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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我發現自己忘掉了一個很久以前的問題,為何人從不談起親人的去世?不過那不重要了,我已經忘掉了太多問題,過多的沉思總是伴隨著遺忘。我應該是得到過答案的。
我不想去事務所了,私家偵探向來無案可辦,這一周連續有兩個男性委托人要找我和耀輝調查同一個女人,兩個人都說她是自己的老婆。
第一個男人的故事是這樣的:他是一家孤兒院的院長,身高超過一米八五。他說他的女人是殯儀館的化妝師,最近去接她下班時,同事說她每天都不準時上下班,對于去什么地方也一直矢口不談。他說話時語速特別慢,一遍遍地重復,一口過分著重于咬字的普通話。我聽了很久他想要表達的是什么,但我三句話就轉述給了剛進來的耀輝聽。
瘦高個的男人掏出錢包,幾乎將他錢包里的錢全抽了出來,足足有五千,并說剩下的錢等他知道了他老婆每天去哪里再轉給我。他沒說剩下的錢有多少——我跟耀輝交換了目光——他甚至沒有留下名片。我們只知道他叫李俊成。那個給遺體化妝的女人,叫何苒。于是我拿著照片和地址去盯梢一個從殯儀館進出的女人。她屬于身材高挑的那一類,或許將近三十五,或許將自己打扮得像遺體一樣看不出年齡,誰知道呢?照片里她是個美人。但我沒有看到她進去或出來。于是我只好進去向接待員打聽這個女人,你猜怎么著,接待員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第二個自稱是何苒老公的人解決了我們的疑惑。小菲告訴我外面有一個腫瘤醫生。他說他的老婆失蹤了。我只好問道,她一直以來做的什么工作。他說五年前她在殯儀館做化妝師,后來離開了那里到了朋友的照相鋪,做些閑工。我們建議他報失蹤人口,這個時候他顯得有點不安,說話開始兜圈子,說他覺得事情不至于這么嚴重。我收了他比平時高一倍的委托費,把他留下的照片給了耀輝,讓他去照相鋪,而我依舊去殯儀館。耀輝雖然是有婦之夫,仍然盯著照片看了快一分鐘。
“向你打賭,王博文是那個真的丈夫。李俊成是個情夫。”
我瞟了一眼照片。能拍到這種年輕時的生活照的,的確更有可能是無辜的家庭一員。
“耀輝,他們沒有孩子。”我說。
“這就是那個女人的精明之處。”
我沒有去殯儀館,也沒有去找那個孤兒院的李俊成,我徑直回了家。如果我去了,或許可以救下幾條人命,只是或許吧。
凌晨三點,電話把我從親人離世的回憶中搭救出來,代價卻是我搭檔的性命。警察告訴我,耀輝死了。被人用鈍器敲擊顱部,面朝下沉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我問警察死者親屬知道了沒有,他們說還沒有,他們是從死者手中捏著的“德明和耀輝事務所”名片上的電話找到我的。好像他林耀輝還要做一下自我介紹才可以死似的。
我打了電話給小菲,小菲那邊傳來的聲音很微弱,第一時間讓我打了個顫,第二句話我才從小菲聲音中聽出疲憊的意味。我跟她說我不得已這么晚打電話給她,耀輝死了;希望她能夠幫我轉告他的妻子。
我給自己灌了幾口酒后來到現場,準確地說是現場外面,因為據警察說發現死者的地點是巷子里一棟上世紀80年代居民樓的地下室。奇怪的是這種地方居然有人能聽到叫聲并報警。電話里面是一個老婦人,她聲稱自己聽到樓下傳來女人的尖叫。
雖然我灌了幾口酒,但仍不愿去看耀輝的死狀,就讓警察調查現場。當街燈一排排亮起的時候,我來到了殯儀館門口,我就坐在對面的公交車站的長椅上,不知不覺靠著公交燈牌睡著了。
我驚醒的時候看了看表,九點鐘。我走進殯儀館,一個自稱是館長的五十多歲的男人出來接待我。他說五年前何苒就突然離開了,當時和她共事的人都夸她手藝非常好,仿佛蠟像師在制造蠟像一樣,她專注得讓人以為她要讓這個人活過來,繼續在地上走路。
“有照片讓我看一下嗎?”我說。
“黃先生,如果你是將要火化人的親屬,你會想我們偷照一張相把他在這里放出來嗎?”他說。
“你們總有人拍了照片吧?”
