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瑤
摘 要:當今社會快節奏的生活以及娛樂方式的豐富容易讓人們無時無刻不身處于動之中,而無時寧靜。而陽明對于動靜本體與工夫的討論對于這一問題的解決有著重要的啟發。陽明認為,心之本體為定。定有靜的意涵,卻是經歷動擾而能靜。其次,陽明提到,動靜所遇者時也。這里的動靜之主體不僅限于心上,而是自心至身至于物事,均有動靜。此處的動靜是就物之特性而言,以其“妙用無息”者謂之動,而以其“常體不易”者謂之靜。動靜合于一理,即體即用,有顯隱之別而無有無之分。陽明對于動靜本體的理解影響了其對于動靜工夫的討論。陽明一方面重視在工夫中能夠通過靜坐而去氣之雜對于心之理的遮蔽,另一方面又重視在事上磨礪,而動靜不可偏廢。陽明關于動靜的本體與工夫的討論對于現代人處理動靜問題有著重要的啟發
關鍵詞:動 靜 定 本體 工夫
一、心之本體為定
“心”這一概念在陽明思想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在繼承前輩理學家思想的基礎上,陽明提出“心即理也”,并認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1]。因此,對于心之動靜狀態的理解顯得尤為重要。在《傳習錄》中,陽明對于心之動靜有著豐富的討論。
而這首先源于其對于《大學》中“止于至善”一句的解釋。這里,陽明并沒有繼承朱子,將其解釋為“蓋必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2],而是認為具足“性”的“心”乃是至善所止之地。進而解釋,知止則志定,并提出:“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盵3]陽明認為,心之本體為定,是天理的體現。
在《大學》中,有“定而后能靜”之說,那么“定”與“靜”有何關聯。心之本體為定是否可以簡單理解為心之本體為靜?陽明在分疏孟子與告子異同時提到:“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盵4]陽明認為性、理原自不動,而作為承載了性、理的心之本體亦自然不動。而此處的“不動”既是對“動”的否定,似乎是對心之本體為靜的進一步印證。當陽明與學生討論此句意涵時,學生根據陽明的闡釋,提出“定則不擾擾而靜”[5]。陽明對此予以肯定。心若能定,則不被外界的事物思慮所擾亂,同時即使是受到外界的擾亂仍然能夠保持靜的狀態。一方面,陽明肯定與靜的關聯。然而,另一方面這里對于“定”的闡釋不僅僅包含了“靜”的意涵,還有“擾”之“動”在其中。
可見,陽明并沒有一味地主張“靜”而否定“動”,而是看到了在心之本體之定中“動”與“靜”的張力。心之本體雖然能“靜”,然而“擾”之“動”卻難以消除。身處世間,周邊萬物無時無刻不引起人的思慮?!肚f子·大宗師》中也有類似的觀點。南郭子葵與女偊在談論以圣人之才求圣人之道的時候提到:“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成玄英疏:“攖,擾動也。寧,寂靜也。夫圣人慈惠,道濟蒼生,妙本無名,隨物立稱,勁而常寂,雖攖而寧者也。既能和光同塵,動而常寂,然后隨物攖擾,善貸生成也。”[6]陽明早年出入佛老,對于《莊子》想必也是熟知。雖然不可強說其此處陽明的思想源于莊子,但其中的觀點確可互證。人不是孤立的個體,不可避免與外物相接,則心之本體不可脫離“動”而空主“靜”。因此,真正的心之能定,并不是去除物之攖擾而不與物接,而是能夠隨物攖擾而不失其靜。
由此,心之本體將不再是自我固閉,而是敞開的。心之“定”不是如同槁木死灰般完全不動,而是動而能靜。對于周子“主靜”和程子“動亦定,靜亦定”的觀點,陽明能夠在繼承的基礎上進一步闡發。陽明認為,此“定”雖是“靜定”卻并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為”,而是能夠“常知常存常主于理”[7]。只要睹聞思為合于理,則能夠動而未嘗動,實現心之本體之定。
