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昕 [中國戲曲學院,北京 100073]
眾所周知,19 世紀60 年代開始,大批的留學生走出國門學習國外先進的知識和技能。在留學熱潮中,歐陽予倩于1902 年、1906 年兩次留學日本,田漢于1916 年留學日本,焦菊隱于1935 年留學法國……而于戲曲自身而言,真正有意識地立足本體,學習西方、借鑒西方則始于程硯秋的歐洲考察之行。1932 年,程硯秋在中華戲曲專科學校任職期間,歷時十四個月考察了西歐六國的藝術,回國后撰寫了《程硯秋赴歐考察戲曲音樂報告書》,詳細研究、記錄、論證了中西方戲劇的異同及其互補的可能性,并提出了關于中國戲曲未來發(fā)展的十九項建議,涉及表演、導演、化妝、音樂伴奏、舞臺、教育等多個方面,這些建議,多數(shù)都被后來的實踐所驗證。
程硯秋赴歐考察之行被譽為“梨園界破天荒之事”。
(一)羅癭公對程硯秋的培養(yǎng)
1917 年,十三歲的程硯秋正值倒倉期,本應息演修養(yǎng),但班主榮蝶仙為了獲取高額的演出報酬,仍為程硯秋承接了大量的演出。出于愛才之心,羅癭公傾其所有,將程硯秋從榮蝶仙處贖了出來,并在接下來的三年中,為程硯秋制定了周密的學習計劃,其中除練習基本功、學唱、觀摩戲曲演出之外,每周一、三、五羅癭公還親自陪同程硯秋到平安電影院看電影,學習他國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這樣一套科學的學習方法,在當時為很多人不理解,認為這樣安排過于雜亂,不利于程硯秋成才。而羅癭公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不知前輩名伶必文武昆亂兼習,方能特出冠時;若拘守青衫老戲十余出,則旦角之途太狹矣。”早期對于電影的接觸使程硯秋大開眼界,以致十多年后,在歐洲考察期間,程硯秋對于電影也頗為鐘愛,幾乎無片不看。用他的話說:“在短短的一二小時內,能看到聽到前所未見未聞未知的東西:如地理、歷史、鄉(xiāng)土、人情、風俗、習慣、名勝、古跡、起居、飲食、化妝妙訣、臺場設計、布局取景、調色配音、表演手法,等等,花時少,花錢微,何樂而不為?電影院是我的速成大學,影片是我的突擊課本。”
程硯秋一生敢于創(chuàng)新,致力于創(chuàng)新且易于吸收非本體的文化因素,這些特點都與他此時期所接受的教育分不開。他在1957 年山西省戲曲觀摩大會上講話時,以自己創(chuàng)造新唱腔的方法為例來總結藝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
我們戲曲的唱腔,向來是不反對吸收的。不吸收,從哪里創(chuàng)造新腔呢?雖然講吸收,但是不能把人家的腔調搬過來硬套在我們的戲里,我們要溶化別人的腔調來豐富我們的唱法。我這幾十年來演唱中,新腔很多,我聽見任何好的、優(yōu)美的腔調,全把它吸收過來,豐富自己的唱腔,梆子、越劇、大鼓、梅花調、西洋歌曲我全吸收過,但是使人聽不出來,這就是我雖然在吸收其他劇種的東西,可是我把它化為我們京劇的東西來運用,使人聽著既新穎,又脫離京劇原來的基礎……
并且,程硯秋從多種文化中得到的許多益處都進一步驗證了羅癭公早年對他實施的教育是成功且有益的。多年后,他將這種益處實踐于中華戲曲專科學校的辦學過程中,諸如讓學生們懂得自尊自愛的道理,看重戲品人品,為學生們安排“聽留聲機”課,允許學生們什么都聽、都學,包括大鼓等曲藝節(jié)目,鼓勵學生們業(yè)余實踐排練話劇,甚至跳西洋舞,等等。這些教育理念和內容都使得中華戲曲專科學校的學生們在氣質上與同期的科班生產生了較大的差異。可見,羅癭公開放的教育理念,使程硯秋養(yǎng)成了對中外文化廣采博收的態(tài)度,也為其日后赴歐游學考察奠定了深刻的文化和思想基礎。
