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魂

鄭璐

（一）

面前這個背對著我的女子，著一件淡藍色的小褂，圓領，盤扣，收腰，七分袖，再配上一條水綢白褲子。如同從水墨畫中走出來的一般。

看她緩緩回頭，我才見了她面紗下露出的半張臉。她長的很好看，白皮膚，黑黑的長發清新飄逸，她留著細細的劉海兒，七八十年代的那種，輕輕蓬起來，在額前擴一個小小的弧，很閨秀的樣子。待與她四目相對時，我吃了一驚，這樣一張古典的臉竟長著一只湛藍色的眼睛！她低垂下頭，淡淡一笑，剪水雙眸，似乎凝著一點憂愁。開口到：“你居然不害怕陰陽眼。”我怔了怔，怎么會不害怕陰陽眼，只是這雙清澈憂郁的眼睛里，也望不到恐怖與威脅。復望了一眼白衣女子，看著她那一只幽藍幽藍的眼睛里透著感傷，一陣清風拂過，隱隱地露出面紗下觸目驚心的疤痕，像是燒傷。

見她又開口：“我需要你的幫忙。”

（二）

“幫什么忙？”我心中正是遲疑。

不過只是抬起頭的一瞬間，一切的景象都變了，此時的我正趴在一條小巷里，如瀑布一樣的長發從腦后垂在胸前，長長的劉海牢牢地遮著自己左邊的眼睛。

“這是我的夢境，因為在現實里無法復原的痛苦而執著成了夢境。我無法忘記那段記憶，所以我的靈魂就只能飄蕩在人間里，重復著那段記憶。但如果有人能夠在這個夢境里，代替我，彌補回我的遺憾，那么我從此也能安息了……”白衣女子的話像是從虛空中傳來。“你有什么遺憾呢？”我一面敷衍著白衣女子，一面用我的意識控制著這個并不屬于我的身體站起來，抬眼看見一座古樸的老房子燃燒著。大火即將吞噬了整個一樓，小巷子里安靜極了，就像真的只有我一個人，我聽著大火舔舐著木頭的噼啪聲，打量了一下四周，思索著我該如何逃離這里。

“救命啊……”恍惚之中，像是聽見了火場里有人喊救命，我一邊屏氣凝神靜靜地聽著，一邊慢慢靠近這座古樸的房子。木房子的門已經不穩定了，在大火的侵蝕下，終于轟然倒地。我站在門的旁邊，火光照亮了整個一樓大堂。“我想你聽見求救了，你不必再想著逃離，不管你成功與否，我都會讓你從夢境里出來，我只是希望你試著救她。”“求你救她！”虛空中白衣女子的最后一句話。

我知道這樣的大火，單憑我一己之力，我是不可能救出她的。但既然事實已經如此，我只能試著冒險，從別人家的院子里爬上那座老房子的二樓。

千百周折，最后，我終于破了窗子，進了房間。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大火從一樓燒到了二樓，我的到來像是給大火以足夠的野心，頃刻間，我們就被火海包圍了，我這時候才看清楚她的臉，她長得很美，但是即使在火海映襯下也依舊煞白的臉，讓人覺得這不是一個活物。

（三）

那不是我的記憶，是白衣女子的記憶。她的人生，她的所思所想，她的歡娛悲傷，我竟在剎那間全都感受到了。

看著真實故事里的白衣女子選擇了直接沖入了房子，但是可惜還沒來得及上樓，就被滾滾濃煙嗆住了呼吸，暈在樓梯口。等她意識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被人救了出來，那個喊著救命的姑娘卻永遠地活在了那個年紀……

（四）

好奇著她們的故事，單是在回憶里，挑了子墨和那個女孩的片段在腦海中打開，入眼是一條小河，幾塊布滿青苔的大石旁，躺著子墨，渾身濕透，被人剛剛從河里撈上來。旁邊的女孩支棱著腦袋，靜靜地等著子墨醒來，這副容貌，本是煞白如今有了血色，倒是多添了一分靈動。

相識是因為子墨不小心落水么？我在心里揣測。

復抬眼，子墨已經醒了，濕漉漉的劉海兒貼著腦門，露出了她曾經精心掩藏的左眼，似乎有什么不同。也不見她表示任何的感激，倒是瞧見了浮在眼底里的惱怒。“你為什么要救我？”語氣平和，卻透著微微的憤恨之意。“為什么？要這樣尋短見？”思緒又重新被女孩的反問拉回。子墨也不言語，嘆了口氣，起身準備離開。

女孩像是覺出來子墨的想法，趕著上前了一步，抓住了子墨的手腕。她抓得用力，頃刻間，子墨的手腕就現出了淺淺的痕跡。

“是因為……眼睛么”她也不害怕，抬起手指把在子墨額前耷拉的幾根碎發輕輕地撥開。

一只湛藍色的眼睛。

淚水順著子墨的臉頰悄悄地滾落。靜靜地只聽見“啪嗒”一聲，像是這水珠滴落在池水中一般，漾得池水散著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漾得這場面也看不真切。復又慢慢淡去，只在山高水闊中留下一個淡色的剪影。

耳邊響起最后一句話，仿佛來自世外：“為什么一定要活在別人的眼光里呢？” 最后一句，像是女孩勸解子墨，但這悠長的語調，又像是有著千般的無奈，我費力思索，將回憶里的諸多片段串起來，終于看到了一些事情的實景。

這個女孩叫小靈，小靈，自幼長相出眾，卻是生來六指。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卻依然沒能動搖她的微笑。

這樣的故事讓我感動，私心覺得，她倆的故事若能在這里永遠停駐也沒什么不好。但知曉結局的我，又嘲笑自己何必這樣自欺欺人。

這一段記憶如九曲環般，一環扣著一環。像是一簾瀑布從峭壁上轟然墜下，擊打在崖底碎石上，濺起一叢叢冰冷水花。自古悲劇，便是這樣一副倉皇卻又猙獰無情的模樣。記憶的下一環，緊扣著的就是結局。命運像是要和這個本就不幸的小姑娘開著一次又一次玩笑，像是見不得她的半點笑容。

罕見的旱災，接連奪走了好幾戶百姓的生命，活著的百姓也多半是窮得揭不開鍋，又慨嘆當時人民的愚昧無知，這樣的天災卻將原因歸于一個不足16歲的小女孩的六指上。大抵是饑餓會使人瘋狂，傳言四起，說是只有了結了她，才能讓不祥之人的晦氣永遠地消失。

結果！結果是他們是真的這樣的沒有人性，為了所謂虛無飄渺的傳言，就那么輕率逼死了她的媽媽，活活燒死了她……

（五）

睜開雙眼，從記憶里出來，我發現我回到了現實世界。

“謝謝你”聲音一如之前，循聲望去，依舊是那個披著面紗的白衣女子。“謝我？我并沒有成功地救她。”疑惑地問她。“我所希望的，從不是我能真正救出她來，大概是我們的存在是這個世界所不容的。”

見她停頓了幾秒，又緩緩開口：“我只是希望能和她一起面對所有的風浪，甚至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