制
當下的傳統村落熱潮是新時代背景下的產物,是現代語境下遺產保護與城鄉發展共同作用的結果,其發生發展和全球、國家與地方,權力、資本與社會密不可分。
2.1國際視野中的鄉村遺產化
當下社會“回到過去”的熱情促成了“遺產熱”的發生與蔓延[5],但其并非今天才出現。最初具有個體私有屬性的遺產,隨時代發展逐漸成為一種與民族主義、殖民主義、民族國家建構等緊密聯系的特殊符號和資源。自19世紀下半葉起,西方掀起了第一次遺產熱潮,通過建造博物館和保護歷史記錄的方式塑造國家遺產,以建構新的民族和國家認同。面對20世紀兩次戰爭對自然和人類文明的破壞,以及大規模工業化、城鎮化、現代化對傳統文化和建筑環境的沖擊,新一輪遺產運動自發達國家向全球蔓延,“私有性”的遺產被賦予更多的“公共性”。
國際遺產運動的發展,促使遺產內涵向不同人類活動領域拓展和深化,由單一要素向多元復合轉變,由物質遺產向非物質類、文化景觀、歷史環境等擴展。而隨著近年來城鄉發展矛盾的凸顯,傳統村落、鄉土建筑、田園景觀等鄉村遺產日益成為國際遺產運動關注的重點,1960年后一系列相關國際憲章、宣言和決議的頒布也進一步推動了國際鄉村遺產保護體系的構建(見表1)。

同時,單一國家遺產融入國際體系,成為全球化時代國家政治、文化的象征與符號。20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逐步融入國際遺產體系,1982年歷史文化遺產保護首次寫入憲法,1985年中國加入《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而中國鄉村遺產保護也緊跟國際理念發展,并最終形成“傳統村落”遺產概念和保護方法體系①。由此可見,具有全球性、后現代性、后殖民主義等特征的國際遺產運動,對不同國家和社會均產生了一定影響和沖擊,就連全球化程度不高的偏遠鄉村也不例外。
2.2城鎮化帶來的地方感危機
如何看待傳統村落作為遺產?遺產,被哈維(David Harvey)視作渴望逃回到一個崇尚集體和團結的神話時代,代表了“在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中對安全港灣的尋覓”[6]。20世紀以來,中國社會最突出的變遷就是原有基層社會鄉土性的瓦解[7],現代文明的物質繁榮并未消除社會的集體憂慮,人們試圖在關于過去的“紀念物”中追尋或重塑一種家園感和歸屬感,可稱之為“地方感”。伴隨城市中歷史古城鎮、文化街區空間被“懷舊”所占領,并重新生產成為多元化的消費空間,是否還有新的空間呢?答案指向了廣袤的鄉村。傳統村落是中國傳統鄉土性的理想世界,代表一種歷史的“普通生活”,其將外來者從不安的現實帶到一個更加安全的“過去”。因此,傳統村落被視為治療中國都市現代性的藥方,是逃離都市生活、體驗慢生活的理想懷舊空間[8]。
隨著全球化、城鎮化的不斷深入,中國大量的傳統文化空間和歷史信息遭到破壞,“地方感”失去了傳統載體,而“傳統村落”概念的興起可視為中國社會現代性轉型過程中對地方感重建的一種努力[7]。重塑地方感,不僅可為轉型中彷徨的中國社會提供了一種可以感知和觸摸的時空,為想象中的“漁樵耕讀”生活提供現實的映照,而且亦可提升全球化進程中關于地方感的向心力和現代性的身份認同,強化對民族國家的集體記憶和文化認同。近年來針對重塑地方感開展了諸多嘗試,如保護文物古跡、大力發展博物館業、重拾中國傳統文化等,其中傳統村落遺產的保護成為當代中國對重塑“地方感”的一種理解和實踐。
2.3全球競爭下的文化資源挖掘
現代性、流動性并存的全球化使中國如其他民族國家一樣出現了極度不安,并試圖用“地方”來抵抗這一急速變革和趨同,城鄉遺產成為代表地方的重要資源。過往中國城市遺存在對現代性的追求中大量消失,仍存的傳統村落自然成為國家對外展示自身歷史和形象、對內宣誓權力合法性和建構身份認同的新工具。加之國家作為傳統村落遴選、申報、評估的主體,傳統村落遺產自然帶有權威或權力特征。因此,今天的“傳統村落遺產熱”可視為由民族國家發起與主導,地方政府推動與實施,裹挾了權力、資本與知識在內的遺產運動。
