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
2019年3月,北京。
人民大會堂,十三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會場。
在連續四年不懈呼吁為職業技能培訓立法以后,全國人大代表許振超終于不用再提這個“老建議”了,因為此前的建議“有了實質性回應”,全國人大將就《職業技能開發法》的立法工作開展調研。
同樣不用繼續再提“老建議”的全國人大代表,還有連續6年呼吁修訂《職業教育法》的趙郁。就在此次人代會召開前5天,他應邀參加了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組織召開的專題座談會,《職業教育法》修訂草案有望在年內實現上報。
盡管大名鼎鼎,許振超的身份依然是青島前灣港集裝箱碼頭有限公司橋吊隊隊長,趙郁的身份依然是北京奔馳汽車有限公司汽車裝調高級技師。
四年,許振超,《職業技能開發法》制定。
六年,趙郁,《職業教育法》修訂。
在中國最高層級的民主政治殿堂,兩位一線工人代表為勞動者權益的執著表達,留下了又一段工人議政的故事。
民主的細節,勞動者的力量,每一年,每一天,都在改變中國。
議政
1980為改革助威
65年前的1954年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在中南海懷仁堂舉行。
作為國家最高權力機關,為期14天的這次會議通過了新中國第一部憲法,同時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組織法、國務院組織法等5部法律,以無記名投票方式選舉出國家領導人,國家領導機構全面建立起來。
《中國工人》記者查詢史料發現,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共有1210人,其中包括孟泰、馬恒昌、馬萬水、馬六孩、梁軍等開國勞動模范。
限于特定的歷史氛圍,當時的新聞媒體鮮有人大代表議政的細節報道。來自基層的一線工人代表,往往出現在與黨和國家領導人握手的照片中。
時光荏苒,“文革”結束,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時間”。
1980年8月30日,五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在北京開幕。但是,與今天的全國兩會“新聞大戰”相比,當時的新聞報道總量不多,且多為程序性報道。
為期12天的這一次人代會,《工人日報》僅在會期最后3天開始出現有關工人代表的報道。其中,記者陳蓓、鐵英采寫的通訊《人代會上氣象新—訪五屆人大遼寧工人代表》里,出現了多位工人代表的名字。
閉幕次日,《工人日報》第三版刊出陳蓓采寫的另外一篇報道,題目為《“三廢”不處理,四化難建設—湖北省工業戰線的人大代表吁請有關部門解決污染問題》。
在這篇報道里,陳蓓記錄了江岸車輛廠工人副總工程師范忠志代表的小組發言—我是人民代表,要代表人民講話,為人民辦事?!霸谒ǚ吨抑荆┟媲埃瑪[著數封群眾寄來的掛號信,是委托他向大會反映情況的?!?/p>
上世紀八十年代,這是一線工人代表參政議政的聲音第一次出現在“自己的報紙”上。從這一年開始,一線工人代表的聲音逐漸從無到有。
1981年11月30日至12月13日,五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在北京舉行。
12月15日,《工人日報》第三版刊出了出席人大、政協會議的部分勞模在全國總工會召開的座談會上的發言摘要。其中,南京師院附小特級教師斯霞代表建議“為四化建設培養合格人才”,河南鄭州國棉六廠擋車工孫景榮代表建議“抓好對青工的傳幫帶”,木工出身的重慶鋼鐵公司副總工程師黃榮昌代表建議“技術改造要走自己的路”。
1983年6月6日,六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開幕當日,湖南漣邵礦務局采煤工易政求頭頂礦燈的照片,刊登在《工人日報》頭版頭條的位置。此后的十余天里,一線工人代表的聲音被大量傳遞出來,密集程度前所未有。

“認真參與國家大事”,這是云南一家兩代工人代表的“交接囑托”,也成為六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的一段佳話。
火車司機尹自昌是五屆全國人大代表,22歲的女兒尹麗凡是楚雄絲綢廠的青工,這次當選為六屆全國人大代表。女兒來京之前,父親“囑咐又囑咐”—咱一家兩代工人,先后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只有在咱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人才有這樣的社會地位啊!你一定要虛心向其他代表學習,認真參與國家大事,讓革命長輩們看到,你們不愧是新中國的新一代主人。
這是改革風起云涌的年代,利益在調整,阻力在出現。1984年5月,全國政協六屆二次會議和六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先后開幕。12位一線工人代表的圖片和發言,同時出現在中央報紙的第一版上,并被冠以“站在時代前列,做改革的主力軍”的總欄題。
從“改革增強了我們的責任感”到“養路工完全可以搞承包”,從“上海工人在盼望改革”到“搞改革更要重視技術創新”,從“工人要尊重知識分子”到“工人要關心生產和經營改革”……來自改革最前沿的一線工人代表發出的聲音,成為支持改革的最強烈吶喊。
在全國政協會議的會場上,北京市第六建筑公司老工人王學禮發出了更強烈的改革呼聲—“改革要徹底,一定要同步進行!”
