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應坤
那年冬天,壽縣對安豐塘進行整修,抽調全縣力量,15歲的嘎子沾了遠征河堤的光,第一次走出大山,見到了外邊的世界。
15歲,還是孩子,大人們勞動一天記工10分,嘎子記工6分,這種遠征河堤,按說他是不能參加的,無奈他所在的生產隊男勞力太少,又加上他娘苦苦哀求,生產隊隊長蔡大成嘆了一口氣,大手一揮,去吧!嘎子就坐在開往安豐塘的紅色拖拉機上面,隨著“咯咯”的掛擋聲,拖拉機噴著黑煙,四輪驅動起來。
他娘怎能不哀求蔡大成讓嘎子上工呢?嘎子爹死得早,娘三十幾歲就患風濕性脊椎炎,腰弓得像蝦米一樣,幾乎不能做農活了,三個孩子跟在后面要吃要穿,不讓老大嘎子掙點工分,到了秋天,生產隊分紅時就沒有辦法平賬。工分,是那個時代農民的唯一收入。
嘎子當晚就住在了一個農戶家。房東真好,一家5口人擠在最小的房間內,卻把最大的房間騰給了民工,當然,所有房東都是這樣的,不僅僅是嘎子的房東。千萬別認為這是有償住宿,不是,一分錢報酬沒有,房東說,你們來修水庫,我們感謝還來不及呢。
除了嘎子、蔡大成,房間內還有本生產隊的另外6個人,地面上鋪上厚厚的稻草,這就是他們的床,晚上,勞累了一天的8個人,吃過晚飯后,洗洗腳,倒頭就睡,橫七豎八地,房間內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有時候蔡大成他們也找點樂趣,比如打打撲克,玩玩“老虎吃小孩”,但時間玩長了便覺得不好玩了,有人就提出玩牌九,用的也是撲克牌,只不過是撲克牌中間的32張,一個人做東,其他3個人分別位居三方。推牌九是要動經濟的,賭資可大可小,幾分,幾角,幾塊,都可?;璋档拿河蜔粝拢?個人賭,4個人看,有時候贏家快活得拍著大腿哈哈大笑,沖擊波把房頂上的土坷垃都震下來;有時候為了一分錢兩分錢的事,相互指責甚至咒罵,弄得臉紅脖子粗的,但第二天早晨洗臉時,相互有講有笑,好像昨晚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這種狀況維持了不短時間,后來,出了一件事。
一個下雨天,滾珠大的暴雨砸在地面上,彈出傘狀的花朵,房前屋后的雨水爭先恐后往下游跑。蔡大成高興地拍著手喊道:下雨就下牌,就怕沒錢來,干吧!雨下了一天一夜,幾個人推了一天一夜的牌九,第三天早上雨過天晴,幾個人晃晃悠悠上了工地,沒有一點兒精神,晚上下工時,蔡大成走著走著,開始摸自己的褲口袋,先是一驚,接著又摸口袋,最后索性把口袋底翻出來,大聲喊:出鬼了,我的三十塊錢沒有了!
其他幾個人都說,不對呀,你是贏家,本來身上就有錢,怎么會分文沒有呢?
蔡大成說,誰不說呢!
有人問,會不會是干活時不小心,把錢弄丟了?
蔡大成把褲口袋再一次翻出來,半尺深,瓷碗大,就是裝幾千塊錢也不會裝滿,何況三十塊錢呢?裝不滿,就不存在錢從口袋丟失的可能。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家里出內鬼了!6個人都在說,唯獨嘎子一聲不吭。
晚上,蔡大成說,各位,對不起了,不是我不信任大家,而是我覺得這件事窩囊。如果這事不查清楚,今后的兩個月大家還怎么在一起?我想對大家搜身。
6個人都說,可以。小嘎子點點頭。
先從嘎子開始。嘎子紅著臉蛋,渾身脫得光溜溜的,襪子、鞋也交給蔡大成檢查,什么都沒有。
另外6個人是一起進屋檢查的。嘎子隔著門縫看,6個人剛脫下襖子和棉褲,就被蔡大成擺手制止住,低聲說:做個樣子,還當真了!
那一刻,嘎子臉火辣辣的,幾滴咸乎乎的東西滾落到嘴里。人們看嘎子的眼光也有了異樣。
又是一天晚上,蔡大成笑嘻嘻地對嘎子說,嘎子,走!出去透透氣。嘎子說,好,聲音小如蚊嚶。一前一后,走出門。
冬夜的皖北大地,靜謐,寒冷,月光潑在身上,嘎子不由得打了幾個冷噤。蔡大成說話了:嘎子,做人要實在,要正派,對不對?嘎子說,對。蔡大成又說,我的錢除了你拿,別人不會拿,我知道你家缺錢,缺錢,我不是讓你來掙工分了嗎?你怎能這樣待我?嘎子一下子哭了,哭得身上一抽一抽的,幾天來的屈辱和郁悶,把他折磨得快要瘋了!他說,蔡叔,我真沒有拿你的錢,沒拿……嘎子的泣不成聲,讓蔡大成動了惻隱之心,他趕忙拉住嘎子冰涼的手,說,也許是叔叔錯怪你了,嘎子怎會干這種事情呢,走吧,回去睡覺!
嘎子睡不著,嘎子心里難受,嘎子要回家找娘!下半夜時,蔡大成解手,發現嘎子的被窩沒有人,大驚,幾個人跑出來,在河邊上發現了正在脫衣服的嘎子。
河水一人多深,二指厚的冰層覆蓋其上,嘎子,哪里是回家呀,分明是在玩命。
木木的嘎子,站在原地傻子一般。
時間的車輪轉了幾圈,就轉出了一片新天地。1979年農村土地到戶,嘎子說,娘,好日子來了,您等著享福吧!他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土里刨飯吃,恨不得把土地吊起來,四面八方都種上莊稼,那幾年,眼看著他家的余糧堆到了房頂;幾年后,又建了一個小型磚瓦廠,把村里幾十人安排進去,像城市人一樣按月領工資;當人們不再喊他嘎子,喊他方總的時候,他已經建了好幾個公司,年年站在全縣優秀企業家的領獎臺上。
一天傍晚,蔡大成拄著拐杖來到方總的辦公室,嘴唇抖動了半天說,有件事兒我要是不講出來,我會憋成病,那年修水利,我說的那個錢,其實是滾到襖子夾層去了,唉……
沒什么呀,蔡叔叔,我都忘記了。
蔡大成說,你忘,歸你忘,我的心里可一直不安呢。
其實,忘記也是一種姿態,老人家!方總哈哈大笑起來,聲音穿過三樓,回蕩在七月的空中。蔡大成被他笑得有點兒懵,眨巴幾下眼睛,跟在后面也訕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