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jié)·性格·審美

王宗利

劉熙載《藝概》云：“太史公文，精神氣血，無所不具。”《項羽之死》就刻畫了項羽這一充滿“精神氣血”的悲劇英雄形象。那么，作者是如何塑造這一形象的？這一形象具有什么樣的性格？這一形象具有什么樣的審美特點？下面筆者就從這些方面來談一談。

一、生動傳神的細節(jié)

細節(jié)是文學作品的細胞。如果沒有細節(jié)，作品就缺少“血肉”，就不會有豐彩，就不會有生氣。有了生動多彩的細節(jié)，才能塑造出生動的形象，才能讓文學作品煥發(fā)出馳魂奪魄的藝術魅力。《項羽之死》就充滿生動傳神的細節(jié)。

1. 富于動作性

黑格爾曾經說過：“能把個人的性格思想和目的最清楚地表現(xiàn)出來的是動作，人的最深刻方面只有通過動作才能見諸現(xiàn)實。”富有動作性的細節(jié)是塑造形象不可或缺的手段。項羽聽到四面楚歌時的“大驚”，既寫出了神態(tài)動作，又寫出了內心的震動。歌罷，“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寫出了末路英雄的無奈和悲涼，也寫出了將士對他的同情不忍之心。又如“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shù)里”，用眼睛和聲音就嚇退了敵兵，敵人“人馬俱驚”，后退數(shù)里，項羽攝人魂魄的虎虎生威躍然紙上。

2. 富于個性化

個性化的細節(jié)能表現(xiàn)形象與眾不同的性格。如“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zhàn)，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面對絕境，明知必死，卻沒有絲毫的萎靡和絕望，充滿勇武豪爽的王霸之氣。把失敗歸咎于“天之亡我”，既表現(xiàn)了他的強大自信，也表現(xiàn)了他的極端自信自負和剛愎無知。此言此語，非霸王不能說出，正是“人有其聲口”，一言一行皆為性格。

3. 富于對比性

對比能突出被表現(xiàn)事物的本質特征，使人物性格更加鮮明。面對心愛的虞姬，“泣數(shù)行下”，真情流露，毫不掩飾;面對敵人，“瞋目而叱之”，如秋風落葉;面對船待烏江，是“笑”答亭長，表明心跡。對美人寶馬流淚，對敵將橫眉立目，對亭長微笑。一泣、一怒、一笑，在對比中刻畫出了項羽多面的性格。最后，面對背楚投漢的故人呂馬童，項羽慨然賜頭。“故人”追之、認之，必欲殺之以邀功請賞;而項羽卻慷慨賜頭，“吾為若德”;兩相對比，品性一高一低，何等鮮明。

4. 富于暗示性

通過一些富于暗示的細節(jié)，我們可以挖掘其背后的人物心理。項羽逃至陰陵，被田父所騙，走向絕路，“陷大澤中”。這一細節(jié)暗示出他粗獷直率的性格，他不騙人，也不相信別人會騙他，敢騙他;也暗示他過去“所過無不殘滅”，使他喪失了民心。為了證明是“天之亡我”，而“非戰(zhàn)之罪”，他“決死”，“快戰(zhàn)”，“潰圍，斬將，刈旗”，暗示了死從來就是不可怕的，承認自己失敗，讓一世英名受辱，那才可怕;要死，也要死個痛快;要死，也要死在勝利之中的不認輸、不服氣的心理。真是自負、自尊而不知自省、自責。

太史公正是以生動傳神的細節(jié)“寫其形，必傳其神，傳其神，必寫其心”，完成項羽形神兼?zhèn)湫蜗蟮乃茉臁?/p>

二、豐富多彩的性格

德國的萊辛說：“一切與性格無關的東西，作家都可以置之不顧。對于作家來說，只有性格是神圣的，加強性格，鮮明地表現(xiàn)性格，是作家在表現(xiàn)人物特征的過程中最當著力用筆之處。”司馬遷用他的如椽之筆，通過《項羽之死》，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具有豐富多彩性格的英雄形象。

1. 長篇與短制

我們知道，短篇小說內容集中，情節(jié)較為單一，人物較少，結構也較簡單，只反映社會生活的一個橫斷面，或人物生活命運的一個或幾個片段，所以文字較少，塑造的形象性格比較單一。但是司馬遷卻能在短短的不到一千字的篇幅里，塑造出項羽這個性格豐富鮮明的人物形象。我們不得不為司馬遷的高超藝術創(chuàng)造力而嘆為觀止。魯迅評論《儒林外史》時說：“雖云長篇，頗同短制。”而《項羽之死》卻有“雖是短制，頗同長篇”的特點。