盡管大家都說好,六建公司的改革方案一直批不下來,這是讓王學禮“皺起眉頭”的事情。在進行承包試點的裝修隊,原本一個半月的活兒,不到一個月就按質按量完成,卻因為管理制度還沒有改革,工人們的積極性仍然受到影響。
王學禮直言:“我們這個有一萬多人的公司,連買茶葉的自主權都沒有,開竣工更沒權了,都得等著總公司批……捆著這么多綁,這能搞好承包嗎!”
……
年復一年,屆復一屆。工人議政的聲音逐漸強大,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這些來自生產一線的聲音,帶著火熱的激情和夢想,直擊繁冗的拖沓和束縛,粗樸而有力,為正在進行的中國民主政治建設注入了新的活力。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一線工人代表的比例問題浮出水面。
議政
1993為企業吶喊
1993年3月,八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在北京隆重開幕。
來自大會新聞中心的資料顯示,人民選舉出的2977名八屆全國人大代表中,身份是工人的代表有300多人。他們帶著身邊工友的重望,踏上人民大會堂東門外的40級臺階。
毫無疑問,壯觀的萬人大禮堂讓那些第一次走進北京的工人代表震撼不已。扇形面的禮堂分為三層,坐在哪一層的哪一個位置,都能夠清晰地看到主席臺。穹窿形的會場頂部,紅寶石般的巨大紅色五角星燈置于中央,周圍是鎦金的70道光芒線和40個葵花瓣。
此前,黨的十四大第一次明確提出把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和市場經濟結合起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成為黨的發展歷史上的偉大創舉。
這種徹底突破思想藩籬的巨變,讓剛剛成為全國人大代表的一線工人們掙脫了拘謹。
在北京的每一天,侯振清都處在一種激昂的情緒之中。胸前的那張紅色代表證,讓這位開灤趙各莊礦回柱班班長感受到自己的責任之重。
出發之前,工友們送給侯振清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翻開筆記本,第一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認真討論國策”6個字。這些在井下摸爬滾打的兄弟們說:“你放心去開會吧,把我們的呼聲反映上去。你的工作量,大家幫你趕出來!”
從轟鳴的機器旁邊走來,從遙遠的礦井深處走來,每一位工人代表都覺得自己的身后,有千百雙工友的眼睛。
“為企業松綁”,這是這一屆一線工人代表共同的呼聲。從宏觀調控到微觀調控,從轉換機制到轉變職能,從產權理論到股份模式,多年服務會議的工作人員發現,“工人代表參政議政能力越來越強了”。
一到北京,來自淮北煤礦建設公司30工程處的陳登明代表就整理出一份建議書,希望政府為“國家隊”走向市場創造條件。
在接受媒體記者采訪時,陳登明發出這樣一連串的詰問—“14項企業自主權,現在到底落實了多少?有的縣長已經坐上了‘奔馳’,國家建設資金為什么卻不能按時到位?企業貸款生產,工人們勞作一年的利潤都交給了銀行,企業發展從何談起?”
