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惠敏
摘? 要:瑪麗雪萊在《弗蘭肯斯坦》中,描繪了一個人類與他的人造人的故事,突出了兩者之間圍繞著身份的沖突和隨之而來的悲劇結局。本文認為,若要探究小說的主人公維克多和怪物的悲劇來源,就不能忽視兩者不可和解的身份沖突以及身份沖突所造成的人物矛盾和自我矛盾。
關鍵詞:弗蘭肯斯坦;身份沖突;悲劇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24--03
引言:
《弗蘭肯斯坦》是瑪麗雪萊的代表作,通過講述人類造人的故事,使瑪麗雪萊脫離了拜倫和珀西雪萊雙子文學星的光芒,真正作為作家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Rossetti,221)。小說的主人公維克多·弗蘭肯斯坦是一名瘋狂科學家,他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創造了一個“人”——怪物。然而怪物脫離了他的控制,甚至試圖控制維克多。在控制與反控制的斗爭過程中,怪物殺死了維克多的朋友親人,最終導致了維克多和他自己的毀滅。
國外對這本小說關注的焦點在于“科技的濫用”,通過分析維克多·弗蘭肯斯坦造人的情節設計,突出了這本小說“詮釋人與技術關系的一個全面框架”的作用(Tumey,2)。而國內對這篇小說的研究則集中于隱藏在維克多造人情節背后對科技無休止的探究和對榮耀的追尋,即極致的個人主義。陳姝波(2005)將這種個人主義詮釋為激情,并將弗蘭肯斯坦中的悲劇解讀為對激情的放縱所導致的個人主義價值觀下的行為對社會總體價值框架的沖擊和破壞。從文中的個人主義傾向延伸開來,一部分學者對維克多激情造人而形成的倫理困境展開了研究。史育婷將《弗》中的悲劇解讀為維克多不加節制的私欲制造出不受控制的子民,違背人類倫理和科學道德,最終形成了維克多個人的倫理困境和與怪物之間的道德對立。還有學者認為小說的悲劇來自于維克多的男權立場,怪物則是維克多男權思想的具現(郭方云,2004)。
《弗蘭肯斯坦》一經問世,就因詭譎的劇情和奇妙的筆觸引發了文學界的深入研究,其中最為深刻的就是對小說悲劇性的探討。本文將延續前人的探索,從身份角度對這部小說的悲劇性進行深入研究。
一、角色形成的身份
小說的主人公之一維克多家境顯赫,父親擔任眾多公職,母親溫婉秀麗,維克多在嬰兒時期就時時刻刻受到母親“耐心、慈祥和自制等品德的熏陶”。(雪萊,2018:24)小說從一開始就為讀者打下了維克多品格高尚的印象,而這種印象強化了讀者對怪物惡行的憎惡,也使讀者忽視了維克多在悲劇制造中的根源作用。維克多制造怪物,卻沒有承擔起應盡的照顧職責,致使怪物在追尋自身的過程中化身復仇天使,導致兩人雙雙滅亡。至此,可以推導出一個合理假設,即維克多承擔起對怪物的撫養職責,則悲劇可以避免。然而本文認為,無論維克多是否承擔撫養職責,兩者都會因為身份沖突無法共存,進而走向毀滅。而書中兩位主角的身份形成,都圍繞著維克多造人的行動展開。
維克多對自然科學有著強烈的沖動和巨大的熱情,他極度渴望獲得舉世矚目的科技成就。“財富是低級的目標,如果我的發現能消除一切病害,除了暴力,使任何人免于任何痛苦,我所獲得的榮耀將有多么巨大呀!”(雪萊,2018:32)但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他不再滿足于普通的科學成就,個人成功和對榮耀追尋的狂熱使他喪失了科學家理性的思考能力和科學精神,(陳中梅,2005)在激情驅動下,他嘗試剖析生命奧秘,使那些“已被死亡交付給腐敗的尸體重獲生命”(雪萊,2018:49)。科學上的進步和對成功的渴望催生了維克多第一重身份,瘋狂科學家。
同時,維克多還有一重身份——新種族的創造者。維克多認為自己有能力“開辟一條新路,探索未知的力量,把創造的最原始的奧秘向世界展示。”(雪萊,2018:42)在個人主義傾向的驅動下,維克多試圖創造一種新的物種,使“許多杰出的自然之子承認我是它們的創造者”(雪萊,2018:48),維克多希望能創造出一個完全臣服于自己的種族,而怪物就是這種自私念頭之下的產物。
維克多希望自己能守護自己的財富,成為享有巨大榮譽的科學家以及新物種的創造者。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人造人”上,卻沒想到摧毀所有希望的正是他的“人造人”。
怪物——維克多的“人造人”——他沒有高貴的身份,也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通篇的悲劇皆直接出自其手:掐死維克多的弟弟并且栽贓給無辜的賈斯汀;殺死維克多的朋友以及妻子。然而怪物的罪行起源于他的認知錯誤,即他對自己和他人對他在身份上的認同差距。怪物在小說中的所有行動都受到一種強烈的驅動力支使——“成人”,而這也形成了怪物最直接的身份——迷茫的成人者。那么到底什么才是“人”?作為“人造人”,怪物和人之間的區別又是什么?
