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 欽 戚 婧
2018年11月26日,原南方科技大學副教授賀建奎宣布一對名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編輯嬰兒誕生。這對雙胞胎由于一個基因被修改,她們出生后即能天然抵抗艾滋病病毒。這一消息經人民網深圳頻道報道后迅速激起軒然大波,震動了中國和世界。基因編輯技術使用一種切割細胞中特定DNA序列的酶——核酸酶,針對與具體疾病相關的基因進行刪除、修復或替代。這一技術最初的重點主要針對罕見的遺傳性疾病,它可以用于攻擊傳染人類的病毒,或者通過修改蚊子等生物的基因來預防傳染疾病(如瘧疾)的傳播。隨著此項技術的擴散,基因編輯顯示出了巨大的應用前景,如通過在豬身上或實驗室中培育人造器官從而解決人類器官移植的供體短缺難題,通過改善動植物育種為農民和消費者帶來好處,還有可能通過基因編輯挽救受氣候變化威脅的瀕危生物,或者創造新的生物燃料作為化石燃料的替代品。毋庸置疑,基因編輯是人類的一次世界大發現,它在探索人類發育、疾病發展以及用于疾病治療、造福人類等方面具有巨大的潛力。但是,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發生后,基因編輯的技術風險進入公眾視野,其面臨口誅筆伐的輿論困境,正如鳳凰網在事件發生后的評論所言:“賀建奎讓基因編輯背了個大鍋。”
在此次事件中,傳統媒體的態度和立場出現了明顯反轉。消息公布之初,國內部分媒體傳達的情緒是:這是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也意味著中國在基因編輯技術用于疾病預防領域實現歷史性突破。首曝這一消息的人民網深圳頻道的新聞標題即為《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在中國誕生》。但是,隨著果殼、丁香園等自媒體平臺的轉發、質疑以及政府相關部門調查介入,傳統媒體又陷入了一片恐慌,成為風險制造者,而傳統媒體的風險傳播又通過新媒體平臺不斷擴散,使基因編輯技術面臨巨大爭議。
1.風險社會與風險傳播。1986年,德國社會學家貝克在其《風險社會》一書中首次提出了風險社會理論。該理論指出,人們在享受著科學技術和物質條件進步的同時,也會被風險所包圍,這些風險甚至可以毀滅整個地球。風險一般與政府的決策、科技的進步相關聯,是指對一些決策所帶來的潛在的負面影響進行衡量,通過評估來告知受眾該事件在帶來好處的同時存在的潛在危險。需要強調的是,風險并不等同于危險,危險是相對于過去而言具有現實的規范性依據,而風險是相對于未來而言具有潛在性和不確定性。風險一般多指科技進步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
風險傳播是指新聞媒體把社會中潛在的危險以新聞報道的方式傳播出來,讓民眾知曉相關信息,從而可以對關于健康、科技等相關風險作出自己的判斷。此外,媒介還提供了一個討論交流的平臺,讓個體、團體、機構等可以在此交流信息,從而推動民眾對的風險認知以及作出正確的風險決策。在風險傳播的過程中,媒體不是簡單的傳遞信息者,還要引導民眾對風險的正確認知。
當前的社會制度和文化環境會對風險傳播產生影響,而受眾的態度、風險的不確定性也會影響風險傳播的真實性。因此,在風險傳播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偏差。如果媒體過多地強調風險,報道毫無根據的結果就會導致在溝通中出現偏差,從而放大風險,出現新的風險來源。尤其在新媒體環境下,媒體通過視覺化的圖片、視頻、動畫等方式大篇幅地報道科技事件,可能會引發受眾較為保守的成見,引發民眾反對科技的呼聲,引起社會恐慌和現實危機。
2.視覺修辭分析的三個維度。我國最早研究視覺修辭的學者馮丙奇認為,視覺修辭是通過對視覺意象的選擇和匹配來提升傳播效果的方法。隨后,學者陳汝東在總結羅蘭·巴特、杰克斯·都蘭德等相關學者的研究之后,認為視覺修辭是一種媒介,視覺修辭通過利用圖像、視頻、動畫等相關視覺符號來達到最佳的傳播效果。學者劉濤則認為,視覺修辭是研究圖像采用修辭的哪些方式作用于受眾,因此,視覺修辭的本質其實是“視覺勸服”。促使視覺勸服發揮作用的原因,是視覺符號構建的意象與人們的社會認知、情感體驗、文化背景等方面建立了某些象征性聯系。視覺修辭的研究對象主要是視覺化的媒介文本、空間文本、事件文本。通過對視覺符號進行有效匹配,形成與之對應的視覺話語策略,從而發揮視覺修辭的溝通和勸服作用。
視覺修辭有三種分析維度,分別是視覺形式分析、視覺話語分析、視覺文化分析。視覺形式分析是對圖像的研究,它的對象是圖像文本,通過分析圖像中的各種視覺元素和視覺符號,運用集合思維,對圖像的顏色、空間、結構進行分析,明確它們之間是如何編碼的,從而建構對某一事件的認知圖景。視覺話語分析主要是對視覺文本進行話語結構分析,解釋其背后隱含的意義,可對圖像本文的標記性意義、隱喻性意義和原型性意義進行分析,從語境、隱喻、意象等修辭視角來構建視覺話語的圖景,從而在關系、時間、空間、交互等修辭維度對視覺話語進行分析。視覺文化分析主要是對視覺文本生產過程中的文化背景和社會環境進行分析,明確所有的視覺活動都離不開視覺文化,不同的視覺元素進行組合,勾勒出想要人們認識的世界圖景,并勸服人們采取行動。
