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因我國現行誤工費立法制度過于籠統,遠遠無法滿足特殊受害人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司法適用,實踐中存在諸多爭議。本文通過對誤工費法律條款的文義、體系解讀,以及對誤工費理論性質的評析,指出受害人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認定須考量受害人的勞動能力、誤工、收入減少等要素。并在此基礎上,逐一分析童工、退休老人、在校學生、從事違法勞動者、從事無償勞動者等司法審判中常見的特殊受害人的誤工費賠償請求權問題。
關鍵詞 誤工費 性質 特殊受害人 誤工費賠償請求權
作者簡介:蘇沖,國浩律師(鄭州)事務所專職律師。
中圖分類號:D920.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9.09.267
誤工費作為人身損害賠償糾紛案件的法定賠償項目,雖在民法體系中地位薄弱,但卻不容小覷,它往往涉及到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主體判斷、誤工損失的認定、誤工費賠償的計算標準等問題。隨著人們勞動觀念的變遷,社會分工中涌現出日益復雜的勞動群體,如退休老人、未成年人等,當其遭受人身損害時,因其社會地位或勞動屬性的特殊性,其是否享有誤工費賠償請求權一直存在著較大爭議。例如,關于未成年人遭受人身傷害,其監護人誤工費的賠償問題,在2014年趙某某與金某某道路交通事故責任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中,河北省承德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被害人被致傷后,勢必由其父母看病并陪護,原審法院酌情認定其護理費及其父母誤工費,并無不當;而在2018年安某某與牛某某交通事故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中,河北省新樂市人民法院卻認為,交通事故賠償誤工費是指受害人的誤工費,原告主張父母的誤工費沒有法律依據。
同時,我國立法對于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主體也未作出特別的規定,籠統定義為“公民” 、“受害人” ,加之對誤工費性質的認識模糊不清,由此造成了上述特殊群體誤工費的賠償請求權同案不同判的現象,極大損害了司法的權威性與公信力。基于此,本文試圖厘清誤工費的法律屬性,闡述受害人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認定要件,并以此為前提,具體分析司法實踐中常見的特殊受害人的誤工賠償請求權,以期消減該問題在司法適用上的分歧。
(一)對誤工費相關法律規定的反思
我國關于人身損害誤工費賠償的立法及司法解釋主要集中于《民法通則》《侵權責任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法律規定之中。《民法通則》第119條規定,侵害公民身體造成傷害的,應當賠償因誤工減少的收入;《侵權責任法》第16條規定,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損害的,應當賠償因誤工減少的收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7條規定,受害人遭受人身損害,因誤工減少的收入,賠償義務人應當予以賠償,同時該法第20條規定,誤工費根據受害人的誤工時間和收入狀況確定,以及有固定收入與無固定收入應適用不同的賠償計算標準。
對上述條款進行文義解釋與體系解釋可知,我國立法對于誤工費的規定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一是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主體是受害人;二是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行使須在客觀上存在誤工的情形,倘若受害人高齡,已喪失勞動能力,誤工的情形即不存在;三是誤工費賠償的內容是減少的收入,即受害人的誤工必須引起收入的減少,若受害人遭受人身損害后,雖有誤工,但其收入并未減少,則該受害人無權請求誤工費賠償;四是誤工費賠償的具體金額取決于誤工時間和收入狀況。但很顯然,上述立法無法滿足司法審判的需求,賠償請求權主體方面,受害人是未成年時,其監護人可否主張誤工費賠償;賠償內容方面,資本、政策等非勞動力決定的收入是否屬于因誤工減少的收入,諸如此類的問題均無法妥善解決。
(二)受害人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認定要件
由上述論述可知,現行的誤工費立法過于簡單,無法認定特殊的受害人是否享有誤工費賠償請求權。因此,要解決此問題,須依托學界關于誤工費性質的理論觀點,以構析受害人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認定要件。