怪物從維克多的實驗室逃離之后,初次有了五感體驗,脆弱的仿佛新生嬰兒。然而他卻有著不同于嬰兒的成長速度,迅速掌握了火和工具的使用方法。緊接著,他像所有人類一樣開始學習語言。寄居在落魄法國貴族的農舍中時,通過《少年維特之煩惱》《失樂園》《名人傳》的自學,引發他對自身存在問題的哲學思考。而通過聆聽費利克斯教導的《帝國的滅亡》,引發他對人類本性的思考。暴力血腥非他所求,他的本性善良,“靈魂燃燒著愛與人性”(雪萊,2018:107)。康德認為是否具有理性的思辨能力是判斷人是否具有內在價值的標準,(康德,2002:23)以此來評判怪物,怪物似乎可以被歸屬到“人”的范疇內,但是為什么怪物還是被當作非人對待呢?
從怪物的角度來分析,他接受的是人類社會的教導和知識,因此他必然對人類社會懷有歸屬感,進而以人類的標準來判斷他和人類的區別也是理所當然。人類與社會之間最基本的聯系途徑即是通過家庭——學校——社會的三方保護和教育。怪物的“唯一的學校就是保護者的村舍,在那里學到了人性”(雪萊,2018:141)。他嘗試過進入社會,但遭受的都是恐懼和暴力。由此可見,在這條關系鏈中唯一缺失的因素就是家庭,而怪物也將家庭的缺失看作是自己與人類之間的區別,由此引發的行動造成了一系列的悲劇。
二、身份形成的沖突
圍繞著人物身份的斗爭形成了小說中最為激烈的沖突,而沖突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維克多與怪物關系之間的矛盾。上述分析表明了維克多和怪物最基本的身份——瘋狂的科學家以及迷茫的“成人者”,這也就形成了兩人之間最表層的矛盾:科學家與實驗品之間的矛盾。
維克多是極其渴望獲得巨大成功的瘋狂科學家,為此,他付出了艱辛的努力。然而他所創造的“人造人”,卻成為了他所追求的美夢的粉碎者。雖然為了加快實驗進展,維克多在一些精細的方面選擇了偷工減料,但是維克多為他選擇的“面貌也算漂亮”(雪萊,2018:52),卻沒想到活過來的人體并不像維克多設想的那樣同人類并無差別,而是丑陋到連他自己都忍受不了制造出來的東西。(雪萊,2018:53)一直以來的目標徹底失敗,美好的夢想完全消失,維克多內心深處因失敗而產生的無力感變成了他的噩夢。“她連面貌都變了,我覺得自己雙臂摟著的竟是我死去的母親的尸體。”(雪萊,2018:53)
由維克多因美夢的破碎而引發的行動造成了兩人之間的第二層矛盾,即造物主與造物之間的沖突,而這一層沖突導致了怪物的轉變。怪物的存在是維克多夢想破滅的見證,維克多在這種心理活動下對怪物的厭惡更深。從實驗室逃跑之后,維克多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因為恐懼和疲憊而噩夢連連。維克多是怪物的制造者,因而怪物和維克多之間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和不可抵抗的父子關系。神話當中的類似關系,如上帝和亞當;普羅米修斯和人類。其他造物主都細心呵護自己的造物,反觀維克多,在美夢破滅的瞬間,他放棄教養義務,遺棄怪物,這讓原本心地善良的怪物產生怨恨的情緒,進而產生矛盾。“我想起了亞當對造物主的哀求。可我的造物主呢?他已經放棄了我,心里一痛苦我就詛咒他。”(雪萊,2018:144)經歷了被遺棄、驅趕和孤獨的折磨,怪物最終產生了怨恨的情緒,并且發出了“人類有千千萬,可他們沒有一個同情我,幫助我。我還要向我的敵人表示友善嗎?不,我宣布,從那時起,我要對所有人發動永久的戰爭。”(雪萊,2018:151)的誓言,而從此刻起,怪物才真正成為了非人的異類。(史育婷,2018)