哈維(David Harvey)指出,全球化突出了各地的經濟競爭,地方政府希望通過輸出其文化的差異性來獲取資本以在全球化背景下定義自身,同時通過對本地資源的發掘來吸引更多和更高層次的消費者和投資者[9],因此,傳統村落成為新時期不可多得的、參與全球競爭的經濟文化資源。為什么是傳統村落?首先,中國城市開發策略越來越乏善可陳,城市趨同減少了地方獨特的符號和空間,傳統村落成為一種新的選項;其次,在地方獨特空間中,歷史文化名城或名鎮是稀缺的,而傳統村落卻相對數量龐大、分布廣泛;另外,大量的傳統村落分布于中西部偏遠貧困地區,這一具有地域差異的資源提高了此類區域獲取全球資本的的吸引力和競爭力。
而受中央與地方的行政、財政運行機制影響,傳統村落遺產成為地方間競爭以獲取政治資本、行政業績和財政資金的特殊資源性財產。一方面,傳統村落數量的逐年倍增,即反映出各級地方重視程度的不斷加強,申報成功與保護工作成為地方政治資本和行政業績之一;同時,國家將傳統村落納入中央財政支持范圍(每個村將獲得300萬中央財政補助),也提高了地方申報的積極性。正是因多重利益驅使,在遺產認定初期也出現了一些不規范現象,如部分村落將原歷史街區或行政建制由街道改回村級申報等。
2.4新經濟背景下的農村發展
2008年的金融危機表現為消費不足與過度生產、資本無法持續積累、勞動力無法就業,創造新的消費需求和地理上新的區域擴張成為解決經濟危機的重要手段之一[10]。城鄉空間生產成為當下中國解決資本過剩和創造內需的重要方式,其中鄉村空間生產成為危機的地理轉移,其將城市發展的內化矛盾向鄉村更廣闊的空間和更龐大的人口彌散[11],過剩的城市資本向鄉村轉移,鄉村接替城市成為拉動內需的消費市場。哈維(David Harvey)的觀點認為壟斷地租建立在歷史的敘述、集體記憶的解釋和意義、重要的文化實踐等基礎上,資本對壟斷地租的追求導致對文化商品獨特性、真實性、特殊性、原創性的要求[12]。傳統村落具有農耕文化、鄉土建筑、鄉民社會及其文化環境等獨特要素,成為外來資本獲取壟斷地租的基礎。因此,傳統村落因其具有農村與遺產雙重身份,不僅易受資本青睞和占有,也極易被資本影響與改變。
但不同于歐美社會的城鄉一體,當代中國城鄉擁有不同的生產體系,城市資本主義經濟與鄉村傳統小農經濟并存,這為中國經濟危機的資本轉移制造了障礙。同時,長期的農耕經濟和對城鄉結構的忽視,造成資本自由進入農村存在諸多屏障,現今農村仍主要依靠政府直接投資,形成一種高投入、低產出、不可持續的發展模式。但今天傳統村落遺產熱潮可為資本進入鄉村開辟新途徑,鄉村遺產與資本的結合促成原有農業逐漸向服務業轉移,原有的農業生產經濟也可能逐步被消費主義市場經濟所取代,傳統村落可能成為中國特殊城鄉結構下鄉村轉型發展的突破口之一。
2.5消費升級孕育的鄉村遺產旅游
哈維(David Harvey)認為,當地政府為增加本地市場競爭力,能夠吸引消費者僅在本地消費是最佳回報,這需要在本地提供吸引白領集中消費的渠道[9];21世紀西方大眾消費文化的擴張和中國城鄉居民收入的增加,改變著中國人的消費文化與方式,城市居民愈加重視空間的消費及其象征價值,旅游產業作為今天經濟社會轉型所倡導的新型產業,是當地政府與城市消費者所共需。遺產即關于旅行[5],二者具有天生的關聯屬性,而傳統村落遺產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集中體現,又因其具有的歷史、展示和差異的高附加值,不僅為當地政府和城市居民提供了消費的新型空間,也豐富了鄉村旅游的歷史價值和文化內涵。
傳統村落遺產與旅游業的結合,使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成為了一項文化性經濟產業。地方政府對傳統村落大多傾向于旅游開發,在制定保護規劃的知識生產過程中也多會著墨旅游規劃。通過傳統村落旅游開發,門票、特產、紀念品和其他旅游服務等收入能為地方帶來可觀的“綠色”經濟產出,能為地方政府行政績效注入巨大能量。因此,傳統村落常被政治家和行政管理部門作為展示政績、追求業績的資本,成為弘揚地方文化、實現地方經濟訴求的重要途徑,但遺產與旅游的結合不可避免地影響著傳統村落的保護與發展。
3傳統村落遺產保護產生的影響
傳統村落作為遺產因外力介入雖然扼制住衰敗趨勢、得到一定保護,但也致使原有村落鄉土社會開始瓦解,物質空間、文化生態、社會結構等均受到沖擊,產生新的變化矛盾。文中選用部分作者參與的實際項目和實地調研的傳統村落進行案例分析,其中不具體表明各個傳統村落的名稱。
3.1多方力量介入造成的村落空間再生產