(二)金仲蓀對程硯秋的引導
1924 年,羅癭公病重,在致袁伯夔的函中曾有“……惟玉霜極寡交,常日必見者獨金(兆棪)、許(伯明)二人耳。金極忠誠亦頗有偉力,態(tài)度亦光明……”的中肯評價,已將金仲蓀視為助己扶程的左右手了。不久,羅癭公在病榻前正式向金仲蓀托孤,囑其扶持程硯秋,以遂自己未竟之愿。羅癭公病逝后,金仲蓀接過了他尚未完成的《碧玉簪》一劇,由此拉開了金、程合作的序幕。之后,金仲蓀為程硯秋先后編寫了十多個劇本,其中《朱痕記》《文姬歸漢》《梅妃》《荒山淚》《春閨夢》等都成為膾炙人口的作品。特別是由“苛政猛于虎”(出自《禮記·檀弓》)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出自唐詩《隴西行》)這樣的文辭和詩句敷衍成的《荒山淚》和《春閨夢》集中體現(xiàn)了金仲蓀憂國憂民的思想。他曾在自己的多首詩作中吐露心聲,“百歲空杯千歲憂,螻蛄何必識春秋。英雄事去人心在,豎子名成史筆羞。白骨枯猶填甲第,蒼生死不值犧牛。中霄廢卷沉吟語,盜國看他幾輩候。”金仲蓀的詩作和劇作都表達了他對時政的不滿和人民疾苦的憂患,飽含著深刻的人道主義思想。這一切都深深影響了程派的藝術風格——曲折悠遠、哀婉感人、柔中有剛……金仲蓀的創(chuàng)作幫助程派表現(xiàn)出了有別于其他旦角流派的文化承載,從而浸潤了程硯秋的愛國思想和“非戰(zhàn)”情懷。
金先生是一個從政潮中警醒而退出來的人,他早已看清楚武力搏擊之有百弊而無一利。死去的羅先生也是如此。我先后受到了羅金二位先生的思想熏陶,也就逐漸增加對于非戰(zhàn)的同情……金先生也更樂于教我,《荒山淚》和《春閨夢》就出世了。
《荒山淚》似乎是詛咒苛捐雜稅,其實苛捐雜稅只是戰(zhàn)爭的產兒,所以這個劇是非戰(zhàn)的。《春閨夢》取材于唐人陳陶的兩句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再插入杜工部的《新婚別》《兵車行》各篇的意思,這很明顯的是從多方面描寫出戰(zhàn)爭“寡人妻,孤人子,獨人父母”的罪惡,我的個人劇本,歷來只討論的社會問題,到此則具體地提出政治主張來了,所以到此就形成一個思想急轉勢。
我相信將來的舞臺,必有非戰(zhàn)戲曲的領域,而且它已經走到臺上去了,我的生命必須整個地獻給和平之神……
并且程硯秋于1932 年赴歐游學,有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宣傳“非戰(zhàn)”思想,以求世界和平:
此次赴歐……對戲劇上將有一種新要求。何謂新要求?蓋硯秋目睹我國自辛亥革命以來,二十年霍亂頻仍,戰(zhàn)爭無已,頗想借戲劇之力,以消弭戰(zhàn)禍。前所排演之《荒山淚》《春閨夢》二劇,皆為非戰(zhàn)劇本,意欲借此消除內戰(zhàn)。又十余年前歐戰(zhàn),人類犧牲極大,現(xiàn)在科學發(fā)達,殺人器械日精,恐世界不幸再有大戰(zhàn)發(fā)生,則全人類非至犧牲大半不止,世界上抱此信念者頗不乏人,擬此行聯(lián)絡世界戲劇家共向戲劇方面為非戰(zhàn)運動,以祈求世界永久和平,此硯秋歐行之最大目的,亦即所抱對戲劇上之新的要求。
金仲蓀對于歷史沉重的憂患意識和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為劇作注入了極強的詩意,成為程派獨特的表演及唱腔風格的堅實基礎,并且金仲蓀的人道主義思想也深深地烙在程硯秋的內心。
(三)李石曾對程硯秋的影響
