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歷:芷蘭,本名岳令團,河南省伊川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協會員,河南省散文詩學會理事,洛陽散文詩學會副會長,洛陽女作家協會副會長,洛陽文學院特邀創作員,伊川縣文聯副主席、作協主席,出版六部詩文集,散文集《竹泉情緣》入圍河南省第二屆杜甫文學獎。
那天跟父親聊起老家的人和事,忽然想起村西頭的啞巴。
記憶中,童年的時候,村西頭有一個啞巴。他是一個獨居的鰥夫,住在穿村而過的渠水邊,一個人住著很寬敞的院子和幾間泥坯壘成的青瓦房,院墻高高大大的,很不容易看到院子里面。因為啞巴特殊的身份,一般人都沒有到過他的家。在小孩子們的眼里,他的家是一個神秘的地方。
啞巴的脾氣很古怪,經常聽到他呀呀地叫著,拿著石塊,追在一群孩子的身后,孩子們嚇得四散逃竄。聽說是那些孩子太頑皮,趟過渠水到他家去淘氣,拔出他菜地的蘿卜,偷吃他果樹上的核桃、桃子。他這樣做,以至于我們這些膽小的女孩子平時一看見他就害怕。但是他從來沒有真的傷害過一個孩子,即使追上了,石塊也不會砸到人身上,他只是咿呀呀得嚇唬著,用他那誰也聽不懂的語言警告著。
那時候覺得啞巴的身世是一個謎。后來慢慢長大了,才從老人那里知道了啞巴凄慘的身世:啞巴一歲前,那時還未解放,他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他的祖父有一小部分土地,他家把土地佃給別人種,收取租子,手中稍有了積蓄后,就為老實巴交的兒子——啞巴的父親娶了一戶窮人家的美貌女孩為妻。祖父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為了不坐吃山空,他們把收租來的大米在晚上煮了,做成粽子,第二天讓兒子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地去賣。啞巴的母親原本跟他的父親沒有多少感情,啞巴出生后,她就經常抱著孩子到娘家小住,慢慢地就和村里一個青梅竹馬的鄰居好上了。啞巴一歲那年冬天,有一天晚上,村里有人看到啞巴的母親從娘家抱著孩子回來了,后邊遠遠地跟著一個戴著草帽的男人。啞巴的母親回家后打開了大門,那個戴草帽的男人也閃進了門。這時候第二天要早起煮粽子的祖父母已經進入了夢鄉,啞巴的父親挑了一天擔子,正躺在床上呼嚕聲震天。誰也不知道當晚發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天啞巴的祖父母呼天搶地的哭喊聲從院子里傳了出來。鄰居們跑進去一看,啞巴的父親頭部被劈成了兩半,已經氣絕身亡。他的妻子早已不見了蹤影,他的兒子從被窩里蹬出來,渾身赤條條的,小臉通紅。有細心的人一摸孩子額頭熱得燙手,趕緊叫來醫生。后來,孩子小命保住了,從那以后卻成了啞巴。人們紛紛猜測這件事肯定是啞巴母親那個姘夫干的,然后他們兩人雙雙遠走高飛。因為解放前兵荒馬亂,這個案子也就成了懸案。家里遭遇了這一場重大變故,啞巴的祖父母終日以淚洗面,最終在啞巴四五歲的時候相繼抑郁而終。
從此,啞巴就成了一個孤兒,孤苦伶仃地慢慢長大了。在農村,一個啞巴女子,最后都會找到一個歸宿;而啞巴的男人,特別是無依無靠的啞巴男人,注定要獨自走完漫長的一生。于是,啞巴喂起了兔子、雞,在院子里種起了核桃樹、桃樹,開辟了一塊很大的菜地,種上了一年四季吃不完的蔬菜。無形中,這些都成為了他的朋友、他的伙伴、他的孩子、相依為命的親人。我曾經看到,他站在核桃樹下仰望著,仰望著掛滿果實的枝頭,也仰望著流動的時光;我曾經看到,他凝視著親手栽種的菜地,目光里滿是喜悅;我曾經看到,他慈愛地看著他的羊,那目光如一個慈祥的父親在看自己的孩子;我曾經看到,他坐下來抱著他的小兔子,咿咿呀地和兔子交流著。由此我常常想,他的內心世界一定是復雜的、也是奔騰的,甚至有著更加豐富的情感,因為他有更多壓抑的心情需要釋放。只是我們無法和他交流,他也無法表達他的心情而已。
我見過啞巴哭,他嗷嗷嗷聲嘶力竭地嚎叫著,眼紅紅的。那是一天夜里他的羊和兔子被偷走了幾只。那幾天啞巴瘋了一樣到處去找,見人就咿咿呀呀地比劃著,把附近的村莊都找遍了。當然是不可能找到的,好長時間他的表情都很痛苦,好像丟失的不是羊和兔,而是他的親人。我不禁暗暗地詛咒那些該死的賊,怎么能去偷一個啞巴相依為命的東西。做賊可恨,偷了啞巴的羊和兔更讓人可恨。這可不比那些淘氣的孩子,僅僅偷點核桃、蔬菜之類。這些動物是啞巴看著長大、用以陪伴的命根子啊。
歲月荏苒,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前年我曾回過老家,見到過一次啞巴。秋葉在風里飄搖,啞巴明顯地老了,大概六十多歲了吧。他走路的姿勢有些遲鈍,頭發也白了很多,雖然身板還如年輕時一樣挺拔而滄桑。他依然在堅守著他的老院子,他養的那些動物和植物。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很慚愧,愧對生我養我的家鄉。因為我已經多年不曾回家鄉了,還不如一個啞巴對家鄉的那份執著和守望。
父親對我說,啞巴現在有福氣了。住在山上的一個敦厚的小伙子,不知怎么就和啞巴結了緣。他認啞巴為義父,帶著妻兒老小從山上搬下來,住到了啞巴家里。夫妻倆用手中的積蓄為啞巴翻新了老屋子,蓋成了三層小洋樓,像親生父親一樣侍奉著啞巴,并承諾為啞巴頤養天年。
我心里不禁暗暗為啞巴高興,默默地祝愿他能長命百歲,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