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認為,空間的生產是由社會的意識形態和目的來決定的,由此產生了“社會空間”[13]。新的空間法則可能會改變一個社會的生活方式,社會按照新的空間格局要求進行重組,空間具備了生產社會的能力[14]。權力、資本與知識通過保護規劃直接介入傳統村落發展,推動原有村落空間的再分配和空間生產。

以過去常規規劃文本為例,規劃除注重保護原有物質空間和改善原住民的人居環境外,通常重新調配原有空間以吸引資本進入。為配合政府對未來村落發展和旅游業開展的需要,規劃將村落空間再分配,并賦予不同功能與主題;對不同空間景觀的功能篩選與純化,使重新安排的空間成為精心布置的傳統村落“體驗”場所;而再生產出的空間,通過設計和包裝以吸引外來游客消費和資本投入(見圖3)。保護多選擇最具有歷史價值和吸引力的傳統民居建筑作為保護與發展重點,如設計為紀念館、博物館、民俗表演場地、紀念品銷售點等,并通過路徑串聯以強化外來者的空間印象,塑造可識別和可供消費的空間符號(見圖4)。在新生產空間中,當地村民身著傳統服飾演出歷史生活場景、現場表演傳統曲藝、制作傳統手工藝品等,村民變為“演員”,村落空間成為旅游的表演“舞臺”[8]。而資本帶來的外來者、原有鄉土社會的消失、旅游帶來的嘈雜環境等問題迫使原住民搬離原有空間,村民將祖屋租給外來者進行經營活動,遷往村落外圍的新建社區,原有傳統村落外產生了新的空間。
在調研過程中發現,為追求利益最大化,各類資本進入傳統村落空間多呈現出選擇性分布特征,核心區與外圍區因資本投入反差呈現出空間生產與再生產的差異化。保護核心區多投入大部分資金,傳統民居與重要歷史建筑得以精心修復,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建筑得以復原重建;遠離核心區的空間由于缺乏有效的投入,人居環境改善力度較?。ㄒ妶D5)。另外,隨著旅游發展的不斷深入,旅游線路兩側的已獲益居民或組織總會突破保護限制,建設更多商業或服務設施以獲取利益,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原有空間和歷史風貌,違背了原有遺產保護的初衷,這一現象廣泛存在于商業開發較深入的村落中。權力、資本與知識對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與再生產,凸顯出村民與地方政府及遺產組織、民眾生存與旅游開發及遺產保護等多方矛盾。
3.2地方感重塑中的去地方化與原真性矛盾
從霍華德(P. Howard)對“現代遺產工業”生產過程及要素的列舉中可以得出,當一個原始的、未納入遺產體系的傳統村落被遺產運動所吸納后,其原創性將逐漸瓦解,通過發明、設計與保護進行丟失與破壞、重定與修正,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與原生遺產完全不同的鄉村世界(見圖6)。當傳統村落被確定為遺產時,某種意義上就與保護相對立了,其真實性則面臨“去地方化”“再地方化”及現實發展的沖擊。
“空間生產”方式轉變與無深度的旅游文化促成地方的“去地方化”[16],真實性變相等同于社區的接受和游客的滿意。例如,一些傳統村落為了彰顯其文化特色和突出地方性,常提取其文化特質和傳統符號,在建設中不斷的生產、復制和拼貼,但這一模式仍會削弱傳統村落自然的地方文化屬性(見圖7)。而“再地方化”則是因傳統村落遺產所具備的潛在商業價值、經濟利益等而產生傳統地方文化再造,例如為增加村落的吸引力、歷史性和獨特性而創造的景點名稱、釋義和神話故事、歷史典故等;而為取得更高的政治資本和商業利益,介入保護的權力和資本還會產生制造遺產贗品的熱情,例如復制和新建具有傳統符號的空間,并稱其是“原真”的(見圖8)。

為保護傳統村落遺產的“真實性”,也造成當地村民與地方政府、遺產管理方、旅游公司間的矛盾。專業規劃機構提出整體保護方案,完善村內道路、水電等基礎設施,并進一步規范村落保護與改造,以“真實”為前提對傳統村落的空間生產進行嚴格限定。自古鄉村規劃建設大多自發形成,今天多數村民效仿城市建設自家房屋,除改善生活居住條件外,也是彰顯財力和地位的方式,但建設不同于地方風格的建筑是被保護規劃禁止的,這不僅源于地方政府和遺產組織想要保持村落的“原真性”和“歷史風貌”,而且旅游公司更是寄希望于村落的獨特性來吸引游客,這一矛盾在傳統村落由鄉土空間向遺產空間轉變中尤為突出。
