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利軍
二連浩特,中國正北方的一個邊境口岸城市。
2010年的夏天特別炎熱,7月27日的最高氣溫達到了41.5度。太陽剛剛爬出草原,熱浪就迅速彌漫開來,不到8點就已經熱得讓人們難以承受了。然而比這更難的是即將面對的學生大虎和他的家長。
會面的時間約定在早晨8點,地點就在下榻的飯店大廳。會面的雙方是學校領導和學生大虎及其家長。會面的目的是把學校關于開除大虎學籍的通知書送達學生本人及家長,并請學生在通知書上簽字。我作為學生所在學院的領導將參加這次艱難的會面。
盡管昨天已經把用于會面的地方細致地檢查了幾遍,但還是在早上5點就來到大廳,想再看看這里的環境是否適合,還有沒有考慮不周的地方。會面選擇在大廳的一隅:一組棕色的沙發,一個純色的茶桌,一瓶素色的插花,一副遼闊草原的風景畫,營造出輕松、穩重、淡然的氛圍。不禁感嘆校領導選擇這里會面的良苦用心。
學生大虎正是越過了社會與校規的界,跌倒在人生的口岸之岸。
大虎是大三的學生,開學就大四了。三年前一個虎頭虎腦的小伙子走進了高校的大門。勤快、樸實,性格豪爽,很快贏得了老師、同學的好感,同時也得到了學校的信任。大一的時候,通過參與學生會干部的競聘,當上了院學生會干事。特別令其他同學羨慕的是,在選拔條件苛刻、競爭激烈的學校國旗班的選拔中,他光榮入列。一身戎裝、英武瀟灑,引來眾多女孩子關注的目光。
工作中他熱情高漲,不怕吃苦。每年的軍訓和運動會訓練儀仗隊,他都是義務教練員,不論是拔軍姿還是訓練儀仗隊踢正步,他都嚴格要求,一絲不茍,那架勢絕對不輸一個職業軍人。生活中,他樸實善良、樂于助人,最讓班主任和全班同學感動的是那件“讓助學金”的事情。那是剛進大二時發生的事情。2008年的秋天,國家資助貧困生的助學金發放到受資助學生的手里。大虎來自貧困的農村,加上母親患重病,不僅用去了家里所有的錢,還欠了很多的債務。大虎有幸得到了2000元的助學金,他可以拿這筆錢補交部分學費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拿到這筆助學金的幾天之后,把這筆錢轉給了班里的一位女生。面對老師、同學的疑惑,他解釋說:班里的那個女生是外省來的,家里非常貧困,礙于情面,怕同學瞧不起她,就沒有申請助學金。聽班里女同學說,她現在看到別的同學受到資助,非常難過,哭了好幾回。知道這個情況后,他也沒多想,就托她宿舍的同學把這份助學金轉給了她。他說自己可以通過打工來掙學費。
一切都看起來是那樣的美好,一個積極進取、樸實善良的大學生形象,沒有人能懷疑大虎會在大學的人生之旅上拋錨。
就在大二的第一學期期末考試中,一次專業課考試違紀,大虎讓人們看到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面。事情發生后,班主任老師、院領導都找他談話,幫助他認識錯誤。在一份多達五頁的檢查中,大虎非常深刻地檢討了自己的錯誤,并且愿意在全體學生會干部會上做檢查。那次檢查可以說是痛心疾首、催人淚下。當大家都還在感慨他會記住這次教訓時,兩天之后的學校抽考中,他又因作弊被學校以記過處分。
批評教育、校級處罰,這些教育措施,應該能夠幫助大虎真正認識和改正自己的錯誤,盡快成熟起來。
2010年的夏天,學校的期末考試正在緊張地進行,然而一條群發的短信卻在學校引起了軒然大波。短信的內容大概是:有償提供學校考試的各類試卷。由于問題嚴重,學校請求公安和電信部門協助尋找發短信的手機機主。很快,某學院發出售試卷短信的學生被找到。在詢問其如何得到試卷時,大虎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對象。面對詢問,大虎交代了竊取學校考試試卷的全過程。他是利用夜色掩護,撬開學校印刷廠的后窗戶,跳進制卷車間,利用沒有銷毀的制版印出試卷,然后再通過其他學生利用手機發出出售信息。
竊取學校考試試卷并且進行出售,這件事情擾亂了學校的考試秩序,一些失密的試卷只好重新命題、制卷,同時也給學校造成了很大的經濟損失。
事發之后,大虎的家長聞訊趕到了學校。他母親此時正在城里的醫院接受治療,病情非常嚴重。高昂的治療費已經使這個家庭難以承受。當時,絕望的大虎父親正準備帶著病情危重的妻子離開醫院,帶些藥回家治療。得到兒子出事的消息,他對孩子母親撒了個謊,就急匆匆地趕到了學校。在學校附近的小旅館安下身之后,大虎的父親就急匆匆地找到了學院領導。
