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萬利的“毒雞湯”背后，竟是精神控制？

許然

還未開口說幾句話，你就感到臉在發燙。在眾人面前，你羞于承認自己的自卑與懦弱。但越是如此，你越是尷尬，無處安放的雙手在胸前揉搓著，你感到你的舌頭纏到了一起。你恨不得馬上消失。

隨著現場氣氛的不斷蔓延，你和許多人一樣，開始痛哭流涕，高亢痛訴，深刻反省。一樁樁傷心事涌上心頭，你恨不得穿越回去，做一次相反的選擇。

完成這個轉變僅過了一刻鐘。

“我可能被洗腦了”。海外留學生小單在“課程”結束后仍驚魂未定。

跟其他所有學員一樣，小單被朋友推薦到這門體驗式課程中。但她越是深入下去越是焦躁不安，心中疑團重重：“自己到底怎么了？因何要將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和盤托出？”

上半個月的“課”，改變一生？

走近小單聽課的這家公司，展示區內鱗次櫛比的獎杯格外惹眼。再往前，有四個無窗教室，四面被刷上了墨綠色的漆，靜閉而神秘。與應門者警戒的眼神不同，迎面而來的是一臉溫和的業務員樓姐。

要找到這家公司并不容易，需有老學員介紹。公司對外稱為某工作坊，而實際名字卻是某企業管理有限公司，于2011年注冊，且不具備培訓資質。工商登記的經營范圍包括企業管理咨詢、企業營銷策劃、會議服務、倉儲服務等。

“你對自己的性格方面有哪些不滿呢？”樓姐使出了一貫的話術。為了讓潛在學員相信這門課有助于了解自己，增進人際交往能力，她搬出了年輕時的遭遇。

那是2003年的夏天，樓姐與4歲女兒的感情正處于崩潰邊緣。幸而遇到上過此課的上司。在上司的極力邀約下，她開始學習“探索”課程。認為能修復與女兒的感情后，她又進行了“突破”與“領導鍛煉”課程的學習。與針對重新了解自己的“探索”課程不同，“突破”課程的層次更高，旨在讓人突破困境，重新面對生活。而“領導鍛煉”顧名思義就是發揮個人特長，增強管理思維，成為領導型人才。

經過系列課程的洗禮，樓姐仿佛得到了重生。她沉思了半晌，眼神中閃現出熾熱的光，難掩激動地說，如今她的生活是另一番模樣：告別焦慮感，與女兒如同姐妹般。

而這么“好”的課，價格當然也不菲。目前，“探索”“突破”“領導鍛煉”三個階段的價格分別為6000元、9500元、6000元。此外，公司還開設了針對社會高端人士的“NLP教練技術”課程、“青少年探索”課程。但對于課上的學習內容，樓姐三緘其口。

總共不足半月的授課，真的能改變一生？樓姐給出了頗具神秘的回答：體驗過才懂。

失戀后，她決定試試

用小單的話說，與課程結緣源于失戀后的心態炸裂。那時她剛結束了一段長達五年的異地戀，終日以淚洗面，悔不當初。雖說此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卻似有知心人為她開解。那人勸解：“假如你過得不痛快，何不嘗試換種生活方式？”

痛定思痛。小單在知心人的指引下，與“探索”課程進行了親密接觸，希望能走出失戀的陰霾，振作如初。

“一旦陷進去，你根本就走不出來?！鄙贤辍疤剿鳌薄巴黄啤眱蓚€階段的課程后，小單非但沒能得到精神慰藉，反而愈加孤僻。在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她最終選擇道出課程的原委——

那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封閉教室，昏暗的燈光下坐著一百來名學員。他們在入座前已被告知不準攜帶手機、禁止記錄課程內容、不允許挨著熟人就坐。值得注意的是，課堂上還來了多名的被稱為“LP”的“小組長”。在這里，意為“領導鍛煉”的“LP”不僅負責維持課程紀律，也無償“幫助”新學員們。

一切準備就緒。在背景音樂的大肆渲染下，導師豐富的肢體語言與滔滔不絕的口才十分引人注目。在這里，個體的感性情緒被無限放大，匯聚成一種集體心態。形成集體的個人感到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使自己敢于發泄出自本能的欲望。于是，現場緩緩傳來一陣陣男人女人的抽噎聲，更有甚者捶胸頓足，不斷撕扯著自己的頭發與外衣，千萬種懊惱與悔恨裹挾著不斷調高的背景音樂，似一股洪流般將現場每個人席卷。

