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課題“中國現代作家的文學功用觀研究”(編號:XSP18YBC079)。
摘? 要:學衡派、新月派和京派作家的文學觀念較為接近,他們對五四新文學的感傷主義傾向頗為不滿。學衡派關注藝術的倫理效果,新月派更多地注意藝術的形式問題,京派則更傾心于藝術的完美。作為感傷主義傾向的反對者,他們認為作家不節制情感必然影響到作品的倫理效果,也會造成藝術形式上的弊病,因而呼喚文學的健康與尊嚴。他們對感傷主義傾向展開批判,為新文學的健康發展做出了較大的貢獻。
關鍵詞:感傷主義;節制情感;形式美
作者簡介:黃林非,湖南大眾傳媒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26-0-02
一
學衡派、新月派和京派作家對五四新文學的感傷主義傾向頗為不滿,他們提出了一系列理論主張,要求節制情感、發揮文學的“凈化”功能,他們呼喚文學的健康與尊嚴,而且通過自己的創作實踐,在中國現代文學百花園中,栽種了一片與情感泛濫的浪漫派文學迥異的美麗花草。
以吳宓為代表的學衡派作家大都具有留學美國的經歷,其文學觀念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白璧德思想的影響。作為現代中國的新人文主義者,學衡派作家對浪漫派文學毫無節制的濫情傾向極為不滿,這中間自有深刻、具體的歷史原因和現實考量。他們要求新文學從感傷情緒的泥潭中走出來,這種要求節制情感的呼聲,反映出他們對文學的道德性的重視。事實上,從他們的思想來源——白璧德教授那里,就可以看得清楚。白璧德對盧梭本人以及與之相關的浪漫主義文學一向沒有好感,他對浪漫感傷文學的批評,乃是源于一種強烈的倫理情懷。在《法國現代批評大師》一書中,白璧德批評斯塔爾夫人時,就像他很多情況下所做的那樣,他沒有忘記順便對盧梭進行熱嘲冷諷。他把斯塔爾夫人看做一個直接受到盧梭的影響,或者說,受到盧梭主義影響的“熱情主義者”。在他看來,斯塔爾夫人已將激情作為一種榮耀,已將狂熱當做天資,將離經叛道看成了進步,這樣的結果,只能是道德的普遍混亂。學衡諸君對五四新文學的感傷主義傾向的批判,也采取了與白璧德相似的招數,其一是將批判的矛頭對準盧梭,從情感的自然主義的源頭入手進行攻擊,其二是站在倫理的立場,批判浪漫派文學對文學道德性的忽略。胡先骕在《評<嘗試集>(續)》一文中以白璧德的口吻對盧梭大加討伐,認為盧梭回歸自然的觀念不但在文學方面主張破除所有的規矩,對于人生這一面,也全憑感情的沖動。胡先骕批評當時的浪漫派詩人的創作沉迷于描寫自然世界之美,卻沒有表現超越于自然的“玄悟”,因而不能達成“促進優美人生觀”的功效,也就是說,極端浪漫主義者因為不節制情感而傷害了文學的道德性。吳宓在《文學與人生》中直指浪漫派文學不守規矩,愛走極端,浮夸詭異,因而失去了“真”與“善”。在《新文學家之痼疾》一文中,郭斌龢認為浪漫派文學放任感性的沖動而不做內心之制裁,一味叫苦叫愁,是一種頹唐、病態的文學。吳芳吉則反對刺激人類情感的作品,他明確提出,不管作品屬于“刺激”,還是屬于“安靜”,都應當以感情為基礎,但又要以理性節制感情。錢鐘書的看法跟吳宓等人比較接近,他認為不能拿感動了多少人當作評判作品價值高低的標準,因為文學不等于政治選舉。他在《中國文學小史序論》一文中尖銳地指出,那種僅僅把“可歌可泣”作為評判文學作品好壞的文學觀,是“神經病態”的文學觀。
二
學衡諸君對五四新文學的批判并未產生太大的影響,或許是因為人們視之為新文學的對立面,而不愿將其納入新文學的范疇。到了1926年,梁實秋集中火力,通過《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一文,向情感泛濫而不能自制的浪漫派文學發動了猛攻。梁實秋跟吳宓一樣,受到過白璧德新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不過,由于梁實秋并非新文學的反對者,又由于他撰寫了一系列重磅論文對五四新文學的濫情傾向進行了全方面的分析批評,他的觀點遂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其影響日漸廣泛。