引人注意的是,包括陳登明在內,細心的工人代表注意到人大代表構成百分比的變化。他們在翻閱名冊后直言不諱:“工人代表的比例越來越小了?!?/p>
1993年3月20日,《工人日報》頭版頭條刊出的通訊《工人代表在想什么》,披露了這樣一組數據—
1978年的五屆人大,工人代表比例占26.7%。
1983年的六屆人大,工人代表比例占14.9%。
1988年的七屆人大,工農代表合計比例占23%。
19 9 3年的八屆人大,工人代表比例占11.15%。
從26.7%到11.15%,15年里形成的這條下降曲線,讓工人代表們感到困惑和憂慮。
在經濟體制改革漸成風尚的時代,他們支持擴大企業經營者的全國人大代表比例,但同時反復強調工人代表的比例不能繼續降低,“否則,來自生產一線的真實呼聲會越來越弱”。畢竟,如果職工群眾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市場經濟就失去了最主要的發展動力。
盡管這一屆工人代表的比例有所下降,他們所展現出的議政能力卻贏得了廣泛贊譽。
2977名八屆全國人大代表中,只有慈成祿一個人是養路工,代表著100多萬養路工人群體。這位河北廊坊葛漁城道班班長沒有想到自己能夠來到北京,但既然佩戴上鮮紅的代表證,就要用好手中的政治權利。
第一次參會,慈成祿就要給《政府工作報告》提一條意見。他說:“報告有關公路建設的段落,只講了‘修’,沒有提‘養’。這種投資取向需要仔細研究,應該是‘修養并舉’??!”
慈成祿用葛漁城道班的“小賬”算起國家的“大賬”。他和24位工友養護的公路中,有7.8公里路段已經“超期服役”15年,因為養護得力沒有每隔5年進行翻修。僅此一項,就為企業節約300多萬元?!叭绻珖墓佛B護工作都搞好了,至少要節約幾十個億!”

或許在有些人眼里,工人議政不過是提出幾份意見和建議。然而,恰恰是這些來自生產第一線的聲音,往往更符合企業發展和社會發展的趨勢與潮流。
2007年3月20日,十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剛剛閉幕,中國郵政儲蓄銀行正式掛牌成立。不會有多少人想到,這家最終成為中國第五大銀行的金融機構,與一位工人代表提出的議案有過交集。
14年前,吉林省汪清縣郵電局攬儲班班長李桂菊當選全國人大代表。第一次參加人代會,這位普通的一線工人便大膽建議成立郵政系統專業銀行。為了這份議案,她專門跑到北京的郵電網點征求意見,四處游說人大代表簽名響應。
今天,中國郵政儲蓄銀行的標識散布在城市和鄉村,更在香港聯交所主板成功上市,正式登陸國際資本市場。近4萬個營業網點,5.65億個人用戶,電子渠道與實體網絡互聯互通,線下實體銀行與線上虛擬銀行齊頭并進,全業態的金融服務格局讓這家銀行生機盎然。
今天,借助互聯網強大的搜索引擎,我們依然無從查找李桂菊的下落。剔除同名同姓者,她的名字僅僅出現在百度百科“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詞條中。當然,26年前已經泛黃的報紙上,留下了李桂菊的議政故事,成為一段顯示勞動者智慧的傳奇。
議政
2008為群體亮相
當李桂菊莊重地提出自己的第一份議案的時候,17歲的朱雪芹還在蘇北睢寧的一處農家,好奇地觀望著日新月異的外部世界。
一年以后,這位倔強的女孩子決然地扛起鋪蓋,在父母不舍的目光中離開鄉野,走向全然陌生的城市,成為浩蕩流動大軍里的一名農民工。
此時,發源于17年前的人口流動大潮,已經孕育出一個新的階層。農民工的標簽背后,不僅是身份、崗位和生活上存在的不平等,更是四處可見的使用歧視、管理歧視、經濟歧視和人格歧視。
幾乎從進入工廠和城市的那一天開始,農民工就成為資本和勞動力博弈格局中的弱勢一方,合法權益接連不斷地受到侵害。由于戶籍所在地與實際居住工作地分離,他們的公民權利無處行使,政治權利和話語平臺陷入盲區,無從依靠政策博弈改變自己的弱勢命運。
幸運的是,中國民主政治的運行架構無法忽略這樣龐大的群體。盡管此時的朱雪芹還在生產線上勞作,工人議政的大門卻已經悄悄地向她打開。
2007年3月,十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舉行。
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秘書長盛華仁用2000字的篇幅,對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名額和選舉問題的決定(草案)進行說明。
盛華仁說,“我國農民工隊伍不斷壯大,已成為產業工人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在全國人大中也應有適當名額的代表”。

歷史航行的巨輪,就這樣又一次駛入一個重要的時間點。
2008年1月,繼農民工胡小燕、康厚明先后當選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后,朱雪芹的名字出現在上海市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64人名單中。
從蘇北到上海灘,農民工朱雪芹用了13年的時間完成了人生的逆襲。消息傳到老家,她的父母喜極而泣。
3名農民工代表,成為2978名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中的耀眼明星。
2008年3月,胡小燕、康厚明、朱雪芹聯袂亮相,以最高國家權力機關組成人員的身份走進人民大會堂。