“沒有,除非何苒她自己拍了。她也帶到她的下一家去了。”他說。
“你是說照相鋪?”我說。
“什么照相鋪?”他說。
“不是照相鋪?”我問。
他沉默了一陣,給了我一個看笑話似的眼神。“她開了一家稀奇古怪的店,幫人復原照片,翻新死人用過的遺物,甚至聽人說,她經常能夠把殘破的遺物修整完好,實在修整不了的會按客人需要照著這個東西原本的樣子鑄個銅像。她還提供一種服務,能幫你把死人制成銅像。”
“你是說把尸體封在銅里面?”
“把骨灰封在里面,”他說,“各種大小比例的銅像都有,她給我們看過幾個。我們會幫她做宣傳,她會給我們回扣。但是,她走的時候我們都說她太過異想天開。她是那種類型的女人,你看她一眼你就會知道她的內心很豐富。”
我知道他說的類型。和富有浪漫想象的女人不同,這種女人練著跆拳道和柔道,總是在報紙書籍中搜集盡可能多的知識,能夠在你盯著她大腿的時候把你讀得一清二楚,并準備給你來一個過肩摔。
“她老公很有錢,這個我們看得出來,”他放慢了語速,說,“不過我們不知道她老公是做什么的。”
我朝他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并沒有提起那個稀奇古怪的店里發生的命案就走了。
我又去了另外一個地方。自然地,孤兒院并沒有李俊成這號人物。他說的話里面沒有一句是真的,我在網上也只能搜到何苒在殯儀館工作的信息。做偵探這一行辨別委托人講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很重要,如果一個人說的是真話,他沒有必要給那么多錢。我撥了他的電話,沒有人接。于是我返回事務所。
我一進門,小菲就告訴我腫瘤醫生在里面等我。我問小菲那件事情做得怎么樣了,她說她讓耀輝的老婆過幾天再來找我。
我不確定是因為我勞累而眼花,還是王博文后頸上真的有一條刀口一樣的劃痕。我走到我的位置坐下,呼了一口氣,然后整了整領帶。他的頭發像是昨晚才染成黑色并且精心梳理成三七分的背頭。
“我看你是不怎么笑。醫生,你怎么就這么有空管你老婆的事情呢?”我說。
他的手蜿蜒地探進西裝內袋,摸出一盒煙和一個打火機,抽出一支便傾著身子向我遞來,“抽煙嗎,黃警官?”
“王先生我想你搞錯了,我不是警官。而且,雖然不重要但我不抽煙。現在那些真正的警察正在你老婆的窩里左嗅右嗅,不知多少穿著制服的警官踩過我搭檔的血跡,其中一個等下還可能要傳我過去。我知道,你說覺得事情太小用不著找警察,但其實你知道事情很大,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事情大得你得先找個不怕死的人去幫你看看。我說得對不對?在你眼里干我們這一行的人跟拿了執照的黑社會沒什么兩樣,是嗎?”
“你太激動了,”他說得過于不動聲色,“我完全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就算有,也肯定不是我老婆的。”他說完把煙盒收了回去,點燃手里的那一支,接著把打火機揣進褲袋里,他吐煙的樣子女氣十足,以一種說不出的優雅姿態舉著那支煙。
“黃先生,我真的沒料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你的伙伴身上。大家都是男人,你應該要相信我的話,”他說得很刻意,尤其是男人這個詞,“我的老婆現在都還沒找到,如果她有罪,我也希望看到她在法庭上認罪,而不是現在這樣。你要相信我對此也毫不知情。”
“我不相信。難道你就連自己老婆開的是一家‘五金店而不是照相鋪你都不知道?”我問。
他很遲疑,接下來的話顯得很真誠:“我真的不知道。我讓她太自由了。有一次她偷了我的卡進我的實驗室我也沒計較。沒辦法,她愛我。她不能沒有我。我們是大學社團認識的,我喜歡畫人體,她也喜歡,后來我們以各自的方式按了這條路子發展下去。”
“既然我的搭檔通過照相鋪都能找到你老婆那里,你為什么不能?”
