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聯濤
法國每年7月14日都會有慶典,以紀念“巴士底日”。230年前的同一個日子,法國人民攻陷巴黎的巴士底獄,引爆法國大革命。民粹主義運動自此勃興,推翻了以絕對君主制為特征的“舊制度”,代之以自由、平等和博愛的大眾信條。
今年巴士底日慶祝活動中展示了法國軍事力量,似乎他們需要用這種方式才能應對“黃背心”抗議運動。或許他們還沒有忘記法國大革命的暴力歷史。
民粹主義該從經濟學還是文化上定義?自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以來,專家們一直在試圖理解民粹主義,對它的定義是:一種群眾運動,包含著反精英、專制主義和民族主義等元素,它植根于經濟動蕩和身份政治。
如果僅僅考慮經濟維度,哈佛大學教授丹尼·羅德里克認為,正確的經濟政策可以解決經濟不平等和地區失衡問題。但如果是文化和價值觀問題,那么政策選擇就捉襟見肘了,這使得這種結構性變化更加難以應對。
真正的問題在于,即便有適宜的政策來處理不公平現象,政治已發展到如此對立,似乎無法達成正確的政策組合。為防止民粹滑向混亂,在尋找達成和解、妥協和重建信任的正確方法之前,需要仔細斟酌。
茱莉亞·阿扎里教授認為,由于三個歷史遺留下來的缺陷,美國民主制度已運轉失靈。首先,現代政治事務主要在國家層面解決,但投票卻以地方層面為根基,這也就意味著相較于城市中種族日益混雜的選民,參議院席位更多地被賦予了年老的農村白人人口。第二,伴隨政黨路線兩極分化,并變得牢不可破,黨派政治隨之發生了巨大變化:共和黨越來越愿意采取敵對措施來阻止民主黨所要求的改革,并杯葛司法任命和立法行動;在意識形態路線上,往往傾向于富人,但對基督教一猶太教的宗教熱情多有支援。第三,盡管南北戰爭是因奴隸制而起,但種族問題仍在美國政治中扮演著一個促成分裂的因素,這集中表現在近日特朗普總統要求四位非白人民主黨國會女議員“從哪來的就回哪里去”,國會就此對其提出了批評。
種族、宗教和認同問題是最近民粹主義的核心。
與美國一樣,英國和歐洲民粹主義政治中右翼的崛起就反映出認同問題。首先,投票模式存在代際差異。在英國脫歐公投期間,本來希望留在歐盟的年輕人沒有投票,而老一代則更多地投票支持脫歐。因為更愿意保存英國認同和主權,歐盟委員會日益侵奪主權,便催生出潛在的怨恨情緒。正是這種對英國主權和認同的根深蒂固的關注,為那17萬名(大多為白人且年齡較大)保守黨成員提供動力,他們不僅將決定下一任英國首相人選,還決定著英國脫歐談判的命運。
在歐洲,種族和宗教因素強化了右翼保守派的恐懼,他們也向布魯塞爾(歐盟委員會所在地)表達了對經濟主權喪失的憂慮,以及擔心北非和中東移民不斷增長會導致歐洲不堪重負。比如匈牙利和意大利右翼政黨,其對與俄羅斯合作并無訾議,卻極為反對外來移民。當歐洲正努力振興經濟之際,如何在民粹主義導致利益分歧加劇的情況下將歐洲聯合起來,正是地方政治與國家利益之間的鴻溝之所在。
這種分歧也存在于香港。顯然,經過156年的英國殖民統治,香港人和內地人之間已存在文化差異。最近香港的抗議事件就反映出這種認同差異,這一問題必須在2047年之前處理好。
因此,內地和香港社會必須達成一種新的社會諒解:如何在同一個國家內,容納彼此間的不同意見和文化差異。
阿扎里對國家一地方鴻溝的分析,排除了地緣政治這一維度。借助于知識和貿易的迅速擴展,全球化已經侵蝕了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條約》中所界定的國家主權。盡管如此,各國政府仍然反對任何外國干預其內政。
因此,香港的年輕抗議者們呼吁二十國集團干預以推進其目標時,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這樣做會有何種嚴重后果。將“家庭內部爭吵”升級為“家庭外部”爭端,這樣做可能帶來“巴爾干化”的(外國干預招致國土分裂、戰爭連綿)風險,這是該地區任何一個人都不愿看到的。
簡而言之,如果我們不盡早通過合宜的政策來應對國內經濟不平等,并坐視更深層的文化差異浮出水面,那么問題就會變得遠比我們預期的嚴重,更加難以應付。
認識到預防比治療更明智,具備這樣的政治智慧才是真正的挑戰所在。而現在,如何達成和解與修復,將成為未來真正的政治考驗。
(翻譯:臧博;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