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婕
摘要:文明社會發展出的一切標準,概念或等級禁錮了人性中如野獸般的混蠻朝氣與旺盛的生命力。古希臘神話中,半人馬即是由于冒失的原罪而被懲罰至此模樣。人性的兩個極端--文明與野蠻--變幻成形,時刻揭示著它被文明社會判定的罪。文明的禁錮慢慢讓它走向死亡,但我們無動于衷,也無可奈何,只能用注視著它的目光為其送葬。同樣也是為我們身上一同消失某些力量默哀。布德爾用其“幾何化概括”的雕塑風格,更加突出了半人馬垂死時分,由其幾何塊狀化的身體軀干透露出來的掙扎不成后的悲愴。
關鍵詞:布德爾;幾何化;雕塑;文明;禁錮;半人馬;獸性;人性
一、死亡的寓意
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
是生命在一個時間點和一定空間內的運動精致,肉身湮滅,行跡消失?或是精神意識流傳到某個時代的無以為繼,被人遺忘?
死亡會不會留下什么?
比如紀念的詩篇,矗立的豐碑還有孤單的墳塋?或者,死去的事物會不會以其他的方式回歸?
在希臘神話中,作為拉庇泰國國王伊克西翁調戲天后赫拉未遂,卻與涅斐樂誤生的后臺,半人馬經常被當作野蠻的代表,用于象征男性被自己的肉欲所困而陷入動物性的陷阱,也用于象征人性中未開化、無法無天和本能的一面。在被大力士赫拉克勒斯意外射傷后,半人馬不愿忍受痛苦而放棄了永生。
在現代社會,半人馬之死的故事成了一則寓言。半人馬的形象,隱喻著人類自身所具有的人性和獸性這雙重的屬性。這兩種性質在不同的時勢下相互拉鋸,此消彼長,矛盾又統一在人體中。我們貪婪又節制,惡毒又,膽怯又無畏,沉淪又圣潔。
半人馬要死了,是誰殺害了它?是什么讓它放棄了生存的念頭?
就是人類在一代一代中積累下來的文明和偽善。宗教要我們壓抑貪婪,出神入定;文化教育的普及要我們思維統一,八股教條;禮儀教養要我們舉止高貴,談吐文雅……于是,半人半獸的活力和天真逐漸減少。再有,各種學說的發展和觀念的駁雜充斥入腦,機器化大生產的轟鳴聲震懾心跳,渾濁的空氣毀壞肺葉……這一切讓我們無力直至奄奄一息。
我們被累積的文明奴役著生活,被動地做出選擇。
我們被自己演化成了會呼吸的機器,沒有了溫存的人情,也失去了渾蠻有力的獸性,只好機械并重復的一日日地存活著。
二、幾何處理的雕塑手法
布德爾的雕塑作品《垂死的人馬》完成于1914年,作為巴黎香榭麗舍大劇院的內部裝飾。巨大尺寸的作品塑造了如英雄般的人神形象,使其像座紀念碑一樣矗立著,紀念著人類本應具有的生命力。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歐洲,法國。自塞尚以后,藝術家們努力著把對自然的再現和主觀的表現分離開。藝術語言——點,線,面,形體和色彩——這些構成作品的共性元素,其獨立性和純粹性不斷地被各個藝術流派闡釋和表現著。
點,由原先的微不足道的存在變為奏響畫面節奏的主力軍;線,由描摹自然物體輪廓的起伏曲折和細微顫抖簡括成了更有力度的弧度與垂直;形體,幾何化成為方、成為圓、成為錐的物象,或連接或堆砌,構成形體的化身,形成作品的量感;色彩的純化,使得情感更直接的傳遞,也是畫面的理性構成更加完整。
身處在這個世紀之交的雕塑家布德爾,其作品雖然沒有脫離文學的輔助,也沒有背離新古典主義的標準,卻因為其理性的構成,形體的簡化和概括,以及建筑感的風格,把雕塑藝術從古典向現代的道路上推進了一大步。
