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圓恒 孫 俊
(云南師范大學 旅游與地理科學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支系語言是指一個民族內部不同支系所用的語言,是歷史時期民族內部分化的一個表征。在我國,許多民族如彝族、哈尼族、苗族等內部都存在“支系”的差異,不同的支系各自有自己使用的語言,不同的支系語言,有的是不同的方言土語,有的屬于不同的語言。它制約著民族社會、經濟的發展。哈尼語作為我國邊疆與東南亞國家“一帶一路”核心區的跨境語言之一[1],研究其內部語言關系,不僅可以為國家戰略提供語言服務,利于地方文化的發展,而且有利于邊疆民族團結和社會穩定。
墨江是全國唯一的哈尼族自治縣,位于云南省南部、普洱市東北部,地處北緯22°51′~23°59′、東經101°08′~102°04′,全縣國土總面積5312平方千米,是歷史上茶馬古道的重要驛站,昆曼國際大通道貫穿全境,是我國邊疆與老撾、越南、緬甸、泰國等東南亞國家互聯互通的重要節點。至2018年底,全縣共有3鄉12鎮、168個村民委員會、5個社區居委會、2402個村民小組。境內居住著哈尼、漢、傣、彝、拉祜等民族。其中,哈尼族人口約占全縣總人口的61%(第六次人口普查),分有碧約、卡多、哦怒、卡別、豪尼、阿木、白宏、臘米、切第等九個支系[2],各支系成員都持有明確的支系意識,非常清楚每一群體所用語言及其所屬支系,他們用不同的支系語言建構了支系的身份和族群界限,對外則用統稱,對內則用支系名稱。

表1 墨江哈尼族支系
墨江哈尼族支系,15個鄉鎮都有分布,呈交錯大雜居、小聚居的分布。其語言,除切第屬哈雅方言外,其余主要屬于碧卡方言和豪白方言,兩個方言語音聲母的塞音、塞擦音有清無濁,元音松緊對應不嚴整,部分元音已松化。受漢語影響,兩個方言也融入了許多韻母,聲調有高平、中平、低降和高升。在詞匯上,碧卡方言與豪白方言的同源詞約占65%,異源詞占35%[3],各支系間一般都能夠相互通話。這兩種方言與其他支系的詞匯、語音上有同源關系[4]。碧卡方言的碧約、卡多、哦怒(西摩洛)三個支系土語,碧約、卡多語有腭化聲母,哦怒語則無腭化聲母,一般都能夠相互通話。豪白方言的支系土語,有舌葉音t?、t?h、?、? 和清擦音?,清擦音? 出現在豪尼語中。白宏、臘米語都有鼻化元音,白宏語有-m尾韻母,白宏、臘米、卡別語中m既能作為構詞成分也能獨立成詞,支系間一般都能夠相互通話。下面列舉的是5個支系的同源詞:

表2 各支系同源詞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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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米、卡別語同白宏語比較接近,同源詞較多,這三種語言之間可以相互通話,語音、詞匯和語法差異較小。阿木語與豪尼、白宏、碧約、卡多的詞匯、語音上有交集,具有不同于其他支系語言的一些特點。總體而言,阿木與豪白方言的同源詞較多,與豪尼、白宏語較接近,三者間能夠相互通話。
基于涉及墨江卡多、豪尼、碧約、阿木、白宏、卡別、臘米支系,3鎮1鄉8個村寨的入戶調查、訪談、母語四百常用詞測試、語言生活參與與觀察等途徑所獲得的材料,發現哈尼族支系語言使用具有以下三個特征。
1.母語使用熟練,保留完好
8 個調查點共隨機抽取了1761人,哈尼族支系母語使用現狀數據見表3:

表3 哈尼族支系母語數據統計表
從上表可知:(1)除聯珠鎮回歸社區白華橋寨子碧約外,其余7個點的碧約、豪尼、卡多、阿木、卡別、哦怒、白宏、臘米8個支系母語保留完好,熟練掌握自己母語的人數占比均高達98%以上。其中,龍壩鎮榪木、聯珠鎮玉碧、泗南江鎮千崗、西岐大寨、哪哈鄉珠街6個點的碧約、豪尼、卡多、阿木、卡別、哦怒、臘米7個支系,全民都能熟練使用母語。泗南江鎮洛薩村不會母語的有3人,均為和打工父母常年在外的8-12歲兒童,這并不影響全民使用母語的基本狀況。(2)聯珠鎮回歸社區白華橋寨子碧約支系,熟練掌握母語的人數比例只達到87.57%,是因為該村離縣城近,父母都先教0-8歲孩子先學漢語方言,致使略懂母語的8-12歲調查對象在總調查人數中占11.62%。不會母語的3人,為1戶哈漢族際婚家庭中的母親和孩子,家庭中不使用母語。
2.母語代際傳承穩定
在調查測試對象中,西岐大寨卡別支系熟練掌握母語的人口比為100%;泗南江鎮洛薩村豪尼、白宏支系熟練掌握母語的高達98%。聯珠鎮回歸社區白華橋碧約支系,除8-12歲年齡段語言使用出現了輕微的代際減退外,其余四個年齡段均達95%以上,都能熟練使用母語。下面是哈尼族不同年齡段支系母語使用情況表:

表4 泗南江鎮洛薩村豪尼、白宏支系不同年齡段母語統計數據

表5 聯珠鎮回歸社區白華橋碧約支系不同年齡段母語統計數據

表6 泗南江西岐大寨卡別支系各年齡段母語統計數據
從以上哈尼族不同年齡段支系母語使用情況表可見,哈尼語代際傳承良好。15歲以后的哈尼族,大多能熟練掌握母語。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父母母語的影響,子女的母語使用能力隨之增強。8-12歲哈尼族母語傳承出現了輕微衰退,其中6人不會母語。究其原因,是因為父母為了讓孩子更好地接受漢文化教育,教授0-8歲孩子學漢語方言,同時父母之間也用母語交流,子女的支系語言為后期自然習得。不會母語的6人當中,3人為哈漢族際婚家庭成員,家庭中主要使用當地漢語方言;另3人則跟打工父母常年在外,都缺乏母語習得的環境和使用空間,但這也不影響母語傳承的穩定。通過入戶訪談得知,有些常年在外打工、求學或工作的不同年齡段的哈尼族,回家也都保持使用本支系母語。如洛薩村的常年在外打工的馬偉(豪尼,男,26歲)、白蒙貴(阿木,男,28歲)、在縣城求學的李英(白宏,女,16歲)、縣城林業局王發相(豪尼,男,52歲),他們回家后都能熟練地使用本支系母語。
3.以母語為主要交際工具
各支系多數老年人、青年人、兒童、婦女都使用母語作為主要的交際工具,在社會生活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各支系哈尼族一般講自己的母語,即本支系語言,不論是在同一支系聚居的村寨,還是不同支系雜居的村寨,不分性別、年齡、職業、身份,哈尼族各支系都能夠穩定使用自己的母語。比如,同一支系聚居的聯珠鎮玉碧村的卡多、泗南江鎮千崗村的阿木、西岐村的卡別、那哈鄉珠街村的臘米,與本支系哈尼族在一起時,均使用母語進行交流,認為用母語交流親切、自然、習慣,根本不需要別的語言。不同支系雜居的泗南江鎮洛薩村、龍壩鎮榪木村,前者以阿木、豪尼、白宏支系為主,居住于山區不同海拔的4個自然村寨;后者以豪尼、碧約支系為主,間有漢族,居住于山區不同海拔的9個自然村寨。通過隨機訪談發現,村子里的居民,不論年齡、性別,在家庭、民族節日、交際聊天、宗教祭祀、生產勞動、婚喪嫁娶等環境中,都使用母語。
從上述母語使用的三個基本特征可以得出初步結論:墨江自治縣哈尼族各支系母語使用是比較穩定的。
以8個村寨語言使用調查而言,墨江各支系哈尼族不僅能夠使用本支系語言,還能兼用別的支系語言,形成了多語兼用現象。地理范圍的大小會影響到支系間語言的兼用。地理范圍較小的自然村寨,主要由單個支系組成,以母語使用為主;地理范圍相對較大的鄉鎮,多個支系交錯雜居,支系間兼用語言的能力較強,有人既能使用自己的母語,又能多語兼用,兼用支系語種高達三四種,兼用程度一般都較好,能自由地進行思想交流,不受母語的干擾。特別是在家庭和社交語境中,最能體現支系語言相互兼用的基本情況。
哈尼族支系族際婚姻家庭中,各成員使用何種語言沒有明確的界限,但一般都會受人口多的支系語言的影響。這種家庭中的語言使用有兩種類型。一種是語言兼用型家庭。這種家庭一般會使用一至三種支系語言。一般而言,父親的支系語言在當地使用數量上占有絕對優勢,家庭中的祖母、母親一般都兼用父系語言,子女自然都將父系語言作為自己的母語。若父親兼用母親的語言,子女同父母交流時用兩種語言與之交流,子女間交流則用父親的語言。若祖母、母親不兼用父系支系語言,其晚輩與家庭的長輩們交際時可能同時使用三種支系語言。一種是語言半兼用型家庭,即父母都能聽懂彼此的支系語言,但相互交流時不使用對方語言,而是用對方語言“聽”,用自己的語言“說”[5]。這種家庭一般會使用二至三種支系語言。若祖父母、父母交際時為不同支系的“語言半兼用”模式,子女一般都會說父系、祖母、母親的三種支系語言,子女間交談時用父親的支系語言;若父母交流時為“語言半兼用”模式,子女則用兩種支系語言同父母交流,子女間用父親的支系語言交流。以泗南江鎮洛薩村為例,該村由6個自然村組成,主要有豪尼、白宏、阿木支系。現將家庭支系語言兼用情況列表如下:

表7 哈尼族家庭支系語言兼用情況表
表中,由2-3個支系組成的10個家庭中,5個家庭兼用2種支系語言,3個家庭兼用3種支系語言,2 個家庭兼用4種支系語言。田房的王文要、王三家庭,其成員有3種支系語言,地理位置上與其他村寨鄰近,家庭成員能兼用哦怒、白宏、豪尼和阿木4種支系語言。支系間組成的家庭,隨著時間的推移,語言使用會逐漸由多語兼用向單(父系)、雙(父母)語兼用轉化。總體而言,墨江哈尼族語言使用以父系語言為主,凸顯出現代一夫一妻制家庭中父親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
在家庭以外的社交場合,支系語言的使用要看特定的環境條件。在本村寨內,相互交際時都用村寨的支系語言。不同村寨不同支系的人們交際時,語言的使用較自由,可以兼用對方的語言,或使用“語言半兼用”模式。晚輩同老年人交談,一般都會使用自己的支系語言,以示對老年人的尊重。老年人同晚輩交談,若能兼用晚輩的語言,則喜歡使用晚輩的支系語言,以示老年人對晚輩的關愛和喜歡。戀愛中的男女青年,語言的使用較自由,可以兼用對方的語言,或使用“語言半兼用”模式。但成立家庭后,女方一般會兼用男方支系的語言。不同支系的老人在一起交談,一般使用大家熟悉的語言,否則,就是各說各的。不同支系的小孩在一起交談一般使用自己的語言。
支系語言,與各族群的日常生活緊密相聯,擔負著族群記憶、文化傳承等重要功能,在維護民族團結、社會穩定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哈尼族不同的支系,有自己的民族遷徙路線、服飾、生活習慣、民俗、宗教等,歷經多次漫長的遷徙,各支系共生演化,形成了今天哈尼族各支系的分布格局和發展形貌。在哈尼族現代化發展進程中,雖然各支系發展極不均衡,但各支系的服飾、生活習慣、民俗、宗教等以往所具有的差別,在慢慢消失。而因語言的穩定性和發展的緩慢性,各支系語言卻保留下來,并以支系語言建構了自己的族群身份,形成了各支系獨具特色的支系語言,成為了支系的重要特征。支系語言的存在和差異,表明了歷史時期哈尼族內部的分化。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這對于各支系族群的發展和整個民族的團結具有一定的消極影響。盡管各支系語言有一定的差異,但共同點仍占有主導地位,支系語言彼此間有密切的聯系,不失為一個統一的語言。墨江哈尼族兩大方言的8個支系,在詞匯上,碧卡方言與豪白方言的的同源詞約占65%,在支系語言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互局面,支系語言在這里沒有高下、主次、強弱、先后和內外之分,形成了哈尼族各支系語言兼容并蓄、互動交流、和諧共生的圖景。
支系語言的兼用特點,反映了不同發展水平的各支系打破了自我封閉的族群界限,在使用和發展自己語言的同時,與其他支系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友好相處。我們針對不同時期支系語言兼用的相關問題采訪了許多不同支系的哈尼人。很多人認為,20世紀90年代初期,哈尼族各支系因交通、經濟、文化水平的限制,與其他民族通婚的較少,一般是支系內部、支系間通婚,通婚家庭的往來較多,在丈夫家則用丈夫支系的語言,在妻子家則用妻子支系的語言,丈夫不能兼用妻子支系的語言的情況下,用自己的語言。不論是在國家行政機構或事業單位履職的哈尼支系成員,抑或是普通的村民,哪怕各支系經濟發展參差不齊,各支系在盛大節日期間,熱情邀請對方參加,相互禮尚往來,同時在此過程中形成了支系彼此間語言的兼用。例如泗南江鎮洛薩村,大漁洞的阿木、洛薩的白宏、田房的豪尼,村寨的三個支系自20世紀90年代至今,仍然保留著節日期間大家相互禮尚往來的習俗,各支系35歲以上的多數成員都能兼用對方的語言。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哈尼族社會的發展和各支系頻繁的經濟往來,支系語言相互兼用現象更加普遍,往往用“豪尼、白宏一個娘”的俗語來表達支系同源、支系平等的觀念。
