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康

北京白塔寺
青瓦灰墻,方桌靠椅,書聲朗朗。走進北京市西城區青塔胡同41號院,何江老師正在國學課上領讀《論語》。令人想象不到的是,跟讀的是一群平均年齡高于60歲的街坊鄰里。
“說句心里話,我真是挺期盼每星期來這里上課。”65歲的陳阿姨是這里的常客,每周都按時來上國學課和詩朗誦課程。“太極、象棋、手工、品茶……活動太多,我都參加不過來。”她對本刊說。
2015年,青塔胡同41號院經過20天的更新改造后,變成北順社區的綜合活動空間。如今,它已成為白塔寺地區首個胡同文化新地標。
由三戶人家的大雜院騰退改造為社區文化活動空間的41號院,僅是“白塔寺再生計劃”眾多項目中的一個。
從2015年起,在北京西城區政府與實施主體北京華融金盈投資發展有限公司的推動下,“白塔寺再生計劃”改造方案正式啟動,這一計劃包括了對白塔寺區域內主干道、斷頭路的打通,對市政基礎設施的更新以及騰退院落的改造等。
從阜成門內大街望向兩側,白塔寺片區的老城肌理和金融街的辦公樓宇對比鮮明。一路之隔,北京的兩面清晰可見。
以何種模式來進行院落的保護和改造才是合理的、具備可持續性的?是大拆后的重建,還是文物式的小修小補?
作為北京老城25片歷史文化保護區之一,近些年來,白塔寺片區如何保護、更新古院落和胡同的話題一直被各界探討。
“在北京的老城更新項目中,甚少有其他項目能有白塔寺片區這樣的多面性與混雜性。”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世界建筑》主編張利說。
自明代朝天宮被焚毀后,白塔寺地區的百姓開始自發建設,形成了與其他歷史街區不盡相同且矛盾更為突出的區域。
相比于規整、宏大的四合院,這里的院落面積有限、形態各異,整體的肌理也相對細碎,但卻真實反映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起居模式。
隨著人口增多、社會變遷,區域內眾多的私有院落由一戶變為多戶,直至轉變為如今的“大雜院”形態。這些雜院由于缺乏有效的維護和配套的市政設施,難以承載越來越大的老城人口壓力。
長期以來,院落加建、垂直加建導致這里的胡同22%寬度不足3米、20%的路口斷頭,29條胡同內被塞滿了700多輛機動車,臨近停車場超載率達200%。70%的居住建筑質量堪憂,68%的住戶忍受著沒有戶廁的不便。
白塔寺片區改造的復雜性不僅在于胡同肌理破碎、基礎設施欠缺,還在于該片區的區位特征不鮮明。
“如果老北京有一張文化地圖,那么白塔寺在這張地圖上沒有什么顯著位置。”北京華融金盈投資發展有限公司執行董事王玉熙對《瞭望東方周刊》說。在白塔寺片區,前門的文化標簽、南鑼鼓巷的門庭若市、什剎海的柔情風景,似乎都不存在。白塔雖然是中國現存年代最早、規模最大的喇嘛塔,但“在現代社會,白塔寺不承載宗教功能,更多的是居住功能的體現,所以它的價值被弱化,難以吸引資本和媒體的關注。”王玉熙說。
對白塔寺地區古院落群這樣的建筑文化遺產而言,在當下如何保存與重生,成為一個意義非凡的課題。
以何種模式來進行院落的保護和改造才是合理的、具備可持續性的?是大拆后的重建,還是文物式的小修小補?