程硯秋二十五歲時結識了李石曾,并在一年后(1930 年)出任了由李石曾創(chuàng)辦的中華戲曲音樂院南京分院的副院長一職。早在1906 年,李石曾就與吳稚暉等人在法國巴黎成立了“世界社”,并創(chuàng)辦《新世紀》雜志,以出版、研究、教育、社會四項事業(yè)為立社宗旨,并且很早就認識到戲劇對社會具有潛移默化的重要作用。他傾心法國藝術,并翻譯了當時上演頗為成功的兩個劇本《鳴不平》與《夜未央》,還結識了當?shù)氐膭∽骷摇а莺脱輪T等,并希望通過戲劇、音樂“溝通中外”。
李石曾從自己思想的發(fā)展脈絡以及在法國和歐洲的生活經驗出發(fā),堅信世界上是有“一鍋煮熟”的方法的,即真(科學)、美(美術)、善(道德),都可以包容在一部藝術作品里。他認為古、今、中、外藝術都可以“一鍋煮熟”,但不是生硬地放在一起,而是“把他熔化成一個”。作為一名政治人物,在其“一鍋煮熟,煮至镕”的理念下,他感覺到建立民族文化的重要性,于是1926 年起,他開始積極策劃成立“中華戲曲學院”(即后來的中國戲曲音樂院),這是以法蘭西民族音樂戲劇學院、巴黎民族歌劇院與巴黎奧丁劇院為楷模,希望學術與實踐相關聯(lián)的組織。
本學院取中華之名,實乃廣義,而非狹義也。不唯就區(qū)域言之唯然,即就歷史時代與夫戲曲種類言之,亦莫不然。故是院無分東西中外古今雅俗與夫種種類別。是凡直接或間接屬于戲劇詞曲音樂者,或廣于刊布,或重以收藏,或求施教之方,或為演奏之實,無不兼收并舉,“合冶為一”。
1930 年,中華戲曲音樂院正式成立,李石曾任總負責人。下設北平分院,由梅蘭芳、齊如山主持;南京分院由程硯秋、金仲蓀主持,并于1932 年開辦了刊物《劇學月刊》。此外還附設中華戲曲專科學校,焦菊隱出任首任校長。這樣一個集研究、教授與實習于一身的機構在當時戲曲界乃至文化界都屬首創(chuàng),也是第一個試圖把“學”與“術”有機結合起來的組織。
程硯秋作為中華戲曲音樂院南京分院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必然會受李石曾“兼收并舉,合冶為一”理念的影響,并且從程硯秋藝術實踐中的一些做法可以看出程與李在思想理念上是不謀而合的。程硯秋素來追新,他在唱腔上曾運用過很多非京劇的音樂元素,包括西洋歌曲等,但從未離開京劇本體,“我把它們化為我們京劇的東西來運用,使人聽著既新穎,又不脫離京劇原來的基礎”。這里談到的“化用”理念即與李石曾的“一鍋煮熟,煮至镕”如出一轍。
受李石曾的影響和支持,程硯秋于1932 年赴歐考察——主要是法國和德國,歸國后整理出版了《程硯秋赴歐考察戲曲音樂報告書》,其中明確地以國家教育政策為基點來總結法國、德國等的劇院建設、表演藝術等方方面面的成就以及可能帶給中國戲曲音樂發(fā)展的先進經驗和啟示作用,并指出作為教育政策手段的戲曲音樂,必須要國家化,這一觀點與李石曾建立民族文化的認識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除此之外,李石曾的“進化”思想以及對時政的看法也都對程硯秋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近年來我遇著李石曾先生,使我對于人生哲理、國際情勢和民族出路,比較得到一點認識,頗有把我的整個生命獻給和平之神的決心。
1931 年,年僅二十七歲的程硯秋公開發(fā)表了《檢閱我自己》的文章,勇敢地回顧自己從1922 獨立成班以來,近十年所走過的藝術道路,以“發(fā)見以前的幼稚盲昧,才能決定今后的改弦更張,以自己督促自己進步”。這在梨園界實屬首例。
