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吉萍
摘要:美華詩人非馬在對現實的原鄉進行解構的同時又對精神原鄉進行著建構。他將個人的原鄉經歷升華為對自然生態、人類的文化生態和精神生態的關懷。他在追尋原鄉的過程中關注著現代社會中人們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狀態,試圖找到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者、人與自我之間的新型的和諧關系。人類的精神困境迫使非馬以自己的詩歌創作實踐來探索出路,他希望用詩歌彌合現代人的身心分裂和消除生命與精神的二元對立。
關鍵詞:非馬;精神原鄉;自然生態;文化生態;精神生態
美華詩人非馬的詩歌為美國華文詩壇的繁榮作出了不可忽視的貢獻,他被認為是重要的美華詩人之一。非馬在書寫原鄉的基礎之上尋找人類精神困境的出路,由“小我”走向“大我”,從個體的原鄉找尋到對人類精神失落和衰敗的思索,關注人類的精神危機,凈化人類的精神生態,發掘人類生存的智慧。
一、解構現實原鄉
詩人渴望著靠近故土,重返原鄉。當他終于得償所愿,踏足故土時,他并沒有被激動的情感蒙蔽雙眼,而是清醒地、理智地審視原鄉,這主要體現在通過質疑原鄉的“現代性”來解構現實原鄉。
1987年,海峽兩岸打破隔絕狀態,非馬終于有機會回到大陸,尋訪原鄉。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中國大陸的經濟獲得了迅猛的發展,工業化程度日益加深,與此同時,內地的環境污染、交通堵塞、水土流失等生態問題以及物欲橫流、金錢至上的工商氣息灼傷了非馬的“回歸”之心,于是他在詩歌中反思大陸的“現代性”,對原鄉進行解構性的書寫。非馬的一些有關原鄉的詩歌流露出他對故鄉“現代性”的懷疑和不滿,如《登黃鶴樓》,全詩共四節,首節詩人仰視天空,將天空擬人化,“努力”一詞具有揶揄的意味,“陰云”這一意象為全詩奠定了沉重郁悶的基調。第二節詩人的視角由仰視變為俯視,“汽車長龍”、“大橋”、“吊車”這三個意象是現代工業文明的產物,“黃鶴樓”是中國古代文人雅士登臨之地,承載著濃厚的傳統文化氣息,詩人有意將現代工業文明和古代文明作對比。同時,詩人將長江之水和黃河之水兩相對照,并運用夸張的手法形容出長江之水受到的污染之重。這兩處的對比明顯地透露出詩人對工業文明的質疑,現代化并不能挽救失落的古代文明和傳統文化,反而會加速它們的衰敗。詩中的第三節只有一句話“黃鶴歸來兮”,以一句話作為一節具有突出強調的作用,這是詩人內心的吶喊。“黃鶴歸來兮”是對崔顥寫的《黃鶴樓》中“黃鶴一去不復返”這句詩的置換變形,“黃鶴”這個意象在此處象征著中國古代文明,“歸來兮”是詩人期盼著古代文明的回歸和自然生態的復原。最后一節詩中詩人將悵惘的心緒通過相機鏡頭的“伸長縮短”“又伸長”這三個連續的動作表現出來,“不知要捕捉什么”一句生動地表達出詩人對故鄉時移事往和好景不再的傷感。
現代化使原鄉人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傳統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文化受到巨大的挑戰。在非馬這位還鄉者面前,久別的故鄉滿目瘡痍,這與他想象中的原鄉天差地別,面對似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他難免心生惆悵和感傷。隨著現代化的步伐越來越快,非馬不無焦慮地發現在現代社會,無論是地緣意義上還是精神文化層面上的原鄉都遭受到嚴重的摧殘,人也正逐漸物化、表淺化,人的深度也隨著現代化的推進而喪失,因而,非馬將審視的焦點放在原鄉的“現代性”和人們的“異化”層面,通過對原鄉進行解構性地書寫,揭示在現代化過程中民族價值體系成碎片化的問題。
二、建構“精神原鄉”
雖然現實原鄉在現代化和城市化的裹挾下發生變遷,但是非馬記憶或想象中的故鄉卻可以是安謐寧靜、美好和諧的世界。非馬詩中的原鄉已經超越了具體感性層面,而是具有“隱喻”或“象征”的意義,他把原鄉看做寄托精神和生命存在的烏托邦。非馬歌頌故土尚未受到工業污染的自然美景、流傳至今的傳統文化,同時他的詩歌也對歷史進行重構,企圖在此基礎上建構“精神原鄉”,尋找一所精神棲居地。
(一)“在場”書寫原鄉的自然風景
阻撓歸返的政治障礙被去除之后,非馬與中國大陸的交流更加頻繁,他可以自由地、近距離地游覽原鄉的自然風景,于是他對于中國大陸已經不再是“不在場”的想象,而是在親身游歷之后“在場”書寫眼見的景觀,他寫黃山、寫三峽、寫鳳凰、寫九寨溝等等,將筆觸伸向遠離城市和現代文明的自然風物,在親近自然、體驗自然的過程中達到與自然的融合,在自然的懷抱中釋放個人天性,療救被都市文明污染過的心靈,從而回歸“精神原鄉”。非馬在他記敘黃山之游的幾首詩中就將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快樂以及心靈得到凈化和美的享受的情狀敘寫得十分明白。