聚光燈前,多少有一點忐忑。討論會上,難免有幾分稚嫩。但是,作為第一代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他們依然努力表現出“最完美的自己”。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朱雪芹特意穿上了淺灰色的職業套裝。她說自己愿意用這種方式讓工友們知道,“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同樣有趣的是,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參加廣東代表團分組討論,認真聽完胡小燕的發言后,轉頭對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汪洋說:“這個代表選得好,你們看她講得多慷慨激昂?!?/p>
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履職期間,朱雪芹領銜提出1份議案,先后提出14份建議。這些議案和建議,涉及農民工社會保障異地轉移、農民工子女入學入托、農民工養老及完善勞務派遣等,“農民工的權益表達”成色十足。
就連最苛刻的西方記者都不得不承認,讓農民工在中國最高權力機關表達利益訴求,中國民主政治的這次偉大嘗試獲得了成功。
毫無疑問,3位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通過了“黨和人民的大考”。面對中國農民工階層日益壯大的現實,進一步增加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的數量,成為中國政治生活的普遍共識。
5年以后,十二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開幕前的新聞發布會上,大會發言人傅瑩透露,本屆全國人大代表中有農民工代表31位。
彼時,中國農民工總數已達2.6億,成為中國工人階級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他們依然還是相對弱勢的群體,在收入、住房、社保、就醫、子女上學等方面都遇到障礙,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與城市居民有著較大差距。
完成一屆任期后,3位第一代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去路迥異。
康厚明落戶重慶,完成了自己人生通道上的身份轉型。但是,按照他的表述,“工作性質、環境都沒變,自己感覺還是農民工”。很快,康厚明有了另一個身份—黨的十八大代表,他也是26位農民工身份黨代表中的一位。
胡小燕落戶佛山,成為了一名公務員,中國社會階層流動的通道正在打開。
沒有了胡小燕和康厚明的相伴,落戶上海并連任全國人大代表的朱雪芹并沒有感到孤獨,因為還有30位新的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和自己站在一起。
環衛工王月清,保安員朱良玉,保潔員陳臘英,營銷員張曉慶,物業管理員曾香桂、洗腳妹劉麗……每一位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的身后,都是一支龐大的外來務工者大軍。
今天的中國,利益群體的多元化成為重要社會特征,不同群體利益的差別性與同一群體利益的一致性,需要借助協商才能實現各方利益的最大平衡。
在國家最高權力機關這個平臺上,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的產生和參與,既是中國社會結構現狀的客觀要求,更是黨和政府培育新生群體政治力量的需要。
新一代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上,依然保留著朱雪芹當選那個年代的印記—出身農村,進城打工,從最普通最辛苦的崗位起步,努力成為農民工群體中的“優等生”。
每一次人大會議上,都有更多來自農民工群體的“民意空氣”吹拂到會場,為這個龐大的勞動者群體未來成長的政治空間帶來無數想象。
議政
2010年代走向利益表達
“仿佛春風拂過的勁草,扎根‘中國式民主’的大地,迸發出生生不息的力量”—國家通訊社發出的這一段評論,恰恰也是工人議政的生動寫照。
1954年,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召開。1210名全國人大代表齊聚一堂,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作為我國的根本政治制度得以正式確立。
幾近一個甲子,民主的種子在中國大地生根發芽,根深葉茂。
從“擁護報告”到“建言獻策”,越來越多的工人代表不僅關心國家和企業,更開始直視自己所代表的群體的利益表達。
2010年3月,十一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在北京召開。五位一線工人代表自曝“生活壓力賬本”,疾呼“職工收入增長提速不能一拖再拖”,把公平分配社會財富的問題端向前臺。
3月6日,前來參加人大會議的內蒙古包頭公交運輸集團駕駛員張鳳霞,無意中露出襪子上的破洞,讓在場采訪的記者頓時愕然。
隨后,張鳳霞、康厚明、王艷斌、楊曉霞、代朝霞等5位工人代表曬出了各自的家庭收支賬,坦言“工資收入的增長速度還是太慢了”。
農工班班長康厚明16歲外出打工,31年積攢的錢,因為兒子上大學就接近“歸零”。他直言發問:“農民工的工資增長,什么時候能夠趕上教育收費增長的速度?”