這十年間,他努力從事社會實踐和藝術創(chuàng)作,一方面與王瑤卿先生合作改編創(chuàng)演傳統(tǒng)劇目,另一方面在羅癭公、金仲蓀等先生的幫助下創(chuàng)演新劇,還有一個方面則是與李石曾合作開辦戲曲教育、創(chuàng)辦戲曲研究所和刊物,從而全面奠定了開創(chuàng)程派藝術的基礎。也是在這十年,程硯秋的思想認識有了全方位地提升,從最初為《賺文娟》《玉獅墜》等劇目迎合士人心理而“滿意得幾乎要發(fā)狂”,到逐漸理解了劇作應“不與環(huán)境沖突,又能發(fā)抒高尚思想”的原則,再到劇作應有“向上的精神”,最后“演任何劇都要含有要求提高人類生活目標的意義”……這樣的升華得益于羅癭公、金仲蓀、李石曾三位先生的培養(yǎng)、引導與影響,“我的生命必須整個地獻給和平之神,以符觀眾的期望,以符羅、金、李三位先生先后給予我的訓示”。
有了這樣的認識,便不可能再降低對自己的要求。1932 年,程硯秋在收荀令香為徒當日,在報紙刊登啟事,正式宣布更名“艷秋”為“硯秋”,易字“玉霜”為“御霜”,以示玉潔冰清,御風霜當有自立之志。并公開宣布“本人因辦研究所事,益愧學識不足,真不敷用,決意赴歐洲游學,籍廣見聞”。
隨后的1 月4 日,程硯秋發(fā)表《致梨園公益會同人書》,明確指出決意赴歐洲游學的目的,就是要使社會認識戲劇不是“小道”,是“大道”,不是“玩意兒”,是“正經事”,以期在東西方戲劇比較中,探尋戲劇真正的價值,并吸取改良中國戲劇的經驗。
行前,梨園界對此寄予厚望,梅蘭芳和當時的北平市長周大文分別為之餞行。輿論稱,梅蘭芳赴美演劇,是將中國的藝術介紹給西方,而此番程硯秋赴歐游學是考察西方藝術,將以改良中國的藝術。
早在旅歐學習之前,程硯秋就明言:“硯秋此次到歐洲怎樣才能與西方戲劇家接近呢?這就先要認識他們的戲劇藝術,并且要能夠吸收他們的戲劇的長處,換言之:就是要有方法使中國戲劇與西方戲劇溝通起來,來熔化一爐,才算是親切的接近,才能共同來負起促進世界和平的使命。”此次赴歐考察,從1932年1 月至1933 年3 月,歷時一年零兩個月。
(一)莫斯科
1932 年1 月14 日,程硯秋由北平啟程,1 月25 日抵達莫斯科,作短暫停留。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赤色”的莫斯科還是給程硯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蘇聯(lián)人忙于五年計劃辛勤建設的精神備受感染。莫斯科戲劇界有一種通信機關的組織,更讓程硯秋驚奇。這個組織,不論哪個國家的戲劇家、音樂家等,到了莫斯科后,都可到此簽名報到,由他們派人出面接待,并引導參觀。在他看來,這樣的通信機關,可以增強各國戲劇家、音樂家、文藝工作者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有利于國際的文化交流。(二)巴黎
1 月28 日程硯秋抵達巴黎,受到法國國家大劇院秘書長賴魯雅的熱情接待,參觀了許多歌劇的、話劇的、輕歌劇的國家劇院。更重要的是,因為有賴魯雅引見,程硯秋結識了許多人,如著名戲劇家兌勒、教育家班勒衛(wèi)、左派政治家穆岱等。經班勒衛(wèi)介紹,程硯秋認識了表演藝術家都瑪夫婦,并從他們那里了解了化妝術、發(fā)音術、動作術、表情術,對中西在這些方面的異同進行了細致的比較和觀察。由穆岱介紹,程硯秋參觀了巴黎國立戲曲音樂學校。他對學校的教學設備等十分欣羨,也加強了他對戲曲教育硬件方面的認識。
在巴黎,程硯秋待了三個月,除了到各地參觀、與藝術家們交流外,他還勤奮學習法文。后來到德國柏林考察時,還請了一位德國老師教授他德語和法語,幾個月后,他在瑞士日內瓦世界學校參觀時,竟能用法語演講,而且發(fā)音標準,令人驚嘆。
(三)柏林