關于誤工費的性質,目前主要存在三種觀點:(1)時間利益逸失說。正所謂“耽誤了時間就應當折價賠償” ,該觀點認為誤工費是對受害人因人身受損導致的時間逸失的賠償;(2)所得喪失說。該觀點認為誤工費是對受害人從遭受人身損害到完全治愈這一期間,因無法勞動而減少的收入損失的賠償; (3)勞動能力喪失說。該觀點認為誤工費是對受害人從遭受人身損害到完全治愈這一期間內勞動能力喪失或減少的賠償。 按照第一種觀點,所有遭受人身損害的受害人均可以得到誤工費的賠償,而不論其是否具備勞動能力、誤工期間的收入是否減少,該觀點與立法上誤工費賠償是基于收入減少的本意相悖;第二種觀點則肯定了誤工費與收入之間的關系,與立法相符,但相較于立法,未有進一步的細化與發展;而第三種觀點將勞動能力作為一種資本,認為勞動能力的喪失或減少本身就是損害,正如曾隆興在著述《現代損害賠償法論》中所言,“勞動能力實際上是一種能力資本,依個人能力,而有一定程度的收益行情,所以喪失或減少勞動能力本身就是損害,至于個人實際所得額,不過是評價勞動能力損害程度的資料而已。” 按照該觀點,任何具備勞動能力的受害人,在從遭受人身侵害到完全治愈期間,均可獲得誤工費的賠償,故該觀點混淆了“誤工損失”與“勞動力喪減”的概念,但從另一個角度講,該觀點要求受害人享有誤工費損害賠償請求權時具備勞動能力、有勞動能力喪減的發生,即在客觀上存在誤工的情形,這與立法保持了一致,(2016)浙06民終3482號案中,法院也認為賠償誤工費應以受害人具有勞動能力為前提。
基于上述立法分析與理論分析,筆者認為,誤工費的性質應兼采“所得喪失說”與“勞動能力喪失說”,據此,受害人請求誤工費賠償時應兼顧勞動能力、誤工、收入的減少等因素。具體來說,受害人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認定應具備以下要件:一是受害人遭受人身損害前應具有勞動能力。所謂勞動能力,指公民有從事體力與腦力勞動或工作的能力,與公民的年齡無關。此觀點在(2015)吉中民一終字第1220號案、(2016)津01民終2937號案、(2017)豫17民終491號案中均得以適用;二是受害人因遭受人身侵害,勞動能力喪減而導致誤工。此處需注意,由于信息技術的發展,受害人勞動能力的喪減并不必然導致誤工的結果;三是受害人因誤工造成收入的減少。關于“減少的收入”的涵義一直是此類糾紛案件的關鍵爭議點,它的范疇包羅萬象,如違法性收入、隱形收入等,同時又由于上述“收入”之間性質差異極大,無法一以概之,本文將于第三部分以個案形式具體分析。
(一)從事違法勞動者
所謂“違法”,本文認為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實質上的違法,如從事販毒、賣淫、偷盜等法律禁止的事項;另一類是形式上的違法,如違法經營等。
1. 實質違法。以性工作者為例,歐洲國家普遍認為,受傷的性工作者至少可以獲得一些基本的收入損失賠償或獲得勞動能力損失賠償;奧地利、英國、希臘以及荷蘭允許賠償全部收入損失,但比利時則不承認性工作者有誤工費,因為勞動本身是違法的;美國法則認為,非法損失很可能得不到賠償,但受害人可以請求賠償按照一般標準計算的誤工費。 以上國家對于是否賠償性工作者誤工費的傾向主要取決于該國對性交易的態度。而我國法律和社會對于性交易行為一直持否定性評價,認為性交易行為違反公序良俗,該種勞動形式本身是被禁止、不受法律保護的。因此,經由此勞動形式得到的收入也屬于非法收入,不屬于法律保護的合法收益的范疇。
2. 形式違法。形式上的違法只是勞動行為在程序上的瑕疵,其本身并不違反公序良俗,且程序瑕疵往往具有可補救性。加之,從我國現行法律對此類行為的處罰來看,一般只是責令改正或予以取締、罰款等,而并未規定要沒收經營者所得,這也說明法律并未將此種收入作為違法所得對待。 我國司法實踐對于該問題也是持肯定態度。
(二)從事無償勞動者
關于從事無償勞動者是否享有誤工費賠償請求權,支持者認為,“受害人既然從事某項無償勞動,其勞動換取的對價就不是經濟收入,有可能是內心滿足或社會評價等。其勞動能力受損,剝奪了勞動者實現其目的的途徑,其損失的雖然不是收入,但是可以通過誤工費的方式來表現為實現其勞動目的的請求權”;反對者則認為,“雖然受害人從事的無償勞動對他人或社會往往具有十分重要的社會價值甚至是經濟價值,但由于其并沒有遭受收入上的任何損失,因此不能要求誤工費的賠償。” 上述兩種對立的觀點實質上是對于誤工費法律性質的兩種理解,前者立足于“勞動能力喪失說”,后者所踐行的是“所得喪失說”。
本文第二部分“誤工費的法律屬性”已對其認定要件進行闡述,誤工費賠償的是受害人現有的或根據客觀情況可推斷出有可能造成的經濟損失。就無償勞動者而言,即使是支持者也認為,從事無償勞動的人通過其勞動想換取的并不是經濟上的對價,而是內心的滿足或者較高的社會評價等情感上的價值。申言之,無償勞動者不僅客觀上無現有收入的損失,主觀上也無通過提供勞動獲得經濟收入的想法。即,無償勞動者并未因誤工造成現實收入或機會性收入的減少,不應得到誤工費賠償。歐洲侵權法主流觀點也認為無償勞動者不能獲得誤工費賠償,理由是受害人并沒有將其勞動能力用于獲取經濟利益,不能證明遭受了實際的經濟損失。
此外,有觀點認為,雖然無償勞動者不會因誤工減少收入,但會引起情感上的不適,也應將其作為誤工費損失予以賠償。本文認為,誤工費賠償的對象是受害人的經濟損失,不包含情感上的不適,若將情感上的損失轉換為誤工費進行賠償,無疑不當地擴大了誤工費的賠償范圍,失去特定賠償項目的意義,甚是不妥。
(三)童工、退休老人
關于童工、退休老人的誤工費賠償請求權,主要矛盾點在于年齡決定論或勞動能力決定論。前者認為,未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已達到退休年齡的老年人因未達到或超出法定勞動年齡,而一概不可要求誤工費的賠償;后者則認為,誤工費的賠償請求權由勞動能力決定,無論受害人是何年齡,只要具備勞動能力,都有可能獲得誤工費賠償。由本文第二部分可知,受害人的誤工費賠償請求權以勞動能力為前提,年齡僅是判斷勞動能力的參考因素,并非決定性因素。再結合童工、退休老人的實際社會狀況與相關法律規定,本文認為兩者均可以要求誤工費賠償。具體理由如下:

1.童工、退休老人的勞動收入是受法律保護的。法定勞動年齡指年滿16周歲至退休年齡。法定退休年齡一般指男60周歲,女干部身份55周歲,女工人50周歲。因此,16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以及60周歲以上退休的老年人不屬于勞動法、勞動合同法中的勞動者,不受其調整,但16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以及60周歲以上退休的老年人的勞動收入受法律保護。《禁止使用童工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94條、《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38條、第68條明確規定了用人單位使用童工行為的違法性,未規定童工從事勞動行為的違法性,且用人單位雇傭童工雖然屬于法律明文禁止的行為,但應當受到法律制裁和承擔不利后果是用人單位,不能因此否認童工工資收入報酬的存在或否認其取得收入報酬正當性、合法性,故童工的勞動收入是受法律保護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68條鼓勵老年人在自愿和量力的情況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第69條規定:“老年人參加勞動的合法收入受法律保護。”
2.法律和司法解釋均未排除童工、退休老人的誤工費賠償請求權。故只要受害人能舉證因誤工導致收入的減少,無論何種年齡,均可獲得誤工費賠償。
(四)在校學生
現有文獻關于在校學生誤工費賠償請求權的討論集中在他們是否在課余時間從事兼職勞動,對此,學界與司法界一致認可從事兼職勞動的在校學生可獲得誤工費賠償。而本文意圖討論的,則是在校學生遭受人身損害后,因耽誤課程主動補課的費用是否可以“誤工費”的名義要求賠償。其中,涉及到兩個爭議的問題:一是補課費是否屬于法律保護的權益;二是補課費在人身損害賠償項目上處于何種地位,是否等同于“誤工費”。
第一,補課費是否屬于法律保護的權益。有的法院認為,學生花錢補課系違法行為。例如(2016)晉1027民初428號案中,法院采納了被告“國家不允許私下補課收費”的觀點。本文認為,我國地方性法規、部門規章嚴禁學校和教師組織未成年學生集體補課或有償補課,但并未禁止未成年學生主動補課,因此未成年學生主動補課系合法行為,其住院治療期間的補課費應受法律保護。此外,盡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沒有明確列舉“補課費”賠償項目,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認為,《侵權責任法》第16條所列舉的一般賠償范圍內的賠償項目僅是幾種比較典型的費用支出,實踐中并不僅限于這些賠償項目,只要是因為治療和康復所支出的所有合理費用,都可以納入一般賠償的范圍,但前提是合理的費用才予以賠償,否則既會增加行為人不應有的經濟負擔,也會助長受害人的不正當請求行為,有失公正。因此,在司法實踐中,法院應在查清事實的基礎上,結合醫療診斷、鑒定和調查結論,準確確定人身損害的一般賠償范圍。對人身損害的賠償要堅持賠償與損害相一致的原則,既要使受害人獲得充分的賠償,又不能使其獲得不當利益。
第二,補課費在人身損害賠償項目上處于何種地位,是否等同于“誤工費”。有的法院將“誤工費”與“補課費”混為一談,參照教育行業在崗職工平均工資計算補課費。如(2016)遼04民終1589號案中,遼寧省撫順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原審根據教育行業在崗職工平均工資標準計算補課費符合法律規定,本院予以維持。本文認為,兩者既有“同”也有“異”,首先,兩者都屬于人身損害的賠償范圍,都受《侵權責任法》第16條的調整,屬于受害人財產利益的減少、喪失;其次,補課費屬于已有財產之減少,誤工費屬于可得利益之減少。誤工費指《侵權責任法》第16規定的“因誤工減少的收入”,“補課費”屬于《侵權責任法》第16條規定的“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等為治療和康復支出的合理費用”,從此處的“等”字可以看出立法者采用了不完全列舉或開放式列舉的方法,隨著社會的發展會出現一些新型的“為治療和康復支出的合理費用”,也可以被納入到《侵權責任法》之中。因此,補課費屬于“為治療和康復支出的合理費用”,不能以誤工費項目名稱主張。
注釋: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一百一十九條 ?侵害公民身體造成傷害的,應當賠償醫療費、因誤工減少的收入、殘廢者生活補助費等費用;造成死亡的,并應當支付喪葬費、死者生前扶養的人必要的生活費等費用。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七條?受害人遭受人身損害,因就醫治療支出的各項費用以及因誤工減少的收入,包括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交通費、住宿費、住院伙食補助費、必要的營養費,賠償義務人應當予以賠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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