由此可見,在性與理的層面上,心之本體為定。然而,在現實中,心未必全然合于理,而是有氣之雜。陽明對此也有所體悟:“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8]。雖然心之本體為天理,無善無惡而能靜定。然而,若是著有私欲,則不免會被其之雜所遮蔽,善惡之分也由此而生。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氣之動與前文“攖擾”之動是有所區別的。前文“攖擾”之動是源于身心所處的周邊萬物,是客觀存在不可消除的。同時,其中“動”與“靜”的張力是心體之定的一部分。而這里的氣之動,是出于一己之私欲,而背離天理,不能夠“常知常存常主于理”[9]。在陸澄與陽明的對話中可以進一步了解到,這里的私欲,不僅僅是好色好名好利之心,同時也是包含閑思雜慮。陽明認為由私欲所導致的氣的遮蔽會使得心之理無法顯明。心中的私語原本無有,現而今則需將其消滅拔出,而光光只留心之本體。此即為未發之中,而廓然大公。而這也是發而中節和物來順應的基礎。
對于理之定于氣之動的關聯,陽明提出了“照心”與“妄心”的概念進一步闡釋。其中,“照心”是“發于本體明覺之自然”之心,照心不動。這里的照心即與前文心之本體相應,其不動是擾而能靜。陽明曰:“恒照則恒動恒靜,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10]照心雖然可能被遮蔽,然而常存而恒久不已,無所停息。有所動則為“妄心”,其間有氣之雜而生。陽明曰:“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毕鄬Χ灾巴摹眲t是有暫停和止息之時。
由此可見,有照心未必有妄心,然而妄心中卻必有個照心之所在。陽明曰:“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動耳?!盵11]在“妄心”之中,只是因其有氣之動,而為“妄心”。然而,氣之動并不能泯除心之本體之明覺自然,因而“照心”恒在,而可謂“妄心亦照矣”。
然而,這里陽明并不是要把心區分為“妄心”和“照心”兩者,陽明提出“無妄無照”,也并不是認為二者相同。陽明將兩者分開來提,是為了分疏二者之別。然而,“妄心”與“照心”本在一心之中,并不可分為而?!罢招摹奔礊殪o定之心之本體,是不被氣之動所遮蔽的狀態,而為氣之動所遮蔽時,心則為“妄心”。
二、動靜所遇者時也
陽明曰:“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盵12]在強調了心之本體為定而能合于天理,陽明進一步將動靜是隨時而變的。值得注意的是,這里隨時而變得動靜與前文提到的氣之動有所不同,這里動靜變化均是合于理的,均可以言定。
然而,陽明這里并沒有明確指出此處“動靜”的言說主體。在《傳習錄》中,類似的闡釋非常豐富,許多學生也就此向陽明提問。然而,就動靜的主體而言,似乎并不統一,每次言說各有側重。賴區平在《王陽明關于動靜的幾種用法——從工夫面向的視角來看》一文中,將陽明及其后學中關于動靜的用法歸結為工夫著力處、工夫處境、本體、工夫本身等四大類,并進一步分為身之動靜、心之動靜、心之意念動靜等十二小類。[13]其論證非常詳盡,對于我們理解陽明及其后學關于動靜的思考很有助益。可見,陽明及其后學對于動靜的討論可能不再局限于心上,甚至不局限于任一特定的主體,其面向具有廣泛性。自內而外,自心而身而事均可以動靜言說。
陽明對于動靜的思考包含以上的考量,然而可能不限于此,而是更為豐富和廣闊。而陽明在言說“動靜所遇之時”不限定主語,或許是其故意為之,這個主語本自不定。陽明在與陸靜原書信往來中就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討論。陽明認為,有事無事,已發未發均等可以以動靜言說。陽明借助周子“靜極而動”之說闡發其意。陽明認為“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并非是動而后有陽,靜而后有陰。而是在太極生生之中,以其“妙用無息”者謂之動,而以其“常體不易”者謂之靜。由此可見,動靜所言,是事物的特性,并非專指某事。
同時,事物之動靜具有一定的相對性。鄒守益曾引友人言:“以意對出言處事言,則意似靜;以意對寂然不動看,則意似動?!盵14]“意”在不同的語境下其動靜狀態有所差異,其他的主體如心、體等也是如此。由此可見,陽明對于動靜的理解并不固定的針對某物某事,而是在特定語境下言說,具有相對性。如同陰陽,物與物之間有陰陽之分,一物之中以可分陰陽。而動靜之意涵,亦可進行更為廣泛的展開。陽明對于動靜的思考,從心意之動靜,至居行之動靜,至萬事萬物之動靜,均可適用。