5 月10 日程硯秋抵達柏林,首先參觀了國立柏林音樂大學,對學校的規(guī)模、設備以及先進的教學方法印象深刻。德國素有“音樂之國”之稱,因此程硯秋在德國的考察,自然以音樂為主,兼顧其他藝術門類。除此之外,他還在柏林看歌劇、滑稽歌劇、維也納歌劇、小歌劇、喜劇、悲劇、話劇、舞劇、民間劇、雜技、馬戲、電影。程硯秋對布景、化妝、服飾、電、光等舞臺之飾,無不感興趣,特別是布景。當看到德國舞臺豐富多彩的布景、艷麗多姿的服飾、簡潔又靈動的電和光時,連聲稱贊,大嘆“不虛此行啊”,并與同行的胡天石先生說:“此番回國,我一定要盡心盡力把京劇改革一新,吸取西方舞臺的精華,此志不變。”除了有對京劇舞臺改革的雄心外,程硯秋對劇場的建筑、前后臺的科學化部署,甚至戲曲界藝人的福利待遇和老年生活保障問題,都進行了細致考察,并收集了大量資料,其中劇本約數(shù)千多種、圖片五千多張、書籍七八百種,收獲頗豐。此外,還觀摩了許多電影,如《藍天使》《龍翔鳳舞》《弗里特立希大帝》等。在柏林,給程硯秋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是著名話劇導演馬克斯·萊茵赫特,他是新藝術流派的創(chuàng)立者。程硯秋受萊茵赫特邀請,數(shù)次觀看了他以匈牙利劇本《醉漢》導演成的一出話劇,并多次與他交流,深受啟發(fā)。1933 年秋,程硯秋撰寫了著名的藝術論文《話劇導演管窺》。
(四)尼斯
盡管程硯秋赴歐的目的是考察戲曲音樂,但他從來也沒有放棄利用可以利用的機會,向世人表達他的“非戰(zhàn)”政治傾向,傳達他的“非戰(zhàn)”思想。7 月30 日程硯秋抵達法國尼斯參加國際新教育會議。在會上,他清唱了《罵殿》和《荒山淚》選段,極受歡迎,甚至有人高呼“廢止戰(zhàn)爭!”“世界和平萬歲!”隨后程硯秋還做了題為《中國戲曲與和平運動》的講演。結束后,一個日本老人在熱烈的掌聲中走上臺,與程硯秋緊緊握手,誠懇地表示他對于和平主義的中國戲曲的同情。
尼斯閉會之后,應里昂中法大學校長孫佩蒼的邀請,程硯秋于8 月12 日前往里昂,并在中法大學歡迎會上演唱,引起當?shù)貓蠼绲膹娏曳错憽?/p>
(五)日內瓦
在柏林期間,程硯秋接到日內瓦學校的邀請,請他前往教授太極拳,程硯秋很感興趣,于11 月9 日抵達日內瓦,來年的1 月25 日開始授課,教授月余。因時間短促,他將未教完的部分交給了學校的體育教員。程硯秋在日內瓦逗留三月有余,除授課外,還利用空余時間學習法文和提琴。他對世界學校完備的配套設施,如消費合作社、醫(yī)院等,都極為羨慕。并且,學校對于來自二十多個國家、三百多名學生的學習安排,如除正常文化課之外,還有各種職業(yè)技能的培訓,有鐵工、木工、制造工等也稱贊不已,稱這是“一座熔冶世界文明的洪爐”。
1933 年2 月25 日,程硯秋返回巴黎,向郎之萬、賴魯雅等人辭行。因當時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不斷擴大,國內形勢嚴峻,程硯秋急于回國,原定的英國考察計劃也取消了。在巴黎,程硯秋得與廣東戲劇研究所的兩位創(chuàng)辦人陳真如和歐陽予倩會面,并一起討論了戲曲發(fā)展問題。
(六)意大利
程硯秋最后一次在歐洲與戲曲音樂的接觸,是在意大利的米蘭和羅馬。1932 年2 月28日,他依約完成在世界學校的太極拳教學后,前往米蘭。在米蘭,他雖然只停留了小半天,卻也抓緊時間抽空參觀了聞名于世的米蘭戲曲音樂院。隨后,程硯秋來到羅馬,參觀了國際教育電影學院和羅馬大劇院。3 月10 日,程硯秋由水城威尼斯取海道歸國,4 月3 日抵達上海,結束了為期一年零兩個月的歐洲之行。

程硯秋赴歐考察日程

