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赟 秦宗林
2018年6月,揚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揚州市邗江區西湖鎮蜀崗村東楊莊組東側的經九路工地上采集到一方墓志。其志蓋佚失,僅存志文。為青石質,方形,橫長65厘米,縱寬63厘米,厚9厘米。文體為楷書,豎向陰刻,字跡細密,單字規格0.6厘米左右,計30行,滿行38字,全文計1021字。(圖1)在通篇褒揚溢美之語下詳細地記錄了高門張氏的籍貫家世、生平事略及子嗣等,為我們研究明代著名的高氏家族提供了可靠的新材料。志文除個別字較為模糊難辨外,多數字跡清晰,文意淺顯。本文擬就其中涉及的一些問題略做考釋,以求教于方家。
志文摘錄如下①標點為筆者所加,文中分行以/分隔。:
大明/敕封太安人高母張氏墓志銘。/嗚呼!此觀外祖母高太安人之墓也。安人姓張氏,父锳、兄訓、弟詮,皆隱德君子,世居揚之河東鄉。安/人其第二兒女也,生而慧淑不群,母朱氏謂父曰:“此兒奇質,長當適名門。”年十九,女紅閑習,德性溫良,/聞于里。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高公嘉會乃求為次子贈工部主事敬齋高公宗禮之繼室。父母曰:/“高出宋武穆王之裔,望族也。”遂許之。既歸,克修婦道,宜其家人,善事舅姑,伯叔無間言。衣裳酒漿蘩中饋,咸身親為之。敬齋公精于醫,安人輔相以道,出入恭慎,克成其德,撫育前子,恩愛篤至,無異/己出,族人賢之。年二十九,敬齋公偶以疾終,即哀悼毀容,誓志終身,幽處孀闈,足不及中閾。敬齋公/有遺金三百兩,乃持奉姑季氏,不私一錢。泣謂諸孤曰:“寡婦孤兒,固人所矜,亦人所賤,吾與汝等當/勉強成人,為鄉族重,無徒為人矜也,敢取賤以辱其夫乎?”諸孤凜凜服教,儒、醫、農、商各治一業,伯叔/析居,其所與,一無較。攜諸孤煢煢獨立。泣諭之曰:“清白一脈乃汝家傳家之隆,歷在德厚薄,不在/財之豐歉也。事勤儉、親詩書,汝等所當勉者!”至納諸婦、歸諸女,皆躬紡緝以給其費。男濟讀書每至/夜分,常親置飲食,以堅其志。鄉人賢之。夫弟戶部尚書高公宗選拜謂之曰:“嫂寡而能教,有功先人,/可謂女大夫矣,信哉!”子六男四女。長即濟,登弘治癸丑科進士,授工部主事,升員外郎,先卒,婦任氏。/次淮,醫學正科,先卒,婦俞氏。次涇,鄉飲大賓,婦傅氏。長女適揚州衛百戶傅君時學,皆出前母劉安/人。次湘,醫學訓科,先卒,婦路氏、馬氏。次漳,婦蕭氏、曾氏。淛,夭亡。次女一適贈刑部主事葉公萬,即觀/之嚴君也。一適陰陽訓術龍君雨。一夭亡,皆出安人。安人以子先后異出,夫且早逝,撫待之恩,表里/一致云。孫男十四。長棠,早亡;次栱,婦邵氏;梁,府學生,婦朱氏;相,鄉進士,婦張氏;桓,縣學生,早亡。梧,婦/陳氏;槚,婦史氏、張氏;棟,婦殷氏;極,府學生,婦蕭氏;梓,婦汪氏;模、標俱早亡;樓、柳尚幼。孫女七,長適府/學生劉華;次適李光炳;次適方頌;次適江夏知縣馬舜民;次適府學生薛鍵;次適府學生錢榖;一尚/幼。曾孫男十。長燁,府學生,婦蔣氏;次燦,婦方氏;灼,婦林氏;煉、輝、熙余皆幼。曾孫女五。長適生員沈淓;/次適太學生王思孝;次許聘徐行正;余俱幼。玄孫男三,俱幼。據生正統戊辰年二月二十又七日,卒/嘉靖辛卯年十一月二十又一日,享年八十有五。卜以嘉靖壬寅年十一月二十日合葬敬齋墓于/馬鞍山之祖塋。