王艷斌最擔心家人生病,因為生一次病就能花光她一年的收入。她直言發問:“環衛工人的收入增長,什么時候能夠趕上醫療收費的增幅?”
張鳳霞榮譽等身,工資卻月月花光。她直言發問:“公交職工的工資,什么時候能夠趕上物價的增長速度?”
代朝霞每天重復分揀2萬個彈簧的動作,花26萬元買下一套二手房,負債13萬元。她直言發問:“機械工人的工資收入,什么時候能夠趕上房價的飛漲速度?”
楊曉霞每年為企業創效幾百萬元,工資依然還是2000多元。她直言發問:“紡織工人的收入,什么時候能夠趕上財政收入的增長速度?”
在一連串的發問之后,這些工人代表“議政有方”??岛衩鹘ㄗh,要像城市職工那樣,通過立法建立農民工工資正常增長機制,從根本上維護農民工群體的利益。楊曉霞提出,加大社會保障力度,就是從另一個渠道提高了一線工人的收入?!袄泵米印毙愿竦拇妓餍园l出警告:“再這樣下去,誰還愿意當工人?!”
這一次工人議政,把收入分配問題推上了前臺。依照當時媒體披露,短短3年時間里,208家上市國企高管與一線職工的收入差距,從6.72倍擴大到17.95倍。養老和醫療保險參保率,城鎮就業人員僅為62%和60%,農民工不足20%和31%。
5位一線工人代表的“生活壓力賬本”,不僅在人代會上產生了強烈反響,同時引起全國政協委員的強烈共鳴。來自全國總工會界別的張世平委員稱:“5位代表的‘賬本’,反映了普通勞動者的真實收入和生活狀況。”全國政協常委張俊九更是直言不諱,初次分配中勞動報酬的適度比例問題長期被忽視。
5天以后,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全總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喬傳秀公開呼吁,應當盡快完善最低工資制度,適時提高最低工資標準,促進低收入職工工資增長。
同日,全國總工會相關人士透露,全總正在積極影響決策,推動相關立法,以有利于廣泛提高勞動者工資收入,促進包括工資條例在內的相關政策出臺。
這是利益表達時代下的一次典型性工人議政。5位工人代表現出足夠的勇氣,愿意直觀描述自己略顯尷尬的生存狀態,用來凸顯千百萬工友共同的呼聲和期盼。
與此同時,他們所表現出來的理性和建設性,不僅符合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份要求,更和那些“雷人雷語”形成鮮明反差,淳樸、真誠、奉獻的階級品質贏得了社會廣泛尊重。
事實上,及時表達億萬職工群眾的切身利益,并與國家社會經濟發展的總體趨勢緊密相連,始終是工人議政的鮮明特點。
十二屆全國人大期間,來自煤炭行業的多位一線工人代表形成接力式“建議”,持續呼吁“免征煤礦井下艱苦崗位津貼個人所得稅”。對于相關部委的回復,井下掘進工董林代表無論是書面和電話口頭反饋中,都明確表示“不滿意”。
人代會上,董林直言:“煤礦工人平均每人要承擔3.5人以上的生活費用,家庭人均收入微薄,因此哪怕幾十元的個稅,都會是一個負擔。這種情況下,為什么上市公司股票轉讓所得都可以免征個稅,煤礦井下艱苦崗位津貼卻非要計入納稅總額?”