歸國后的程硯秋,認真梳理、總結此行,形成了《赴歐考察戲曲音樂報告書》,于1933 年8 月由世界編譯館北平分管出版單行本。報告分上下兩章,上章多為程硯秋在歐洲考察的活動內容、生活點滴等方面的記述;下章多為其考察的感想和建議。他將中國戲曲與歐洲戲劇做比較,取歐洲戲劇之長,對改良中國戲曲提出了十九項建議:
(一)國家應以戲曲音樂為一般教育手段。
(二)實行樂譜制,以協(xié)和戲曲音樂在教育政策上的效果。
(三)舞臺化妝要與背景,燈光,音樂……一切調協(xié)。
(四)舞臺表情要規(guī)律化,嚴防主角表情的畸形發(fā)展。
(五)習用科學方法的發(fā)音術。
(六)導演者權威要高于一切。
(七)實行國立劇院,或國家津貼私人劇院。
(八)劇院后臺要大于前臺,完成后臺應有的一切設備。
(九)流通并清潔前臺的空氣,肅清劇場中小販和茶役等的叫囂。
(十)用轉臺必須具有萊因赫特的三個特點。
(十一)應用專用的舞臺燈光學。
(十二)音樂須運用和聲對位法等。
(十三)逐漸完成弦樂主要的音樂。
(十四)完全四部音合奏。
(十五)實行年票制或其他減價優(yōu)待觀眾的辦法。
(十六)組織劇界事業(yè)救濟會。
(十七)組織劇界職業(yè)介紹所。
(十八)興辦劇界各種互助合作社。
(十九)與各國戲曲音樂家聯(lián)絡,并交換溝通中西戲曲音樂藝術的意見。
程硯秋提出的十九項建議,大概包含幾個主要方面:首先,在教育方面,他建議“國家應以戲曲音樂為一般教育手段”,“實行樂譜制,以協(xié)和戲曲音樂在教育政策上的效果”。程硯秋認為,歐洲戲曲音樂之所以發(fā)達,是因為西方的許多教育,包括宗教教育、倫理教育、政治教育、社會教育等,都是以此為手段的,一方面教育形式活潑生動,另一方面利于藝術的普及。當時教育部采納了蔡元培先生的“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的教育思想,各級各類教育逐步將美術和音樂納入了課程體系,但是從晚清便開始被譽為教育人民、改造社會“不二法門”的戲曲,卻始終沒有在加強“美育”的呼聲中納入國民教育的序列,導致戲曲教育滯后。在此提出以戲曲音樂作為一般教育的手段,既有益于以寓教于樂的方式普及知識,也有益于推廣戲曲音樂。與此同時,歐洲戲劇皆有樂譜,無論語言是否相同,“樂譜一出,各國戲詞唱來,亦有同樣之結果。……其戲劇精神,乃成為統(tǒng)一”。而中國戲曲“唱者各自為腔,而無所謂譜”,“以言統(tǒng)一,實無法統(tǒng)一”。故而提倡樂譜制,以配合戲曲音樂在教育中更好的發(fā)揮效果。

第三,在京劇音樂方面,他建議“音樂須運用和聲和對位法”,“逐漸完成弦樂為主的音樂”,“完成四部合奏”,后來還提出把小提琴引進樂隊的設想。程硯秋身體力行,努力在后來的藝術實踐中進行嘗試:他在《英臺抗婚》里貫穿使用了特性音調,在《鎖麟囊》里揉進了外國電影歌曲和梅花大鼓的旋律,在《春閨夢》中增加了口琴、雙二胡、小提琴等樂器,一改過去因樂器單調而造成的音樂沒有層次感的問題等。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這些改革并不是“生吞活剝”,而是在不離京劇本體基礎上的融會貫通,正如他自己所說:“還沒有聽人說過我唱的哪兒的腔,怎么唱得這么特別。”


這樣一種立足于本體、自覺地學習、借鑒西方戲劇經驗,并在藝術實踐中大膽改革的做法,在當時的梨園界,除了程硯秋實難找出第二人,也就難怪他的歐洲之行,被譽為“梨園界破天荒之事”。八十年后的今天,戲曲舞臺美術有了很大的豐富,現(xiàn)代舞臺燈光的應用,對實景的探索,轉臺的大量使用,已經成為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主旋律貫穿的作曲手法,多聲部的配器,甚至交響樂伴奏等做法,也逐漸被新創(chuàng)劇目廣泛采納和使用……如果追根溯源的話,則不能忽略當年程硯秋的建議及其創(chuàng)舉。