在空間中“一團”靜態的、可觀的、三維的物體,對于觀看者來說,雕塑是可以環繞,從不同高低視角觀看的畫面。由于每一次角度的轉移而形成視覺造型的改變——體塊結構點位置的改變而形成了線條多變的起伏和轉折,不同位置的體塊堆積形成了不一樣的視覺量感,三維的形象在某一角度縱出的維度帶來的沖擊——這些都會組合構成一幅帶來全新感動的立體畫面。在光線形成的明暗的配合下,讓觀看者在腦中共鳴著走出一曲曲節奏和旋律。
看向半人馬的正面。它上半身人形的軀干,由胸腔連接腹腔組成微微有些向左傾斜并稍稍扭曲的直立姿態。兩邊的肩膀想背后打開伸展,使得胸大肌的體塊突出,肌肉下緣的括弧形線有力突出。挺出胸腔的姿態帶動兩條肋骨的異常凸起,并且形成這個角度除了肩膀和垂直右手臂之外的次主要視覺支撐線。接著腹腔位置上的六塊矩形腹肌以及兩側的腰肌體塊,的確如同一座建筑的基石那樣構筑了形體。
正面的人形軀干如同紀念碑的碑身,碑頂上搭伏著折斷般向一側倒塌的脖頸和頭顱。呼吸再不能順暢地順著脖頸中的氣管進出,生命正一絲絲地抽離出半人馬的軀體。倒梯形的臉部輪廓,筆直的鼻梁將其一分為二。上半部的臉暴露在光線下,在閉合的眼皮縫隙與凹陷的臉頰中好像還有點點生氣幽浮;而下半部的臉就完全淹沒在陰影中,已經淹沒在死亡的陰暗世界。
半人馬奄奄一息,無力回天。我們注視著半人馬,卻無可奈何。
雕塑往往因其材質而顏色單一,卻也因此具有像被提純后更加單純的美感。從駁雜又瑣碎的實際生活中,經過幾何化的形體配上單純的顏色,卻更加具有力量,更直接地震撼人心。
看向半人馬這四分之三的側面。向后伸展的左側肩頭,肱二頭肌緊張凸起,連著向后側展開的手臂,與另一側的肩膀手臂連接形成一條向上張開的弓形線條。線條中段飽滿的弧度富有緊緊的張力,向后翹起的手掌像極線條飛揚的結尾。光線集中投射在脖頸處,經由形體由高向低而次第減弱。單一的材質顏色,體現了統一又豐富的層次感。
在這個角度,籠罩在半人馬軀體上的死亡陰影,有所減淡。
仿佛,這并不是一件必須哀傷的事。
也許,這時的終止,是一種解脫。
三、詩歌般簡化的雕塑語音
詩歌的美,來自對語言的純化與提煉。內容富有光芒閃耀的跳躍性敘述,讀音語調上的平仄起伏韻律優美,每句結尾的韻腳好比線描收尾處留心做出的虛實停頓。
最后看到半人馬的背面。兩條壯碩的手臂伸展開構成角度,上由肩膀下由豎琴連接,圍成一個轉折明確有力的多邊形,仿佛是由此支撐其如紀念碑身般的人形軀干。兩只處理得巨大又厚實的手掌,一只搭在豎琴上微微彎弓,另一只手心上翻落搭在后臀上,正像一篇詩歌在結尾處韻腳的重音。
是結束,是告別。
死亡也就染上了悲壯的詩意。
半人馬在現代文明社會里,因為沒有人繼續信仰他的精神,放棄了他作為神的永生的權利。
至此,人類最初的天真與渾蠻,由半人馬承載著死去了。
我們注目著半人馬的死去,同時也是預先祭奠著我們自己。
至于半人馬何時能載著新鮮的生命力回歸,或許,會有那么一刻吧。
但是,這一代又一代的人壽數有限,記憶短暫。到那一歸來時刻,記得它的人不在了,在的人卻不能認識它。
參考文獻:
[1]葉慶文,編著.雕塑藝術[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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