基于以上對于動靜主體的分疏,陽明進一步對動靜關系進行了闡發。陽明與陸靜原的書信往來中針對這一問題有豐富的討論。陸靜原從當時已有的對于動靜的說法進行提問。其中除了在理氣層面對于動靜的討論,主要集中在以下兩點。其一認為,動靜是割裂而分的,那么“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15]則無法解釋。其二認為“靜而生動”,則“至誠有息也,圣人有復也,又不可矣”[16]。陽明否認了以上兩種觀點,提出“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無前后內外而渾然一體”[17]。動靜二者的關系,并非相互割裂,或有或無,同時也并非“靜”為動之元而能生“動”。具體而言,陽明借助“有事無事”來詳說。陽明認為,可將“有事而感通”解釋為“動”,而將“無事而寂然”解釋為“靜”。然而,“有事”與“無事”并非相互對立,“寂然”中有“感通”者在,“感通”中有“寂然”者存。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與靜的關系并非對立,亦非非此即彼,而是渾然而不可分而共存。
陽明認為,由“陰陽一氣”可知“動靜一理”,而不可將動靜分為兩截。動靜二者皆恒存而有顯隱之分:“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18]陽明與薛侃的對話中對此進行了一定的討論。薛侃以為:“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然而,陽明認為,不可將動靜以體用二分。動靜一理而體用一元,不可兩分。靜而能見其體,動而能見其用。
三、于動靜處做工夫
陽明對于動靜的理解一方面體現在心之本體之定,另一方面又展現為在由心至身之萬物的動靜所遇隨時。這兩者并不矛盾,心之本體能定而合于天理,自然能動靜所遇隨時。而陽明的工夫論也圍繞這一目標展開。
陽明與弟子談論工夫之時,對于是從靜處著眼還是動處入手也多有討論。然而,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陽明對于動靜這一概念并無明確的主體界定,動靜是相對而言的,這對于動靜工夫的討論造成了困難。為了從動靜的角度對陽明工夫論進行探討,我們不妨設定一個標準,對陽明工夫之動靜進行區分。陽明在《答陸澄書》中提到“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以及“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19]。除此之外,《傳習錄》中陽明與弟子關于工夫的討論,“有事無事”也經常成為其入手之處。因此,我們不妨以有事無事來區分動靜,在此基礎上進行討論。
陽明以為,初學做工夫不妨先從靜處入手。而無事之靜時的工夫,不得不提靜坐。靜坐之法古已有之,儒釋道三家都有這一傳統。陳來提到:“‘靜坐本身沒有什么‘佛或‘道的屬性,任何精神傳統中都可容納靜坐為一種修養方法?!盵20]然而,王陽明的靜坐之法依舊有其獨特之處。相對而言,靜坐在佛家主要采用靜坐、止觀等修行方式,以達到去除煩惱而明心見性的效果;而在道家則主要通過內觀、守一、坐忘等工夫實現養身。[21]陽明之前,宋明理學家也對于儒家之靜坐有所發展,主要用于治偏與私而達到“成圣”的目的。濂溪先生曾提到“主靜”的修養方式,明道也提到“且靜坐”。[22]
陽明自身也曾以靜坐作為修行之法,并授予弟子,然而近于晚年則愈加發現靜坐之弊端,而對靜坐持辯證的態度。其弟子錢德洪曾說:“師門未嘗禁學者靜坐,亦未嘗立靜坐之法以立人。”[23]錢德洪的說法雖然有些絕對,然而由此可見陽明對于靜坐的態度:認可其作為一種修養方式,卻不鼓勵弟子執溺于此。
陽明曰:“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盵24]因為為學者在初始之時很容易心猿意馬,而其心思多偏近于人欲。使之靜坐可以息其人欲,而復其天理。結合前文對于心之動靜的剖析。初學時的靜坐可以幫助人們將除卻氣之動,而復其理之定。
陽明認為,當心意稍定,則不應當執著于靜坐,守靜而不動。首先,這很容易讓人有“喜靜厭動”枯槁之病。由前文可知,陽明所言的心之本體為定,是擾而靜之定。如若只固執于靜而忽視了萬物紛紜之靜,則只是如槁木死灰一般,則不可復其定。