跟學衡諸君的思路有所區別,新月派作家對浪漫派文學濫情傾向的批判在強調文學的道德性的同時,更細致地討論了文學的形式問題。梁實秋一方面要求作家節制情感,因為他相信節制情感可使作品實現“凈化”功能、產生倫理效果,而情感的放縱必然引發讀者的狂熱;另一方面,既然要節制情感,就要相應在形式上有所要求。徐志摩在《新月的態度》一文中將毫無節制的情感比作“惡濁的亂泉”“駿悍的野馬”,他針對新文學浪漫感傷的病象,高張“健康”“尊嚴”兩面旗幟,欲用節制情感的處方將當時的文壇從“狂熱派”“頹廢派”“感傷派”“淫穢派”“纖巧派”等病態中解救出來。徐志摩不僅闡發了自己的理論主張,而且通過創作實踐,很好地詮釋了自己的觀點。饒孟侃的《感傷主義與創造社》揭示了初期新詩受到感傷主義支配的弊病,并提出,詩人要走出感傷主義,就不得不關注詩歌的格律問題。聞一多《詩的格律》一文將“善病工愁”的作品視為“偽浪漫派”的作品,提出來重建詩歌體式的主張。
三
京派作家對新文學感傷主義的批評跟前述學衡派、新月派的主張一脈相承。京派作家反對浪漫派作家一任情感泛濫成災,把精力全放在了訴苦上,他們認為作家對情感不加節制,就不僅會傷害到文學的道德性,而且也一定有損于藝術的美。在《新詩的演變》中,李健吾指出,幾乎每一個天才都有經歷有情感過剩到情感約束這個過程,靈魂的平靜才能產生偉大的作品,一時的激昂不能持久,于事無補。李廣田不滿新文學中那種赤裸裸的情感發泄,認為毫無含蓄的情感大傾瀉是不會產生優秀作品的,因為“太熱衷”會導致“蕪亂”,“清醒”才可以“潔凈”。[1]作家蕭乾認為當時文壇沉浸在浪漫氣息之中,幾乎每個作家都患了多情的流行病,“賺一點兒眼淚仍不失為作品主要目標”,而且,“文學的評價幾乎成了眼淚的衡量”。[2]朱光潛有一篇文章,題為《眼淚文學》。他干脆把感傷派的文學叫做“眼淚文學”。朱光潛分析了“眼淚文學”大行其道的兩方面原因,又以“距離說”為理論依據,反對“眼淚文學”。
正是出于對感傷主義傾向的不滿,京派作家在評價巴金的小說時,大都認為巴金的小說存在藝術上的缺憾。沈從文的《給某作家》指出巴金的缺點在于過分偏持,因而應注意“調和”,也就是既能分析“哀樂愛憎”,也能對這些情感加以節制。李長之則批評巴金的小說太“輕易”、太“流暢”,缺少“曲折”和“含蓄”,而且自我表現的成分太多。他認為巴金應當含蓄一點、把自己遮掩一點,這樣,讀者可以多一些自己的感悟,小說的藝術效果會更好。李健吾《神·鬼·人》一文指出,巴金未能用理智克制他的情感,為了滿足“人性的動向”,他選擇了犧牲藝術的完美。可以看出,京派作家反對浪漫感傷文學,雖然跟學衡派、新月派一樣考慮到了作品的倫理效果,但他們更多地著眼于藝術的完美。
藝術形式是京派作家尤為關注的問題,因為在創作過程中,如果不能節制情感,就意味著作家往往會忽略結構、語言等形式因素。沈從文曾直言不諱地指出,郭沫若的情緒過于夸張、過于濃烈,這就使得其文字沒有節制,其創作失去了藝術的分寸感,其文章更像通電、檄文或宣言,而不能算是小說,因此其小說創作是失敗的。李長之認為郭沫若沒有結構好的小說,因為感情太奔放的話,“是很難把來就范小說的結構的”。[3]
作家不能節制情感,會影響到作品的倫理效果,也會造成藝術形式上的弊病。相反,節制情感能為文學的形式帶來諸多益處。沈從文在《新詩的舊賬——并介紹<詩刊>》一文中強調了節制情感的好處,他充分肯定了聞一多的詩歌創作:“火氣”比較少、感情比較“靜”,能節制文字、善于把握篇章、態度認真、對后來的作者有示范作用。沈從文認為文學創作如果要實現有秩序的美,就不得不節制情感,不僅如此,節制情感是一種嚴肅的、認真的態度,而偉大作品的誕生,莫不依賴于這種態度。沒有這種態度而一味地放蕩灑脫,會傷及文學的形式美,同時會使作品成為一種失去倫理效果的情感發泄,這是學衡諸君反對的,也是新月派、京派作家所無法接受的。
注釋:
[1]李廣田:《李廣田文集》第3卷,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92頁。
[2]蕭乾:《書評面面觀》,人民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第97頁。
[3]李長之:《李長之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2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