嗚呼!安人以貞婉之資,適名族而渥,褒封婦節,母德儀刑鄉人,子孫繁衍,祿壽綿延,/可不謂之盛哉!然自寡居五十余年,蓋嘗五哭其子,四哭其孫,清修苦節,僅足自持,上天之佑,固有/未盡者歟?觀也,與沾余慶,食德未報,恪承母命,臨墓而銘之曰:/世孰無婦,孰如安人?婦而一德,苦節終身。世孰無母,孰如安人?母而一德,保孤惟仁!嗚呼,世教賴/之,百世永新!/賜進士出身、中憲大夫、湖廣提刑按察司副使甥孫省庵葉觀頓首撰,/余姚聞珮書篆,/姑蘇吳國臣刻。

圖1 張氏墓志拓片
根據《大明敕封太安人高母張氏墓志銘》(下面簡稱《志》)記載,張氏祖籍揚州河東鄉(今揚州市市區南)。其父張锳,母朱氏。兄張訓,弟張詮,張氏在家行二。其父兄弟皆無官無職,為一般平民。張氏生于明正統戊辰年(1448年)二月二十七日,一生歷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七個年號,于明嘉靖辛卯年(1531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卒,壽登耄耋,在明代已屬高齡。
張氏19歲時,嫁與高宗禮為繼室。其時高宗禮之正室劉氏或已早逝,留下三子一女。張氏嫁入高家后,侍奉公婆,和順對待家人,對家中事務親力親為,輔佐從事醫療的丈夫。29歲時,高宗禮過世。張氏喪夫寡居后,矢志立節,獨撐一家,傾力撫育子嗣,歷55年。死后停柩11年,于嘉靖壬寅年(1542年)十一月二十日,即其忌日前一天與其夫高宗禮合葬于馬鞍山祖塋。馬鞍山一地《萬歷揚州府志》有載,“在(江都)縣西北,與烏山對”[1]309,即今西湖鎮蜀崗東楊莊東側。這為找尋高氏家族祖塋位置提供了可靠的依據。
張氏夫家,《志》載為“宋武穆王之裔”。宋武穆王,即北宋名將高懷德,“武穆”為其謚號。
其夫高宗禮之弟高銓,字宗選,為明代揚州高氏一族中官職最高者。《嘉靖惟揚志》[2]141《萬歷揚州府志》[1]501,544等地方史志對其都有記載,他是成化四年戊子(1468年)考取鄉科,次年(己丑年)即考取進士,年少出仕,累官至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戶部尚書。《志》文載其為戶部尚書,乃正二品之銜。
張氏長子高濟,字楫之,也是明代揚州高氏家族中為官較高的一位,在 《嘉靖惟揚志》[2]142,145-146《萬歷揚州府志》[1]496,501等揚州地方史志中亦有記載,他是成化丙午年(1486年)考取鄉科并取得經學第一名。但考取進士的時間地方史志記載不一,有弘治三年(1490年)、六年(1493年)兩說,考《志》文載為弘治癸丑科,當以志文所記為是。在《揚州歷代詩詞》中曾輯錄有其一首《揚州懷古》,并對其生平略有考釋[3]。
張氏次女之子名葉觀,字國光,《萬歷揚州府志》中有載[1]575,《志》文便是由其撰寫,其撰寫時間及撰寫時“賜進士出身、中憲大夫、湖廣提刑按察司副使”身份,可補文獻記錄之缺。
張氏四孫名高相,《萬歷揚州府志》載其為“正德己卯(1519年)科”[1]503,與其婿馬舜民同榜鄉科。
四孫女配江夏知縣馬舜民,馬舜民在《萬歷揚州府志》有載,乃是“正德己卯”考取鄉科,“江都人,江夏知縣”[1]503,秩正七品。江夏乃湖廣武昌府所轄,在今湖北武漢江夏區。