1949 年后,程硯秋還有過另一個空前的舉動,就是對中國戲曲進行了相當規(guī)模的調查。從1949 年底至1951 年,他在兩年多的時間里,從華東到大西北,從中南到大西南,足跡踏遍大半個中國,僅從青島到帕米爾,就歷時七個月,行程近三萬里。在新疆調查時,穿越人跡罕至的戈壁灘,風餐露宿。此時的程硯秋已是四大名旦之一的大藝術家了,而且這也遠非他分內之事,為何要如此殫精竭慮、身體力行?用他自己的話說:

當今戲曲界把程硯秋評價為具有學者型人格的藝術家,想必正是源于他這種以學術態(tài)度對待藝術的精神。他胸中裝著整個藝術系統(tǒng),因此能夠高屋建瓴,以小見大,從而揭示本質,發(fā)現(xiàn)規(guī)律,能動而富有實效地指導實踐。程硯秋為戲曲藝術不僅留下了十九項具體的改革建議,更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難怪當今戲曲界會有“時代呼喚程硯秋精神,呼喚學者型藝術家”的呼聲。
①羅癭公(1872—1924),晚清詩人、名士,民國時期京劇作家。他以詩文著稱于世,有《癭庵詩集》流傳。他一生著述頗豐,今存歷史筆記十三部、京劇史料筆記兩部和京劇劇本十三種。
②羅癭公:《鞠部叢談》,見張次溪:《清代燕都梨園史料》,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第797頁。
③胡天石:《在歐洲考察的日子里》,見吳祖光:《禦霜實錄——回憶程硯秋先生》,文史資料出版社1982年版,第125頁。
④程硯秋:《戲曲表演的四功五法》,見程永江編:《程硯秋戲劇文集》,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374頁。
⑤金仲蓀(1879—1945),一代名士、詩人、劇作家,京師大學堂首屆畢業(yè)生。民國時期,先后出任浙江臨時參議會議員、福建省福清縣知事、軍政府秘書廳廳長等職務,后因不滿軍閥混戰(zhàn)的時政,決心退出政治舞臺,并結識羅癭公與程硯秋。羅癭公病逝后,開始為程硯秋編寫劇本,創(chuàng)作了十多部劇作。

⑦?? 程硯秋:《檢閱我自己》,見程永江編撰:《程硯秋史事長編》(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298頁,第297頁,第298頁。
⑨李石曾(1881—1973),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中國知識界組織及國際合作機構的首領,還曾任中法庚款教育基金會中國代表團主席等職,是法國勤工儉學的發(fā)起人,故宮博物院創(chuàng)始人,也是在中國與法國促成建立各種大中小學的教育、研究與文化機構的運動者。
⑩傅謹主編:《梅蘭芳與京劇的傳播》(上),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562頁。

?見程永江編撰:《“世界社”于中南海福祿居公餞郎之萬、程硯秋赴歐宴上的答謝詞》,《程硯秋戲劇文集》,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25頁。
?戲曲術語,傳統(tǒng)戲曲舞臺裝置,對門簾臺帳的一種稱呼。
?程永江編:《程硯秋戲劇論文集》,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208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