“你憑什么說能夠找到?”他說。
就在這個時候,警察進來了,帶頭的一個說:“啊,王先生你也在這里。那么請兩位先生一起到局里錄個口供吧。”小菲跟在他們后面,從門外瞧進來。
“有進展了嗎?”我問。
“王先生,對于你妻子的事情你要節哀。我們找到了疑似她使用過的兇器,在她的作坊里找到了她的遺書,她承認了制毒和殺人。但我們還是沒能在她自殺之前趕到。”
“那尸體呢?”他錯愕地問。
“沒了。她把自己火化了,用銅水,”警察說,“就在案發地點的樓頂,那里也是一個工棚。”
我去了案發現場附近的那家照相鋪,店面的玻璃上貼著“復原老照片”的大字,但的確沒有關于那家銅像店的任何指示。問了店員他們也說沒有聽說過何苒這個人。
據警察說王博文神情很平靜,但聽到他們說尸體已經完全無法辨認,變成了一堆骨灰的時候,他還是掩面去了一次洗手間,回來后不久又去了一次。這對于一個勇猛地對絕癥發起進攻的腫瘤醫生來說,未免顯得過于脆弱。我又在臆想別人對死亡的看法了。這樣不好。
我相信何苒的確愛他,沒人說人不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當我看到她的地下室是怎么一個情景之后,我更相信,藝術家對于愛有我們不及萬一的激情。地下室的門鎖上了,但這難不倒我。我幾乎馬上看到了耀輝倒下的地方,我想象中的那片血泊現在已經成了邊界模糊、混亂的一塊形狀。當時必定不止一個人,因為耀輝要向面前的人出示名片,而他身后的人用四十厘米高的人像砸向了他的后腦勺。他幾乎立即昏死。那么站在他身后的那個人的確很可能是何苒了。何苒將他帶進門,然后將他殺害。他對于美女就是太少防備心。
我手電筒照到的情景跟五金店沒有什么兩樣,迷宮般交錯的柜子上堆滿了銅鐵原料,鋼管器皿,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制品,有一些是極其精細的人像,代表某些死者傲立在木板上。或許何苒做完之后出于喜愛又澆制了一個副本。相比起一比一的銅像,澆制這種小像就像是撓癢癢。除了金屬以外,架上還有毛料、皮料和棉料,各式用料一應俱全,全都分門別類地擺放著,這些想必就是用來完成復原遺物委托的。后面的架子上成品多起來了,材料的擺放更加整齊有序,我看到一排排放置化學物品的架子,在架子的凹處有一個簾子,里面是顯影室。我眼睛的側面覺察到一絲紅光,但我并沒有留心。

繼續往里是擺放大型塑像的空地。大多是一比一的銅像,它們都放在齊膝高的架子上。肯定很少有客人會訂做這種巨大的銅像,人不是時刻都想用銅像提醒自己的。除了這幾尊以外,其余都是何苒自己的銅像。
一開始是穿著碎花長裙的女孩,腿像兩株小楊樹,她的手里抱著速寫板,憧憬地望著前方。接著的女孩穿著短裙,讓人仰視她優美的,倨傲的,帶有少女線條的大腿。接著是她穿著泳衣的銅像,姿勢像古希臘雕塑一樣,肩膀的連線、兩乳的連線和腹股溝兩端的連線相交于身體外側的一點。
我的目光落在幾尊裸體的銅像上。她已經死了,若不是這樣,我就是在偷窺著一個并非在向我脫衣的女人。一個真實的女人,有夾緊的鼠蹊部,收緊的臀部。一些穿著衣服的銅像,衣服的褶皺更為細膩、輕盈,富有真實的質感。青銅何苒的上身變得更豐滿,她毫不掩飾地把皺紋在原稿中雕刻了出來。
雕刻必須有稿子,不然她不可能根據腦中的想象雕刻出這么多細節。我走進顯影室,發現了墻上的照片,其中一張就是碎花長裙的照片。我沒有繼續看裸體的部分,然而從暗室出來時眼睛又感受到了那一絲閃爍的紅光。待我正眼朝向那個方向時,那紅光就像微弱的星星一樣消失不見了。一尊穿婚紗的女人銅像赫然出現在我的正前方,雕像的手那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青銅何苒向我伸出的無名指上,套著一只鉆戒。她的微笑像夏天湖面粼粼的光一樣。
所有的藝術都會失真,失真是真實的必要代價,就像瘋狂和理智一樣。我還沒有見到后來何苒說的銅像魔。我以為她說的銅像魔是銅像的魔力,但她說的是一只真真正正的惡魔,是它奪去了那些人的性命。
從地下室回來的那晚,我感覺已經過去了一周。敲門聲響起時我正準備給自己倒一些酒。兩次敲門的間隙,我想到了李俊成。制毒的人不可能單槍匹馬。現在何苒死了,那些人將會逍遙法外。當我正要去察看貓眼時,門外的人自己扭開了鎖。
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高大的人,鬈發垂到肩前,下巴尖尖的,是它身上唯一的反光點。我從不知道魔鬼還會幫人拉上門,它拉上門以后立馬把頭套放下了。
它是女子的形,卻用男聲說話。這聲音,聽著頗像王博文。但我幾乎即刻聯想到那個穿著婚紗的女人,當即脫口而出:
“何苒?”