墓志作為真實記載死者姓名家世及其生平事略的文字實物,具有十分珍貴的史料價值。張氏墓志通篇溢美粉飾之語,雖有夸大褒揚之嫌,但也客觀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的家族世系,進而反映出當時人們的生活環境、生活習俗等方面的內容。這對于我們借以彌補史料之不足,考據復原當時人們的生產生活等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現對其反映的幾點重要內容略作考釋。
1.婚配習俗。張氏出身于一般平民之家,其夫高宗禮雖出身“武穆王裔”,但其無官無職,只是一名醫者,因此,二人的婚配屬于庶民婚配之列。《明史·禮志九》有載:“凡庶人娶婦,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聽嫁娶。”張氏19歲方嫁給高宗禮為繼室,且當時高已有三子一女,可能與其在合適的年齡未能順利談婚論嫁有關。
《志》文中,對張氏子嗣女性婚配對象介紹較為詳細,夫家名稱、從業情況多被記錄了下來,而男性婚配只提及所娶婦家姓氏,其余均未提及。通過梳理張氏子嗣中男性的治業情況和女性的婚配情況,我們發現,張氏子嗣中,女性的婚配對象多為男性子嗣同級文職仕宦或同窗,鮮有武職人員,二孫女、三孫女夫家情況未做說明,可能是受當時門第觀影響,不愿提及,其婚配對象可能是農工商從業人員。從家族擇偶的地域來看,這些婚配對象多屬揚州府境內,屬近距離聯姻。(表1,表2)這種婚配特點應是明代婚姻地緣結構的基本形態。
2.品官封贈制度及喪葬習俗。張氏墓志中對明代品官長輩封贈制度有所反映。如《志》文中可見的張氏及其夫高宗禮、其公公高嘉會之職銜等。

表1 張氏子嗣男性治業情況

表2 張氏子嗣女性婚配情況
封贈品官長輩的制度始于宋,至明代仍然沿襲使用,且方式更趨完備,已有一整套與品官職位相對應的稱謂和制度規范,其封贈按律應與其夫及子官階相符。根據 《明史·職官一》中“外命婦之號九:公曰某國夫人……六品曰安人……因其子孫封者,加太字,夫在則否”“七品以上皆得推恩其先……六品以下授敕命,曾祖、祖、父皆如其子孫官……外內命婦視夫若子之品。生曰封,死曰贈”的相關記載,我們對開篇“敕封①敕封,乃是皇帝頒詔書封賜臣僚爵號、官位、財物、奴婢、妃妾及其他頭銜,是帝王制度的專屬詞語。太安人高母張氏”解讀如下:其一,張氏榮享六品“安人”封號;其二,張氏六品“安人”封號與其子高濟官職品級對應,且其被稱為“太安人”,進一步證明是“因其子孫封”;其三,根據“生曰封,死曰贈”的規定,張氏六品“安人”封號應為張氏生前榮享。其公公高嘉會、其夫高宗禮、其婿葉萬的官職則皆為逝后,分由其子向朝廷申報追封而來,為虛銜。
張氏墓志也體現出了明代喪葬制度和喪葬習俗上的一些特點。如隨葬墓志。《明史·禮十四·兇禮三》有載:“志石二片,品官皆用之,其一為蓋,書某官之墓;其一為底,書姓名、鄉里、三代、生年、卒葬及子孫、葬地。”張氏墓志格式體例基本如此,反映出明代墓志行文的規范化和格式趨于定型化的特點。同時,張氏死于嘉靖辛卯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葬于嘉靖壬寅年十一月二十日,這中間有十一年的時間差。人死卻停柩如此之久,顯然與當時盛行的擇時厚葬等習俗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