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船在河上,我在船上。船搖晃,我也搖晃,天上的星星也跟著搖晃。猛然間恍悟,是在船上,不是在家里的床上。
醒了?爹劃著船,回頭問我。
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
爹出發前,本打算一個人去的,但我抱著他的褲腿,鬧著要跟著。無論他和娘哄還是斥責,我都不肯松開。最終,娘嘆口氣,說,那就讓他跟著吧。
那年,我五六歲吧。
于是,我和西瓜一塊兒出現在船上。爹要劃著船,順流而下,去很遠的鎮上送西瓜。那里有個商鋪,在河邊,要收購我家的西瓜。下午出發,返回時已是夜晚。
為啥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賣西瓜呢?我問。
那里賣得貴啊。爹回頭看了我一眼,擦了把汗。去時順水,回來時逆水,所以就吃力些。我聽到了他的喘息聲,伴著一陣陣嘩嘩聲——船槳一次次擊破水流。
船上其實是很涼快的。爹怕我冷,給我蓋上了他的襯衣,而他光著膀子。
兩岸的樹木高高低低,被夜色包裹成一幅幅剪影,參差不齊。遠處的山,在星光下模模糊糊辨得出輪廓。沒有月亮。
偶爾聽到“咕咕喵,咕咕喵”,是貓頭鷹。我不確定是一只,還是兩只。突然會有“咕咚”一聲,那是青蛙跳進了河里。爹說的。
不時有藍盈盈的光,如星星般閃現在河面上,飛過我眼前。是螢火蟲。
岸邊的燈火有遠的,有近的,一團團,一簇簇,漸次拋在了后面。我很好奇,這燈火下面,會有怎樣的面孔,那面孔后面,會有怎樣的故事。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前方的岸邊,有一處燈火,是為我和爹而亮的,是在為我們而守候。燈下的一張面孔,是最親切最溫柔的。
一想到這里,心就暖了起來。
爹回過頭來,說,快到了,你娘燉好了菜,等著咱們呢,今天咱爺倆的事兒干得不錯,你娘肯定要夸咱們。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
我知道,那里裝著的,是薄薄的但又很厚重的東西。
下午在鎮上卸下西瓜后,船就輕了,爹手里多了幾張鈔票。我無法把一船的西瓜和這寥寥幾張鈔票畫上等號,但爹卻很滿足,盤算著用這錢買化肥,給我買鞋子,給娘買上衣。
他說的,最后都買了,另外給我買了一瓶汽水、幾個肉包子,卻沒給自己買任何東西。我吃肉包子,他要吃娘給他帶上的干糧。我硬是把一個包子塞進他嘴里。
近了,離家更近了。爹將船搖得更快了。
多年后,我一直希望能順著時間的河流,再次上溯到那個夜晚,重新站在那條船上。這樣,我就可以接過爹手里的槳,我來劃船,讓他休息一會兒。他實在是太累了。
可是,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船早已成為一塊塊朽爛的木板,進了娘的柴灶,而爹,不在人世已多年。只有那條河依然流淌著,晝夜不息。
(摘自《潮州日報》2019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