本文選擇了《人民日報》、央視新聞、《中國日報》、《中國新聞周刊》、澎湃新聞、《新京報》這6家新聞媒體,針對它們對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報道的情況進行分析。通過分析《人民日報》、央視新聞、《中國日報》的報道,可以看出國家對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態度;通過分析《中國新聞周刊》的報道,可以更詳盡地了解基因編輯事件的相關內容;通過分析澎湃新聞、《新京報》的報道,可以了解新媒體對該事件的傳播模式和普通民眾對該事件的看法和態度。需要說明的是,選擇這6家新聞媒體的新聞稿件作為分析對象,主要是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是權威性,上述6家新聞媒體均是具有較高公信力的媒體,它們所報道的新聞內容易被大眾接受;二是專業性,由于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特殊性,以上6家新聞媒體都有自主采訪權,不會相互轉載其他媒體的新聞報道,具有資料的一手性。
以《人民日報》、央視新聞、《中國日報》《中國新聞周刊》、澎湃新聞、《新京報》關于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相關報道為分析單位。報道界定為有自己標題的、署名的或有來源的消息、特寫、評論、圖片(包括照片、漫畫和圖表)等。本文針對基因編輯嬰兒事件,選擇了《人民日報》5篇報道,共有圖片10張;央視新聞7篇(條)報道,共有圖片22張;《中國日報》3篇報道,共有圖片33張;《中國新聞周刊》5篇報道,共有圖片9張;澎湃新聞8篇報道,共有圖片40張;《新京報》17篇報道,共有圖片36張。共計新聞稿件45篇,圖片150張,除去重復圖片45張,共計圖片105張。
1.利用原型和視覺刺點激起人們同情。要對視覺修辭進行分析,首先要從視覺形式分析入手,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新聞報道的視覺圖景中,要首先分析圖像的元素構成情況。在收集到的45篇新聞報道中,最初報道的新聞配圖一般會先放上研究者賀建奎本人的照片,或者放置一張基因的圖片,讓畫面處于一個和諧狀態,新聞內容僅僅向受眾傳遞這是一件什么事情,引起人們想要關注這件事情的欲望和好奇心,形成關于基因編輯嬰兒這一事件的初步認知。但在隨后的報道圖片中,嬰兒與試管、嬰兒與手術刀等視覺圖像相繼登場,這建立起了反常的視覺結構,破壞了前面給人們帶來的和諧感。
嬰兒在不同國家、地區、民族都具有共同的內涵,它是純潔的代名詞,每一個人都與嬰兒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每一個人都是從嬰兒時期成長過來的。因此,人們對嬰兒的保護是一種天性,嬰兒代表了新生,給人們希望與美好。作為一種視覺原型,嬰兒一般與搖籃、母親、護士、微笑、呵護等勾連在一起。但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相關報道中,大部分圖片都將嬰兒與試管、手術刀、醫生等視覺元素相結合。在這些圖片中,“嬰兒與試管”“嬰兒與手術刀”打破了視覺常規,建構起了“視覺刺點”,具有反常性和破壞性,讓人們去思考圖像之外的含義,從而不自覺地去同情這兩個被實驗的嬰兒,情不自禁地去反對賀建奎這一基因編輯實驗(見圖1、2)。新聞媒體運用嬰兒、手術鉗等視覺圖像刺激受眾的理性認知,讓受眾形成持久且穩定的認同感。在這些圖像敘事中,新聞媒體將嬰兒建構成了社會風險中的受害對象,將其作為風險傳播的載體,利用人們的同情心理,擴大了受眾的風險認知。
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新聞報道中,嬰兒、手術鉗等相關視覺刺點刺激了受眾的情感,打開了視覺隱喻的一個切口,讓人們通過這個切口去聯想與其他元素的關系,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新聞媒體通過情感訴求,促使這一危機事件被公眾廣泛討論。
因此,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視覺實踐中,由于嬰兒是整個基因編輯事件中的薄弱環節,所有的新聞媒體都敏銳地發現了這一“視覺刺點”,并試圖利用這個刺點,建立一種面向社會大眾的風險認同。媒體利用嬰兒這一視覺元素生產出來的視覺形式,無形中將基因編輯技術被用于人體實驗的非法性勾勒出來。