“別開燈。”她說,她這回用的是略帶妖媚的女聲。
“你沒有死?”我問。
“我早就死了。黃德明,如果那群人還是要找你追尋我的下落。你就告訴他們,那些東西在銅像魔里面。你跟他們談條件的時候一定要保證你自身的安全。告訴了他們以后,你就走,或者你走了再告訴他們。如果我不告訴你真相,你和我都一定是死。”她說。
我能猜到她說的“他們”是什么人。這個女人,這個不知道是何人的人,受到了某種威脅而失蹤,在與那個團伙的斡旋當中失了手,于是便不得不偽造自己的自殺。
“那里面是什么?”我問。
她看了一下窗子,踱步到陰影里,說:“一個機器的一些關鍵零件。他們逼我按他們的要求設計并鑄造這個機器,我以這些零件太精細要用到王博文實驗室的逐層鑄造機為由離開了地下室,我之前也經常偷偷地用他的機器做一些精度要求高或者材料特別的東西。因為某些原因他們知道我不敢報警,于是我只好找了你們來嚇嚇他們。我沒有殺你搭檔。但我必須死,因為我已經被懷疑了。我死了,他們再也別想找我。”
門重又被錘得咚咚地響。何苒躲進了我的臥室,我把門打開,是李俊成。一只手插在西裝口袋里,另一只手把門拉上。
“那個女人有沒有跟你講過零件的事情?”他進來第一句就問。
“她死之前的確跟我提到過。”我說。
他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說:“你是一個好人,我是說,各方面都很好的人。你在這里混,我們也在這里混,求財而已。我們有個伙計失手殺了你的搭檔,那是個小小的意外。我不想跟你有過節,你要為你的搭檔求個公道,對吧。我把那個家伙推出去,另外再給你一筆錢。”
“第一個條件不錯,第二個我只聽懂了一半。”我說。
“我可以在你這里坐下嗎?”他問,臉上皺著,像一只脫毛的癩皮狗。
“你坐。”我說。他于是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手肘放在方桌上。
“我先給你五萬塊。”他從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我接過放在了桌上,在他對面坐下。他的臉就對著臥室門。
“之后我再給你第一批錢的四分之一,賣了第一批以后。”他說。
“那是多少,我好像還不知道那些零件到底值多少錢。”
“我說出來你不會相信,你還是不要聽了。錢我會給的。只要我們完成這個零件交易。”他說。
我捏了捏信封,將它揣進了西裝口袋里。
他站起了身,向我伸出一只手。“那就是同意了。另外,如果你知道任何消息,說那個婆娘沒有死,告訴我,五萬塊。”
“我們現在就去吧。”我說。
“去哪?”
“地下室。”
關上門的一瞬間,我聽到臥室傳來動靜。
我們打開了門,李俊成帶頭的一行人跟在我后面,一列列的青銅何苒那溫潤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視著我們。我又看到了那兩點紅色的光,比攝像頭的紅眼要細要濃,我能夠感到它將會灼傷我的眼睛。就算沒有美學家來教我,我也知道,藝術者不會滿足于忠實地創造形象,寫實最終會讓他們苦惱。就像這一排何苒的銅像,以各種形象站在我們旁邊,隨著我們深入到黑暗當中,將會睜著越來越猙獰的眼睛,射出越來越妖艷的笑,對我們凝睇。而這一行列的最后,就是銅像魔。
那個魔鬼長著兩只角。身材比何苒的穿泳衣的銅像還要狐媚,然而腰部的肌肉暴突,肩胛骨長出如骨爪般的翼,腿像練瑜伽者一般盤著,臉的下巴以上都不見何苒的任何特點。他有兩只紅眼,流著血,仿佛能夠用那雙眼號令這屋內所有的死者的化身。
“銅像魔,”我說,“零件就在里面。”
所有人都往那尊銅像靠過去,而我獨往后退,退向門口,李俊成使了個眼色讓人站在我身邊。“李先生,如果我有什么不測,我的助手小菲就會報警。”李俊成不置可否地歪了下頭。他拿著一把鑿子和錘子跨上了架子,一邊摩挲著魔鬼的角,一邊朝我們笑著。他一鑿子敲了下去。