當改革進入深水期的時候,平衡不同社會群體的利益直接關聯發展與穩定的大局。讓底層利益訴求得到公平表達的機會,是社會公正和國家治理的重要體現,工人議政則是中國民主政治不同群體充分實現利益表達的生動縮影。
全國人大代表的經歷,改變著每一位有幸進入議政殿堂的勞動者。他們也把自己的執著和堅守,融入這份為億萬職工代言的事業。
從2015年起,進京參加人代會的許振超都是“工人代表聚會”的主角。每年一次,早已相熟的工人代表們抽時間交流,已成慣例。
2015年的聚會者是許振超、李斌和王欽峰。李斌是上海電氣首席技師,王欽峰是山東豪邁機械公司技工。三位一線工人代表的話題,始終圍繞著技工、技術和中國工業制造。

這是許振超擔任全國人大代表的第8年,他的角色代言人意識已經非常明確,圍繞著工人合法權益每年都有相關建議,批評起來也不留情面?!奥殬I教育看上去很受重視,好幾個部門在管,但最后都沒管好?!?/p>
這一年,上海技術工人李斌帶來的建議是加大國家科學技術獎勵中工人和農民的名額,“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提高勞動者的創新積極性?!?/p>
2016年3月,沈陽鼓風機集團高級技師徐強和“火箭焊心人”高鳳林,成為“工人代表聚會”新面孔。今天已經成為全總兼職副主席的高鳳林,當時在政治場合寂寂無聞,并不是全國人大代表。但是,他的呼聲完全可以經由其他4位工人代表進行轉達。
這次人代會,習近平總書記參加了上海代表團審議。李斌在8分鐘的發言里,引用了“只有1%的人想當工人,認為工人社會地位低的人占了九成以上”的數據,滿座震驚。
李斌告訴大家:“我發言時,總書記用筆不停地在筆記本上記錄?!毙氯A網的報道則顯示,習近平當場表示,要想辦法調動一線工人、制造業工人、農民工的積極性,這也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工人階級是主人翁,主人翁的地位要體現出來。
5個月后,根據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要求,全國總工會牽頭相關部委開始研究制定《新時期產業工人隊伍建設改革方案》。
可惜,李斌再也不能出現在這樣的聚會上了。2019年2月21日,58歲的李斌在上海徐匯中心醫院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最后旅程。
從十一屆全國人大開始,李斌一直連選連任,先后11次參加人代會,參加各類履職活動280多次。中國技術工人的命運,因為他的奔走呼喊變得更加光明。
“還在老地方嗎?”
“還在老地方。”
“不容易啊,還繼續在基層技術攻關。”
這是習近平總書記人代會上與李斌握手時的對話。
“不容易”,真的不容易!直到去世的那一天,連任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的李斌,依然是一位一線技工。

李斌走了,“工人代表聚會”還將繼續下去。工人議政,彰顯“中國式民主”的優勢,工人代表的履職故事,就是“人民當家作主”的生動實踐。
這是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與工人代表的又一個“人代會經典時刻”—
高級工人技師徐強告訴習近平:“幾年前參加人大代表選舉沒有被選上,很多人安慰我說,人家沒喝你一口酒,憑啥選你?后來,我被補選為全國人大代表。人間正道是滄桑?!?/p>
習近平回應,“沒有基層一線代表,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政治優勢怎么體現”。
毫無疑問,來自基層一線的工人代表最懂得民生疾苦,最知曉政策得失,最能代表普通民眾的意愿,最能反映社會基層的呼聲。國家高層只有聽到更多、更真實的民間聲音,才能夠真正關注保障和改善民生的事業。
聚沙成塔,涓流匯海。
今天,來自一線工人包括農民工在內的全國人大代表,已經成為國家最高權力機關里的重要力量。他們的議政故事,迸發出生生不息的力量。
今天,工人代表的每一次利益表達,都構成了中國民主政治生活的生動細節。不同社會階層的政策博弈,正在因為他們的出現變得更加公正和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