至此,維克多與怪物之間形成了一層更加復雜也更深刻的沖突,即人與非人之間的倫理沖突。
這一層沖突中,最為復雜的地方在于維克多和怪物之間雖然互相怨恨,立場對立,但兩人卻都奇妙的對對方產生了認同的情感,而這種認同的情感建立在兩人造物主與造物關系的前提上。怪物在被寄宿的家庭遺棄之后,選擇向維克多宣泄內心的痛苦和憤恨;而維克多在聽完怪物的表述后對怪物產生了同情的情感,甚至還希望能安慰怪物。(雪萊,2018:164)怪物和維克多之間這種相互的情感不難理解,維克多和怪物之間天然的父子關系,讓怪物對維克多有著宿命般的訴求,也讓遺棄怪物的維克多不由自主地思考起自身的責任。“我雖不能同情他,卻也無權不給他我能給予的一點點快樂”。(雪萊,2018:164)
維克多在奇妙的認同感推動下,答應了怪物的請求,為怪物制造伴侶,滿足怪物對家庭的渴望,然而這卻造成人物更加尖銳的沖突——自我矛盾。
怪物因為和維克多的造物關系,本身就對人類懷有歸屬感。然而這種歸屬感在怪物了解人類的過程中發生改變,同樣導致了怪物的自我矛盾。寄居在農舍時,怪物通過費利克斯對《帝國的滅亡》的講解,認識到了人類殘忍暴力的本性。他不禁發出了對人性的疑惑:“人難道真是那么強大、那么道德、那么高尚,卻又那么惡毒、那么卑鄙嗎?”(雪萊,2018:130)而在聽到具體的關于罪惡和流血的細節后,怪物“滿懷厭惡與難堪地背過身子”(雪萊,2018:130)。本文認為,怪物的這種姿態是純真善良的本性對邪惡殘忍的人性的抵抗和拒絕。怪物雖然是維克多創造的產物,但他同樣也是扭曲的女性化身,內心深處有著哥特女性獨有的純潔善良品質。(郭方云,2004)怪物一直希望自己能成為人類同伴,但當他意識到自己夢寐以求的種族似乎并不像他期待的那樣美好,這種認知和他一直以來的驅動力造成了一種落差,而這種落差弱化了怪物“成人”的驅動力,轉而變成更加強烈的執念:對家庭的追尋。
作為個人,作為造物主,維克多同情怪物的遭遇,但當造物行為上升到人類行為的程度時,維克多也不由得思考起自己作為人類應該承擔的責任,而這種責任感和對怪物的同情內化成了維克多心靈的分裂。“一個魔鬼民族就會在地球上繁衍生息,為人類制造一種充滿恐懼的危險局面。我有權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把這樣的災禍帶給無窮的未來世代嗎?”(雪萊,2018:187)維克多無法說服自己放棄人類的職責,承擔起照顧怪物的責任,同時,身為人類,維克多在聽完怪物對人類態度的轉變后,也產生了本能的對未知力量的恐懼。“我又要造出另一個魔鬼,卻不知道她以后的傾向。”(雪萊,2018:187)在人類價值的選擇和人類未來維護的決定下,維克多撕毀了怪物的伴侶,徹底地激化了怪物和維克多之間的矛盾,也徹底地將怪物置于人類對立面的立場上。
三、沖突造成的結果
通過上文的分析,維克多和怪物之間的不同身份造成了不同的沖突,而沖突造成的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兩人之間的對立。悲劇的人物被抽象化的倫理力量劃分為不同的性格并且具有不同的目的,因而導致了不同的動作和沖突,人物之間的對立也來自于被否定了的抽象理想的和平統一(黑格爾,1997:312)。若要化解維克多和怪物的悲劇,就要消除兩者之間的對立,而維克多和怪物從一開始,就因為權力的斗爭而產生了對立。