2. 扁形與圓形

有人把性格單一化的人物稱為扁形人物，而把具有復雜性格的人物稱之為圓形人物。如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的“阿Q”就是圓形人物，“假洋鬼子”就是扁形人物。一般而言，短篇小說篇幅短小，往往塑造的是扁形人物，塑造的人物形象性格單一，很難塑造性格豐富復雜的人物形象，但司馬遷卻在很短的篇幅里塑造了項羽這個性格豐富復雜的圓形人物。“霸王別姬”時的一腔柔情、多愁善感;東城快戰(zhàn)時的輕而易舉、勇武豪爽;烏江自刎時的知恥重義、視死如歸。一個多情、無敵、重義、勇猛、自信、自負的性格，豐富、復雜、多面的形象躍然紙上。

3. 正面與負面

正面形象不是一身肅穆，一好到底;反面形象也不是一無是處，一壞到底。一個人，當他被排除一切缺點及弱點時，便成了神;而當他被排除一切“善”的時候，便成了魔。項羽既不是“神”，也不是“魔”，而是一個“人”，所以他的性格是正面性格與負面性格的融合。他身上有訣別美人寶馬的血性柔腸、多情淚水，有拼死決戰(zhàn)的勇猛剛強、丈夫氣概，有烏江拒渡的心地仁善、豪俠義氣，也有面對敵人時的極端自負、處于絕境時的悲涼無奈，還有一點“匹夫之勇”、固執(zhí)心態(tài)。這些正面、負面的性格完美地融合在項羽的身上。這才是一個立體的英雄形象，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形象。

三、崇高悲壯的審美

項羽這一英雄形象具有豐富復雜的性格內涵，我們無法用一個詞或一句話來概括這種典型形象的性格內涵，甚至用許多詞也“說不盡”。這一形象的審美價值讓一代代人思考不盡、挖掘不盡。

1. 悲劇之美

朱光潛先生說：“對悲劇來說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引起我們快感的不是災難，而是反抗。”項羽是悲劇的主角，是《項羽之死》這一悲劇的苦難的承受者和反抗者。這一悲劇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面對失敗的命運，他雖然孤獨無助，卻不甘屈服，敢于抗爭，作出了猛烈的回應。他當年雄霸一方，剿滅強秦，分封天下。而封王侯，政由己出;而今輝煌不再，英雄末路。面對絕境，他不退縮、不沮喪，慷慨悲歌，快戰(zhàn)潰圍，視死如歸，讓人的高貴和尊嚴得到了盡情的展示。災難或苦難可以摧毀偉大崇高的人，卻無法摧毀人的偉大崇高。面對項羽這一悲劇英雄，我們感受到了他不屈不撓的品格，在感受到悲壯的同時肅然起敬，人類的偉大崇高在我們心中油然而生。

2. 個性之美

喜劇描寫類型，悲劇描寫個性。悲劇人物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性格，不可復制、不可重復的性格。項羽就是這么一個充滿個性之美的人。他是獨特的“這一個”。時運不濟，面對名騅美人，不是絕情而是柔情，不是強裝笑臉而是淚水漣漣;面對強敵，勇武豪壯，盡顯丈夫氣概;面對背楚降漢的“故人”，他慷慨賜頭;本可逃生，卻慨然赴死;他自滿、自傲、自負，卻又自尊、自信，并具有強悍的戰(zhàn)斗力。在生與死、茍活幸存與維護尊嚴之間，他從容地作出了選擇，臨死也沒有低下高貴的頭。對項羽而言，沒有失敗，只有戰(zhàn)死，他用生命印證了海明威的“人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掉，但不能被打敗”的“硬漢性格”。生命不可以被別人取走，但可以自己處置，這就是人格的不屈與悲壯。他臨死的一刎，是絕世壯烈的英雄主義的張揚。這一刎讓他波瀾壯闊的一生在高潮中謝幕，完美地謝幕。

我們心中都有英雄情結，我們崇拜各種英雄。但項羽這一悲劇英雄卻因他的別具一格，在我們心中占有了一個特別的位置。

司馬遷用他的如椽巨筆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雄奇壯美、讓人蕩氣回腸的藝術境界，塑造了一個真實的項羽、一個鮮活的項羽、一個永遠的英雄，讓后人悲之嘆之，愛之憐之，念之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