2.通過關聯性聯想喚起人們的共鳴。在各種符號中,能給人們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的是圖像符號。一方面,通過觀看這些符號,人們會產生不同的情緒,如焦慮、沮喪、恐懼、同情等;另一方面,人們會產生不同的態度,如反對、認同等。因此,對這種通過符號生產而使觀看者產生情感反應的現象,希爾將其定義為“勸服權力”。不過,觀看圖像而產生的認同一般是不穩定的,它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逝。學者珍·科爾德森認為,要想形成穩定牢固的“勸服權力”,必須用這些圖像反復、持續地刺激受眾大腦。唯有經過反對、認同、接受、傳播這一復雜且系統的體系,圖像符號的深層含義才能被人們延伸和表達。因此,以上6家新聞媒體在對基因編輯嬰兒事件進行報道時,都會采取一種迂回策略。在早期的報道中,都是先陳述事件的基本情況,配有賀建奎本人照片、賀建奎實驗室照片、嬰兒等相關照片,讓受眾在心理認同上形成對該事件的基本認知。但是,在一段時間之后受眾變得冷靜,有一部分受眾就會思考,基因編輯技術可能并非洪水猛獸,基因編輯是不是可以用在農業、畜牧業等其他領域,之前壓倒性的反對意見開始出現分歧。因此,在后期新聞報道中,新聞媒體開始利用關聯性聯想來強化受眾對基因編輯事件的風險認知。
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相關報道中,新聞媒體采用最容易為受眾所接受的影視劇來探究基因技術是否可行。由于基因技術相關影片較少,所以新聞媒體采用的是以克隆人為主的相關報道進行關聯想象。如電影《克隆人》探究“愛”是否可以成為踏入科學禁區的通行證;電影《科學怪人》講述了利用科學創造出來的怪人失控后開始殺人(見圖3、4);電影《月球》講述主人公在工作中遇見了一個被克隆的自己,產生了對身份認同的恐懼。通過這一系列影片,讓受眾在基因編輯技術與克隆技術之間產生關聯性想象。影片給受眾帶來了一種風險事件的體驗,在頭腦中會增加人們對風險的記憶,從而強化他們對風險的認知。當人們提及基因編輯技術,就會與影片中的“殺手”“怪人”等意象結合在一起,認為通過基因編輯技術改變的人類是極度危險的。通過一系列聯想性的視覺符號,將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生的事情聯系在一起,讓受眾最終形成一種利益共識,在共同的倫理訴求下抵制基因編輯技術在人體上的實驗。
3.在互文語境中錨定意義。互文性最早由法國文藝理論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提出,是指特定文本和其他文本之間的關聯性。她認為,任何一個文本都處在社會關系中,受到社會環境的影響,該文本必然會與其伴隨性的信息文本發生關聯,并對該文本的闡釋產生影響。互文語境探究的是文本內部和文本所在系統之間的釋義規則。在視覺修辭實踐中,互文語境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圖像和圖像之間產生的跨文本的互文語境;另一種是圖像和文字之間所產生的互文語境。在圖像和文字所構成的互文語境中,對于圖像難以表達出來的含義文字會進行補充,在敘述層面上起到評論和引導的作用;但同時圖像也給了人們一個想象中的視覺認知空間,能夠很好地利用文字進行視覺再現。
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報道中,各種視覺符號的結合構成了特定的互文關系。在新聞報道中,大量的嬰兒和手術鉗的圖片、打開潘多拉魔盒的漫畫與之相互呼應,使媒體從基因編輯技術的成果報道者變成了風險的傳播者,受眾在圖片與圖片所建立起來的互文關系中,只看了基因編輯技術所帶來的負面效應。而中國科學院、科技部、國家衛健委、中國科協、深圳市醫學倫理專家委員會等一系列相關部門的官方回應與新聞報道中出現的“對違法違規行為堅決予以查處”“令人震驚不可接受,暫停相關人員科技活動”“堅決反對強烈譴責!”等文字內容相互呼應,在文字和圖像之間形成了一種基調,即使用基因編輯技術會帶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這強化了受眾對風險的恐懼。在此種互文現象中,文字起到了明確圖像觀點的作用,而圖像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文字的合法性。文字和圖像的相互配合使事實更加準確地被呈現出來。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中,圖像與圖像、圖像與文字之間的互文關系進一步強化了受眾對事件的風險感知,從而建立起了對基因編輯技術的風險認知框架。
針對基因編輯嬰兒事件這一風險事件,各部門、各領域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關心與回應,但是結果卻完全一致,即一種壓倒式的否定態度。在這樣一種特定的社會環境中,人們害怕基因編輯技術所帶來的諸如道德倫理、基因突變等風險。因此,人們在媒體建構的反對框架中完成對基因編輯技術的風險認定,形成了對這一事件的統一認知。
大眾傳媒具有環境監測的功能,但由于網絡輿論影響、媒介從業者認知能力局限等因素的制約,大眾傳媒在進行預警的同時也可能會放大社會風險,帶來社會恐慌,從而導致社會公共利益受到影響。因此,新聞媒體在報道風險的時候,要注重社會效益,堅持辯證思維和平衡報道,既要提醒事物可能存在的弊端,也不要忽視事物可能帶來的福祉,既要直面風險,又要善待風險,如此才能當好社會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