非馬有意識地抒寫原鄉的山水之美,他或歌頌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超能力或贊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亦或從自然母親中獲得精神的滋養。作為一位常年旅居國外的游子,他對原鄉的景物不單單只是懷著好奇之心,而是將故土的自然風物作為自己尋找“精神原鄉”的物質載體,通過與大自然風景的親密接觸與對話,擺脫自己的“位置感焦慮”以及生存和精神困境,直視自己的心靈世界,建造自己的精神居所。
(二)文化尋根與文化認同
非馬詩歌中的文化原鄉形象的塑造源自他對中華文化和中華傳統人文精神的認同和堅守。非馬通過與中華民族文化先哲進行對話和對中華傳統文化節日進行記敘和書寫,達到對中華文化之根的守護與承繼的目的。在《初秋游杜甫草堂》一詩中,詩人與杜甫進行了跨越時空的交流,歌頌了這位心系天下的詩人,同時也將這位詩人關注現實、勇擔社會責任的精神內化為非馬自己的處世態度和作詩原則,詩人贊揚杜甫的品質和人格實則是對中華民族傳統人文精神的尊崇和頌揚。《在天涯海角懷念蘇東坡》也是采用了與蘇軾對話的方式,詩人細節化、具體化、想象式地刻畫出蘇東坡在被流放海南時的鄉愁,這其實也是對詩人在海外漂泊時思鄉情狀的生動寫照,鄉愁讓詩人找到了與蘇軾溝通的契合點,詩人渴望在與先哲的交流對話中返回“精神原鄉”。他的《長恨歌》、《擱筆亭》、《夢筆生花——黃山游記之五》、《陽關》將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下相結合,既富有古典意蘊又帶有時代氣息,這是詩人對中華傳統文化的認同和歸返。非馬也寫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如端午節、中秋節、除夕等等,這些都是非馬對中華文化認同的象征。
詩人選取詩意的意象描摹故鄉優美的自然風物,流露出詩人對原鄉大自然的親近和喜愛之情,自然風物是非馬建構“精神原鄉”的載體之一。故鄉的前世今生也是詩人關注的對象,因而他筆下的故鄉是帶有傳統文化記憶的原鄉。非馬在詩歌中構建的原鄉已經超越了物質層面而進入精神層面,精神原鄉是非馬建造的一個與現實相區別的烏托邦的理想世界。非馬的原鄉詩歌是其尋求精神返還的工具,他將“精神原鄉”建造成了“詩意的棲居地”。
三、從原鄉意識走向生態關懷
非馬對原鄉的敘述雖然從景、事、人、歷史等維度展開,但是他對原鄉的表述早已超越了淺顯化的層面,而是將其擴大為對整個人類生態空間的探討,人類生態空間則主要包括自然生態、文化生態和精神生態。非馬在尋覓原鄉的途中痛心于原鄉自然生態的破壞,不過,他并不只將目光集中在個人原鄉的自然生態,而是關注包括整個人類和其它生物在內的自然整體。非馬真正開始關注自然生態并創作生態環境詩是在20世紀70年代,那時由于政治原因,非馬雖未實地歸返大陸原鄉,但是他已經開始關心大陸母親的生態危機。他曾說:“我真正開始寫關于生態環境方面的詩,是1979年。好像是因為聽到了中國大陸在五十年代末曾有過一個驚天動地的捕殺麻雀的運動,嚴重地破壞了大自然的生態平衡,有感而發地寫了一首《趕雀記》”。
原鄉的生態危機激發了非馬的生態關懷意識,不過非馬將這種意識擴展到其它國家和地區,因而,他的生態關懷意識呈現出整體化、普泛化的特點。當他在《芝加哥論壇報》上看到獵人獵殺紐芬蘭島上的小海豹時,他感到震驚和憤怒,于是他便創作出《獵小海豹圖》一詩,這首詩是詩人對自然界動物的同情和對人類自私和殘忍行為的批判。《羅網》、《溫室效應》、《圣嬰現象》、《一女人》、《靜物3》等等一系列生態環境詩歌是非馬對人類破壞自然生態行為的揭露和指責。
從地理范疇上來講,非馬對自然生態的關注由中國擴散至全球;從主體角度來講,非馬的生態環境詩由人類中心主義變為去人類中心主義。非馬以前寫的關于動物的詩歌都是以人類為本位的,而不是站在動物的角度寫作,后來他意識到這一缺陷,所以他逐漸嘗試用動物的眼光和口吻來創作詩歌。如《野鹿穿越區》是非馬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正因為人類中心主義才致使《野鹿穿越區》中動物悲劇性結局的出現。