勒龐在《烏合之眾》一書中曾提到：“在暗示和相互傳染的推動下，一個人編造的奇跡，立刻會被所有人接受。”如同現場的這位導師，雖沒有任何的教學資質，但其拋出的每一個觀點幾乎都獲得了在場學員的熱烈掌聲。實際上，導師所講述的“人的特質”“選擇所帶來的結果”“選擇背后的個人動機”等內容與“毒雞湯”無異。

“不放開自己談何提升？你們在這里是最安全的，你戴了一輩子的面具生活，難道還要對自己虛偽嗎？！”在導師的別樣鼓勵下，學員逐漸進入到“分享”環節。這一環節占據了總課程的大部分時間。學員們講述著自己生活中的不幸與苦惱。導師則從中找到典型事例追根溯源，“放大”并“解剖”，讓學員們了解自己的另一面。同時，導師還要求學員們形成“溝通、信任、付出的團隊精神”。

三個晚上加兩個全天，共計35個小時的課程。小單堅持上完后，仍半信半疑。信的是感覺上課時的自己充滿能量，疑的是下課后的自己又回歸到現實的困頓中。再三權衡下，她決定放棄學習“突破”階段。

“我可能被‘精神傳銷了”

這時，知心人再次出現了。在知心人的極力勸說與“幫助”下，小單抱著好奇的心態進入到下一階段的“突破”課程。

這是一個更加封閉的環境。在五天四夜的課程學習期間，學員們不得擅自離開，禁止攜帶任何通訊工具、筆記、攝影攝像器材，夜晚只能住在被安排的酒店。據說這是為了達到更好的學習效果。

“突破”階段主要是以“做游戲”來進行所謂的個人心態和行為調節。比如“互罵”游戲。在“互罵”中，學員們輪流站立“U”字形隊伍的缺口處，接受其他學員的批判指責。但凡有漫不經心者，或是批評得不夠嚴厲者，都會被導師痛斥“裝模作樣，太虛偽！”

在這里，不論你的年齡、職業、社會地位怎樣，你都會敗在眾人的口沫橫飛中。經過周而復始的練習，有的學員受到啟發，決定活出不一樣的自己。有些學員則十分厭惡，認為這是一種高明的“精神控制”。

“我可能被‘精神傳銷了”，就在課程結束的當天晚上，小單決意離開。

或許是預感到小單的奔潰情緒，知心人又向她“伸以援手”?！罢n程能否產生效果，關鍵就在最后這個階段??！”那人力勸小單完成最后階段的“心靈升華”。

知心人的這種無償“幫助”他人，讓其參與課程學習的行為被稱為“感召”。在公司所展示的各色獎杯中，一個格外惹眼的獎杯便是頒發給最強“感召王”。據介紹，此人成功“感召”過四個學員。

經過激烈的內心斗爭，小單最終敗下陣來，繼續學習課程。她事后稱，這是自己情理之外，卻意料之中的事。

與前兩個相對封閉的階段不同，第三階段的“領導鍛煉”課程屬于“放養式教學”，即給學員三個月去“奉獻”。奉獻的方式多種多樣，可以是前往公司安排之處做義工、捐贈財物，也可以是在公司的指引下修建希望小學。

“課程看似是一件華麗的袍子，里面卻長滿了虱子”，套用張愛玲的名言，部分學員認為該課程“華而不實”。“不過就是打著慈善的幌子榨干你的每一分錢，還讓你免費給公司拉人頭?！睉浧甬敵?，小單仍忿忿不平。

而這種僅依靠口口相傳的“感召”行為卻引得無數人趨之若鶩。據樓姐介紹，就本月被老學員“感召”進公司學習的新學員便已達120余人。且越臨近開課，人數增幅越大。據估算，這門課程每年所收取的學費數以千萬計。

目前，這類課程分布于全國各地，并大有蔓延之勢。雖各公司課程名字、階段設置及收費標準多少有差異，但換湯不換藥，授課導師也在各公司間流動。據此前媒體報道，部分心理學專家曾揭示課程真相：通過一步步控制學員的思想，把學員變成公司免費的“銷售人員”。

“好奇害死貓”，小單說。那些與她同一期的學員，有的妻離子散，錢財耗盡，天涯海角尋找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有的迷失于幻想中，整日與心理醫生打交道。更有甚者，因在訓練過程中受到不可控傷害，終身難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