3.3鄉村遺產化中不同主體間的關系沖突
傳統村落正式被列入國家遺產名錄,其就變成了國際組織和政府立法、行政商議和實踐的對象,村落群體與村民很難真正成為“發聲”主體,近年來一些傳統村落開發也帶來了村民、投資方、政府之間的多重矛盾。由于傳統村落遺產在權力、政治、資本等多重因素影響下成為不同主體的話語與表述對象,其價值被附加大量其他屬性,其歸屬在現代社會發生了多重轉變,由個人的、家族的、地緣性人群共同體的擴大為國家的,甚至是全人類的,主要增加了至少三個層面:全人類的、民族—國家的、特定族群或團體的[17]。

就全人類而言,伴隨世界性遺產保護理念的傳播和全球化的加速,全球性與地方性的矛盾日益凸顯。全球性的鄉村遺產保護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指導了中國傳統村落遺產系統的建立,提升了人們對傳統村落的保護意識,但是同質化的遺產保護模式對完全不同歷史背景中產生的中國傳統村落及其文化必然造成沖擊,因此需要找尋一條適合中國自身的本土化鄉村遺產保護發展模式。
就民族—國家而言,國家、地方政府等外部力量處于傳統村落評定、保護的主導地位,而遺產的真正主體、所有權者——村民,卻無法擁有足夠的話語權。一方面,原有的空間生產規則被國家和地方制訂的一系列法規、規劃所限制,而這些規則與規劃村民并沒有太多參與;另一方面,村民無法表達對被保護和外來游客的任何建議,因此村民在傳統村落遺產運動與保護規劃制定中逐漸被“他者化”,村落群體往往處于“失語”狀態[18],進而激化了社會矛盾。
就特定族群或團體而言,傳統村落被遺產化的過程,也是國家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資本侵入和擴張的過程,權力、資本與知識的介入對于中國傳統鄉土社會中族群和世系的關系會產生弱化甚至割裂,原有村落的群體權力逐漸被邊緣化、限制甚至于剝奪,千百年來村落所形成的共同認知體系、價值觀念和歷史空間也將發生異化,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將是未來傳統村落保護的關注重點。
4結語
今天,傳統村落遺產熱潮裹挾著權力、資本與知識持續發展,仍將有大量的傳統村落被納入中國遺產體系,在新的空間生產規則下鄉土空間開始向遺產空間轉變,逐漸成為國家體現權力合法性和轉移資本危機,地方參與區域、全球競爭資本,以及個人懷舊與“地方感”重塑的重要資源。但傳統村落屬性的變化不可避免地生產深遠影響,權力、資本與知識的介入使在新的空間生產規則下新的“物質空間”和“社會空間”,一系列遺產保護、空間發展、社會結構等問題開始出現。
值得思考的是,作為傳統村落保護規劃的制訂者,應深入思考權力、資本強勢介入遺產保護的利弊,尋求村落的可持續發展。首先,應改變現有以靜態空間成果為主的藍圖式保護規劃,需充分研究經濟、社會、文化等變量的演變趨勢與結果,從有機演變的視角對傳統村落物質與非物質遺產的發展進行動態式規劃。其次,傳統鄉土建筑保護不同于文物建筑,在文化傳承基礎上更需思考社會家庭、生活方式、建筑材料等新變化與需求,探索適應中國鄉村遺產的保護理念與方法。同時,現階段“自上而下”的遺產運動對當地社會文化主體產生諸多問題,更需在遺產保護過程中平衡地方政府、外來資本、當地居民等多方關系,探索建立激勵機制以提升村民參與度,許多問題仍需在下一階段深入研究。
注:
①1986年,國務院《關于請公布第二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名單報告的通知》,2002年《文物保護法》,2005年《國務院關于加強文化遺產保護的通知》,2008年《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是不同時期對鄉村遺產進行了不同的定義,由最初的“傳統村寨”到“古村落”“古村”,“歷史文化村鎮”再到“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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