維克多造人的舉動從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目的性,而這種目的性就是潛在的個人主義傾向和對他人的支配欲望。“一個新的物種將祝福我,稱我為它的創造者和祖先。”(雪萊,2018:48)維克多和怪物之間支配與被支配的對立似乎因為維克多對怪物的遺棄而消失,人物之間形成了一種和平的假象,然而這種對立實際上依然存在并且直接導致了維克多和怪物之間圍繞著支配權利的斗爭。
維克多作為科學家,對怪物的認知是“人造人”應當是他的實驗品。怪物沒有選擇的權利,一切都應當以他的實驗成功為前提。因此,當維克多的實驗因為精細的人體構造而拖慢進度時,他違背自己的初衷,把怪物做成一個龐然大物,剝奪怪物對身體的支配;當怪物沒有達到他的預設期待時,他遺棄怪物,讓怪物自生自滅,剝奪怪物對命運的支配;同時,作為創造者,他沒有賦予怪物名字,剝奪怪物對權利的支配。不難發現,從維克多造人實驗的開始,“人造人”就被設定為維克多支配的服從者以及他的附庸。然而支配關系成立的前提,是被支配方的主觀不作為,被動接受被支配的命運,怪物顯然不是這樣的“被支配方”。
怪物因為天然的生理優勢和后天培養的思維模式對維克多的完美生活造成了威脅。在眾人眼中,維克多是值得驕傲的弗蘭肯斯坦家長子,擁有光明前景的青年才俊,受到仰慕的青梅竹馬丈夫。為了維護完美的生活,擁有的一切,維克多不得不聽從于怪物的命令,為他制造伴侶,而這在一定程度上就形成了怪物對維克多的支配局面。但維克多并不甘于受怪物的支配,因而發起反擊。維克多在女怪物將誕生的前一刻撕毀了女怪物,從行動的客觀性來說,維克多的行為出發點是為了人類的未來,而從主觀性來說,這是維克多為奪回自身支配權的斗爭。然而這種行為致使怪物喪失理性,瘋狂報復維克多,奪走了維克多重視的親人朋友。行為的結果是怪物徹底喪失了對維克多的控制,同時也將兩人的關系推動到更為激烈的對立層面:復仇。
維克多撕毀女怪物,深深打擊了怪物一直以來對家庭的追求,摧毀了怪物對未來的期待以及對歸屬的追尋;怪物奪走了維克多的親人朋友,摧毀了維克多的夢想,毀滅了一直以來維克多最看重的東西。至此開始,維克多和怪物的生存意義發生了重大變化。怪物執著于使維克多痛苦,“你以為自己很痛苦,可我能讓你痛苦得連天都仇恨。”(雪萊,2018:190)而維克多執著于向怪物復仇,“我大發雷霆,只有報復的意念還能給我力量,使我鎮靜,也重新鑄造了我的感覺,讓我開始思考——否則就只有說胡話或死去的份了。”(雪萊,2018:231)沖突必須解決,這種解決就是否定的否定即為“和解”,然而事實上,實際的結局就是悲劇人物的毀滅或退讓甘休。(黑格爾,1997:562)維克多和怪物之間的仇恨無法平息,對立的矛盾也因為身份沖突無法消解,任何一方都不能退讓。因此,雙方毀滅的悲劇結局也就有了必然性。
四、結論
《弗蘭肯斯坦》中的悲劇雖然由怪物一手造成,然而悲劇的結局卻因為人物的身份沖突而無法避免。維克多和怪物之間從淺到深形成了包括科學家與實驗品、造物主與造物之間斗爭的矛盾,更形成了深刻的人與非人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心靈分裂的自我矛盾,引發支配與被支配斗爭不休的結果。維克多和怪物的身份沖突無法和解,自我矛盾無法消除,小說的悲劇結局就有了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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