墨江哈尼族支系繁多,在經濟、文化發展極不均衡的情況下,各支系始終都能夠和睦相處,共同發展,語言在其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基于前文對支系語言的探討,得出了以下三點認知。
第一,支系語言使用與傳承的穩定性。首先,在墨江自治縣內,哈尼族人口占有明顯的優勢,有母語使用的空間和語域。我國民族平等、語言平等的方針政策,客觀上保證了少數民族母語使用的穩定性[6]。其次,支系語言傳承的穩定性主要靠兩種途徑:一是支系群體的聚居。墨江自治縣8個調查點的語言傳承穩定,都具備支系在地理上相對聚居的條件,確保了不同支系母語習得和使用的空間,雖有輕微的語言衰退現象,但沒有出現明顯的語言代際斷裂。二是加強母語保護意識,保障、創造家庭母語習得和使用的空間。在墨江哈尼族支系所有的調查對象中,父母使用支系母語的家庭,子女語言傳承良好。8-12歲年齡段哈尼族出現輕微的語言衰退現象,緣于父母對出生孩子教授漢語的選擇,但父母在家庭中的母語使用可使母語傳承得到良好發展。調查對象中不會母語的人員,完全剝離了家庭母語習得和使用的空間。調查中發現,常年在外工作的哈漢族際婚家庭(如楊紹榮,阿木,42歲,本科),有意識教其子女學習母語,假期讓子女回老家的母語環境中鍛煉,其母語傳承也很好。
第二,哈尼族支系語言將保持共生發展的局面。哈尼族支系語言在語音、詞匯上的相互影響、相互兼用,反映出了支系族群的和諧友好關系。反觀墨江哈尼族歷時與共時各支系語言兼用,一直處于和諧互動發展的態勢,母語得到了良好的傳承,也沒有丟失自己的傳統文化,在支系語言有機結合的情況下凸顯出了支系語的優勢。如雅邑鎮、泗南江鎮、那哈鄉、壩溜鎮的哦怒、豪尼、白宏、阿木、切第、臘米、卡畢等支系,地理上呈“交錯雜居、小聚居”分布。雅邑鎮哦怒語詞匯中,“韭菜”這一詞直接借用了漢語的發音,稱為“t?io31tshε55”。而泗南江鎮壩落村的哦怒語詞匯中,“韭菜”這一詞,則借用了與之隔河相望的豪尼語發音,稱為“ku31t?hi33”。支系語言的接觸與影響,可窺見一斑。
第三,哈尼族支系語言與民族雜居區的語言使用有共性也有其特殊性。語言的傳承、兼用與其他民族語的和諧發展,是每個民族面臨的現實問題。受全球化經濟、文化的沖擊,不同地區的民族語言也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產生語言使用的變化,有的語言繼續保持下來,母語與兼用語能夠協同發展,有的語言慢慢在衰退。有的民族出于生存發展或交流的需要,兼用別的支系語言,在兼用的過程中,兼用語言數量由多向少轉化。然而,哈尼族支系群體,受自然地理環境、交通、經濟、文化的影響,其語言的傳承、詞匯結構以及交際模式不同于我國民族雜居區。如阿木支系的語言使用中具有哦怒、豪尼、碧約、卡多的語音詞匯,致使方言的劃分存在分歧。在不同哈尼族支系語言的同源詞語音比較中,也可以找到語音演化的線索。哈尼族支系語言的使用、演變和支系語言關系有其特殊性,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