“隨著遺產保護和文化傳承意識的不斷增強,同時也由于拆遷成本的不斷攀升,大規模拆改的模式逐漸退出歷史舞臺,老城進入了整體保護下的疏解騰退和整治更新的階段。”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張悅說。
從2001年出臺的《北京舊城25片歷史文化保護區保護規劃》,到2002年的《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到2005 年《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實施,再到2017年出臺《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年-2035年)》,十多年間,人們逐漸重新凝聚起對老城進行整體保護、有機更新、文化復興的共識。
“我們提出了名為‘白塔寺再生計劃的老城保護更新模式。微循環、微更新是該計劃遵循的基本理論框架。”王玉熙表示,自該計劃實施以來,他們做了五個層面的工作:人口疏解和調控、院落更新、基礎設施更新、街區環境改善以及開展社區營造。

白塔寺再生計劃項目上的現場設計陳列展示
白塔寺片區的改造工作分為三個階段。2013年到2016年,人口疏解、騰退是第一階段的主要工作。“人口密度降低會騰退出一些空間,便于進行其他改造。” 目前,白塔寺片區共騰退300多戶居民,占總數的7%。“我們認為這個區域至少應該完成30%的居民騰退,這是最低指標。”
2017年到2018年,五個層面的工作交叉進行,院落更新是這個階段的重點。將自愿騰退的居民小院交到專業建筑設計師手中,通過設計手法、新式材料等,重新整合空間,實現功能疊加與折疊,以適應現代城市生活需求和人的不同需求。
2019年以來,華融金盈公司對受壁街和阜內大街進行了整治,未來將會啟動東西岔胡同的更新。“東西岔胡同的改造將采用一種新的街區更新理念,它不再是一個點或者一條線,而是深入到院落內部的整治。它是政策的全覆蓋、空間的全覆蓋、內容的全覆蓋。”王玉熙介紹。
“老北京的居住文化就是熟人文化,白塔寺片區作為傳統街區,不應該僅僅體現建筑的傳統性,它特有的居住文化也應該體現出來,這才完整。”
老城有著獨特的肌理,而北京老城的肌理正是由一個個以四合院為代表的“細胞”組成的。保護老城的肌理,關鍵是對“細胞”的修復與再造。
在王玉熙看來,“‘白塔寺再生計劃在理論和邏輯上是成立的,但是否能經得住考驗,還需要實踐來驗證。”
青塔胡同41號院的里院,是個帶有露天花園的小院。室內,木質家具盡顯古色古香,墻面貼著簽滿姓名的“青塔胡同41號文明公約”,旁邊掛著由殘障兒童所創作的圖畫作品。
青塔胡同41號院由華融金盈公司改造后,被西城區新街口街道辦事處接手打造為書香社區營造計劃的實踐基地,西城區新街口街道辦事處委托北京市西城區公益文化傳播中心運營。
小院門口,社區活動的“課表”排得滿滿當當:白塔樂坊口琴之聲、茶人茶語品茶會、胡同手藝社、青塔棋社、北順詩社……十幾種活動被安排在特定的時間段。
“居民對社區活動的參與度非常高,活動的主題和內容都是五六十歲的居民自己想出來的,我們主要負責梳理和引導。”北京市西城區公益文化傳播中心社區營造策劃總監劉婧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青塔胡同41號院以滿足居民需求為切入點,不斷吸引居民主動參與到社區建設的大事小情中,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對社區的認同感。
除了青塔胡同41號院,宮門口東岔81號會客廳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公共空間。“我們特別重視社區營造工作,其實就是重塑鄰里關系。”王玉熙告訴本刊,鄰里關系包括兩個層面:原鄰里和新鄰里。騰退后的院落,除了改造成社區公共空間,還會積極引入商戶機構,從而形成新住民與原住民的關系。
王玉熙介紹,他們將引導入駐商戶為社區作貢獻,加強與原住民的溝通和交流。比如,“白塔寺再生計劃·暖城行動”設計周即將迎來第二屆,通過挖掘白塔寺街區文化、地區社區變遷,探索老北京胡同生活與未來社區的聯接點,帶動歷史文化街區的創新活力。
“老北京的居住文化就是熟人文化,白塔寺片區作為傳統街區,不應該僅僅體現建筑的傳統性,它特有的居住文化也應該體現出來,這才完整。”王玉熙說。
僅占30%的騰退小院被實施主體改造更新,但絕大多數沒有搬走的居民也有改善空間的需要。該如何改?
王玉熙表示,將在東西岔胡同等試點探索“就地改造”新模式,“核心內容就是居住空間的成套化改造。”
所謂成套化改造,就是將廚房、衛生間等植入到家庭空間內,對生活核心功能進行最大化集成。對于物理空間比較小的家庭,則把廚房和收納模塊植入院落內。
不過,就地改造面臨著兩大困境——改造資金和產權歸屬。
誰來承擔改造資金?針對這個問題,王玉熙說:“接下來我們會考慮向政府提議推出一些政策,政府出一部分錢,居民出一部分錢,雙方形成共建關系。”
產權歸誰?事實上,白塔寺片區的胡同院落加建情況嚴重,如果在院內植入公共模塊,勢必要對院內的違建進行拆除,“它的復雜性更高,完全依靠社會資金的投入和居民的自發改造,可能不足以解決這些問題,需要政府的支持。”
“白塔寺片區改造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如何充分實現多元參與,形成合力。我認為現在還沒有找到黏合劑。” 政府主導、企業示范、社會力量參與、本地居民共建——作為“白塔寺再生計劃”的多元參與的主體,每一股力量都需要發揮作用。
“比原來的開發難得多,這也是目前改造緩慢的原因。”王玉熙說,改造和重生過程中產生的矛盾,主要源于過去與當下生活模式、空間需求、建筑形式和社會結構的不同。合理地疏導、化解這些矛盾,使改造后的院落適應新時代生活的需求,這才是“重生”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