整個屋子的末端發出的白光亮如白晝,青銅碎片飛射,扎到了李俊成和一些站得太近的人身上,而沖擊波將我擲向門口。何苒的銅像全都往我的方向飛來,一個倒下的銅像砸到了我的腿。我看到銅像魔的兩只紅寶石眼睛一只射向了一罐化學藥品,另一只射向了我,打在了我的肚子上。放有化學藥品的架子率先起火,很快所有的易燃物一同起火,火將所有蓋著銅像的帆布、塑料布和棉料一下子燎著。青銅何苒的頭、胸部和大腿支離破碎,在火海中反射出火紅的光。那些人凄厲的慘叫,仿佛是青銅像發出來的一樣,所有的作品都要與那個銅像魔一同殉葬了。
我身后的門打開了。有人把我拖了出去。我肚子上的紅寶石滑落在地,仍然凜凜地看著我。我看著火海的眼睛漸漸模糊。
王博文來探望我。大部分人都在何苒制造的爆炸中喪生了,那里面塞滿了烈性炸藥,她早就知道這一招能夠一了百了,所以才要我告訴李俊成。但那個殺害耀輝的人沒有死,我很高興。
王博文關上門以后跟我講:“你見到的不是何苒,是我,一直都是我。何苒是我的第二個身份,她本人在5年前就死了。是我那天早上跟蹤你,偷了你的鑰匙去配,然后再放回你的口袋里;是我來找你,是我用何苒的樣子在照相鋪前等耀輝,帶他去找那幫人,對于他的死我負有責任;也是我用何苒的形象現身好讓你相信我,把銅像魔的秘密告訴李俊成。當然,也是我偽造了何苒的自殺。那具確實就是何苒的尸體。”
“你的聲音,是手術改造了你的聲帶吧。”我說。王博文點頭,他有著我看過最漂亮的頭發。何苒作為一個給死尸化妝的人,而且是手藝高超的造假大師,我當然不覺得這就是她最好的杰作。“但你說的話里有一點不是真的,”我說,“那就是何苒的尸體的部分。”
他仿佛很受觸動似的渾身凝固了,他說:“你太異想天開了。”
“燒成骨灰是不可能驗出DNA的,你很清楚,不論那是王博文的尸體,還是哪一個死者的,都不會被驗出來。是王博文幫你改造了聲帶,是他全力支持你在他死后偶爾用他的身份活下去。你們沒有孩子,那是你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但你有雕塑。銅像代替了孩子起到了讓你觀照一個光彩的自身的作用。但一顆陳舊的心最終會發瘋。就在這個時候,那些制毒的人找到了你,因為你什么都能鑄造出來。更何況你還有逐層鑄造機的便利。”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案發那天第二次見你時,你脖子上露餡了。還有,誰查一查都能知道,腫瘤醫生王博文恰好在5年前就退出臨床了。別說了,幫我做兩件事吧,我不會揭穿你這個秘密的。”
我把何苒鑄造的耀輝銅像交給小菲送給他的孤孀,在某一天,我還把孤兒院的那個孩子帶到了何苒面前。他眨著兩只過分好奇的眼睛,躲在我背后。因為那次我給了孤兒院一張名片,他們就叫我幫他們找一只失蹤的小狗黃黃,它是這個小孩子的親人。
“黃叔叔,小狗呢?”
“別說話,再說話她的法術就不靈了,”我說。這個時候何苒將一個小狗的銅像捧到了鐵皮桌上。孩子看了看銅像,說:“這跟我的黃黃真的是一模一樣!”
“別說話,它還會叫呢。”
銅像外面涂的黑漆有點剝落了。何苒在狗的鼻子上鑿了兩下子,火花濺到銅像上。
銅像開始緩慢燃燒,融化,里面原來并不是銅。隨著燃燒,一只小狗在里面睜開眼睛。慢慢地扭動頭部,伸伸爪子,抖掉粘在身上的塑料袋和殘渣。它終于跳了出來。
小孩尖叫著沖到了桌子前,小狗蹦到了他的懷里。那是何苒用她的蠟像訓練了小狗兩個月的結果。
小孩拍拍手掌,領著新的黃黃往陽光底下走去。我知道何苒掙扎著要不要告訴小男孩這不是同一只狗,或許小男孩最終會發現的,但他那時候就不會在意了。我看了看何苒,我知道她也是這么想的。
一個月后何苒收養了這個小男孩,辦理手續時沒辦法而用的是我的身份。我當了這個小男孩名義上的養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