其次,從“動靜所遇者時也”這一角度,若知偏執于靜這一邊,難免忽視了其動的功用,其工夫則不整全。面對弟子關于在靜時做工夫方領悟其意,遇事則無法應對的疑惑,陽明回答:“是徒知靜養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盵25]陽明認為,只有不僅能夠靜養,還能夠在事上磨礪才能夠復其心之本體之定。然而,工夫亦不可執著于動的一邊,陽明在格物工夫的討論上也對此有過辨析,弟子問:“格物于動處用功否?”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26]陽明認為,“格物”中,“物”即是“事”,而動靜皆有事。因此,需要在工夫須在動靜處同時著手。
那么,在“動”處的工夫如何進行。陽明首先提出了“省察克治”之功,以此將心中的氣之思慮掃除廓清,逐一拔出。而其具體著眼處有其是在一念發動之處,若是發動之念有不善,則將此不善之念徹底根除,而勿使其停留于胸中。
在此基礎上,陽明通過對比孟子和告子“不動心”的區別,提出通過“集義”的主張。而“集義”的目的則是讓心體能合于理。孟子與告子最的差別在于,告子只是在不動心處做工夫,然而孟子則更為根本,孟子通過探求心之理,知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因此只要所行合義即可不動心。陽明曰:“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盵26]相對而言,告子的工夫只是單求寧靜,而孟子則求循理。
由此可見,陽明工夫的展開源自其對于動靜問題從本體論的角度的分疏,在實踐的層面上兼顧動靜。其以靜坐為初始,體現了去心體之氣之動,而復心體之本靜。而陽明在有事無事均要集義而合于理則體現了動靜所遇者時也在實踐中的落實。陽明對于動靜自本體而工夫的討論,為時人在生活中提供了切實可行的路徑。
注 釋
[1] (明)王陽明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頁
[2]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頁
[3] (明)王陽明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頁
[4] 同上,第22頁
[5] 同上,第23頁
[6] (晉) 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第187頁
[7] (明)王陽明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5頁
[8] 同上,第25頁
[9] 同上,第55頁
[10] (明)王陽明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3頁
[11] 同上,第57頁
[12] 同上,第15頁
[13] 賴區平:《王陽明關于動靜的幾種用法——從工夫面向的視角來看》,《船山學刊》,2016年,第5期
[14] 董平:《鄒守益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538頁
[15] (明)王陽明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5頁
[16] 同上
[17] 同上
[18] (明)王陽明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5頁
[19] 同上,第56頁
[20] 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的哲學精神》,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95頁
[21] 參考:胡永中:《致良知——王陽明去惡思想研究》,程度:巴蜀書社,2007年,第228-235頁
[22] 參考:劉琳娜:《論王陽明對周、程道統的繼承——從道體動靜的角度詮釋》,《船山學刊》,2017年,第2期
[23] (明)王陽明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18頁
[24] 同上,第14頁
[25] 同上,第11頁
[26] 同上,第22頁
[27] (明)王陽明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