這是一次艱難的對話,坐在我辦公室的大虎、大虎的父親以及隨行的幾個親戚都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長時間的沉默仿佛使空氣都凝固了。許久,大虎的父親抬起那飽經風霜的臉緩緩地說道:孩子犯了這樣的大錯真的是沒有想到。這個孩子平時挺懂事,每次回家都說在學校很好。孩子在學校,自己一直是很放心的。由于這些年被孩子母親的病情所累,他也很少顧及兒子。在回答是否知道大虎欠學費時,他說根本不知道。因為兒子很懂事,從來不向家里要錢。兒子總是說,學校發的獎學金、助學金,加上自己打工掙的錢就足夠生活了。
談話過程中,他父親幾次提出:孩子已經大三了,能否再給一個機會,請求學校不要開除他。
然而事實上,大虎的錯誤已經嚴重觸犯了學校《學生違紀處理規定》的多項條款。“盜取、使用、倒賣”學校考試試卷的事實,已經越過了開除學籍的界線。他的行為嚴重擾亂了學校的教學秩序,給學校造成了數萬元的經濟損失,產生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家長懇切的話語、大虎期待的目光不僅無法改變被開除學籍這個嚴酷的結局,也無法得到人們任何的同情。
幾天之后,當學校的處理意見正式下達的時候,大虎和他的父親已經離開學校,回到了二連浩特的家。他們要去照顧病人。學校通知大虎到校辦理相關的手續,并且希望他父親能一起來學校。但是大虎的父親以家里實在離不開人,并且離學校路途遙遠為由,不愿意去學校。在充分考慮了各種情況之后,學校領導果斷決定:由校領導親自出面將處理決定送達學生。面對學校的這種安排,大虎的父親又提出了不要送到家里的要求。理由是不想讓大虎的妹妹和生病的母親知道。
母親眼里聽話的兒子、妹妹眼里高大的哥哥、鄰居眼里懂事的大學生,轉眼之間被開除學籍,這樣的壓力真的是無法想象呀!
學校到二連六百多公里的路程。上午11點左右出發,汽車穿過大青山,在茫茫的烏蘭察布草原馳騁了幾個小時后,又奔馳在蘇尼特草原上。晚上7點多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夕陽映照下的二連浩特與隔岸相望的蒙古國扎門烏德市如海市蜃樓般地顯現在眼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就在這個口岸之城,一所高校要為一個學生的“越界”,完成一次艱難的教育使命!
時間一分一秒地悄悄流逝著,校領導提前二十多分鐘就來到了會見的地點,仔細詢問見面準備的每一個細節。早上7點50分,大虎和他的父親比預定的時間早10分鐘到達。依然是那個陽剛、樸實的大虎,依然是那位滿臉滄桑的父親,盡管臉上都帶著一絲的鎮靜,但是那眼里的血絲、干裂的嘴唇都將他們的內心顯露無遺。
會見的氣氛是平和的。在他們仔細閱讀學校下達的《關于大虎同學的處理決定書》后,學校領導強調了他們對此決定擁有的申訴權,即“在接到此決定書五個工作日內,向學校申訴處理委員會提出書面申訴”。
不足四百字的決定書,父子倆看了足足有10分鐘。父親坐在椅子上凝神看著,拿著決定書的手始終在微微顫抖;兒子側身倚在父親的身旁,手扶著椅子,頭低得很深很深……
“再沒有一點兒余地了嗎?”父親低聲嘟囔著,眼里是一種絕望和無奈。兒子拿起筆,一筆一畫地在決定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時間:2010.7.27……
整個會面過程不足20分鐘,分手時的握手、告別很平靜,然而這短短的時間,無言的平靜竟讓人覺得就像中蒙邊境上的那道長長的鐵絲網,割裂了蘇尼特草原。
大虎的事情發生后,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始終供認不諱,對事情的動機簡單解釋是:原來只想盜取試卷后自己使用,后來覺得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生財之道,所以越做膽越大,以致雇人販賣。值得深思的是,大虎直至在開除學籍的決定書上簽字時,都沒有對自己的錯誤有任何反省,也沒有對自己給學校正常教學、考試帶來的破壞有一點兒歉意。
站在二連口岸著名的815、816界碑前,腳下是中國莊嚴的國土,對岸就是蒙古國扎門烏德市。只要邁過那窄窄一道橫線,就從口岸的這邊到了那邊。人的一生會有多少次站在這樣的口岸呀!
校領導語重心長地囑咐大虎,要深刻認識自己的錯誤,汲取教訓,振作精神,人生的路還很長,只要選擇正確的道路,一定會有美好的前程。
“人類……能從自然中把身上沾染的世俗的貪婪之氣、虛榮之氣和浮躁之氣,一點一點地洗刷干凈。雖然這個過程是艱難、漫長的。”
《額爾古納河右岸》作者遲子建在作品的跋中的一段話,感覺竟是那樣發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