非馬詩歌的主體由人類轉為動物,詩人呼吁人類平等地對待自然生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規范人類的行為,這不僅有利于人與動物和諧共存也可以完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當非馬的思想意識轉變為去人類中心主義的時候,他的詩歌具有更加誘人的魅力,他尊重自然的自在自為,自然萬物的存在不需要人類的觀照,也不主張用人類的價值標準去衡量自然存在的意義,正如他在《興隆熱帶花園——海南游之五》中寫道:“鐵樹開不開花//都是生命的奇跡//箭毒樹見血封喉//也無所謂善惡”,這鮮明地體現出非馬對自然生命敬畏的生態觀。“自然與人的統一,更多地保留在真正的詩人和詩歌那里。這就是說,詩歌中表現出的藝術精神,是人與環境和諧共處的一個標志”,非馬之所以創作生態環境詩歌是因為他內心深處渴望人類能善待自然,從而達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
隨著全球化的發展,非馬發現文化和精神生態的失衡不僅出現在原鄉地區,甚至地球上整個人類社會都存有這種問題,于是他在詩歌中直接鮮明地點出這些危機,希望能引起人類的注意。
非馬時刻關注著人類的文化和精神生態問題。非馬認為詩歌能夠療救人們的精神疾病,所以他的詩歌關注現實,揭露現實,讓人類在進行自我反省的同時,也讓自己的心靈得到凈化。非馬寫作了多首反戰詩,如《戰爭的數字》、《越戰紀念碑》、《中東風云》、《超級杯》、《緘默》等等,這些作品揭露戰爭破壞性的程度之深、殺傷力之大,表達了非馬對戰爭的痛恨和對戰爭中無辜百姓的同情。“從地球上現實的人類生態狀況看,越來越嚴重的污染,是發生在人類自身內部的‘精神污染’”。精神污染不僅表現在“愛的能力的喪失”,也體現在“道德感的喪失”,如《白宮緋聞》中,詩人將克林頓性丑聞事件比喻為“兒童不宜//成人更不宜的//肥皂劇”,戲謔地諷刺了克林頓缺乏道德感和責任感的行為。《床戲》也表達了詩人對人類“道德感的喪失”的擔心。
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在給人類生活帶來方便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給人類的精神造成污染,“在現代社會中,精神污染成了越來越嚴重的問題……人們的生活越來越活躍,運輸工具越來越迅速,交通越來越頻繁;人們生活在越來越容易氣憤和污染越來越嚴重的環境之內。這些情況使人們好像成了被追捕的野獸;人們成了文明病的受害者”。“人的物化”和思考能力的喪失就是這種文明病的體現,非馬在《地皮·月皮·肚皮》一詩里對“人的物化”進行了嘲諷。《世界末日》、《泥菩薩悲歌》等一些詩歌是對人類獨立思考能力喪失的憂心。在《世界末日》里,詩人描繪出人類的愚昧。《泥菩薩悲歌》揭露臺灣賭徒因為沉迷賭博而喪失理智和思考能力的可笑可悲的現象,他們將自己發財夢的破碎怪罪于神靈,這是多么的愚蠢!
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是維持自然生態平衡的關鍵,人類只有與天地萬物形成和睦的關系,只有回歸到大自然母親溫暖的懷抱之中,人類生命與自然母體割裂的危險和困境才會逐漸消失;人類系統與自然系統是相互依存、共生共滅的,因而自然生態與人類的文化和精神生態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果自然生態受到污染和破壞,那么它也將會悄無聲息地向人類的心靈和精神世界蔓延。在現代社會中,自然生態的失衡和環境污染已然擴散至人類的文化和精神領域,非馬以靈敏的觀察力發現了這一問題,他打破狹隘的民族主義和個人主義,從個人原鄉的經歷中發覺全球自然生態危機與人類社會出現的文化和精神危機,他著眼于人類的情感生活和精神生活,在詩歌創作中探究人類自然家園和精神家園的重建,對人類生命意義給予了終極的關懷。
參考文獻:
[1]非馬:《人獸之間——我寫的生態環境詩》(1998年11月24日),http://marrfei.org/poetrytalk-13-gb.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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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魯樞元:《生態批評的空間》,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0頁。
[4] [比利時]P·迪維諾:《生態學概論》,北京: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3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