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斗

鄭平

八斗是小王村的一個二流子，俗稱二愣子，全名王八斗。據說無父無母，是上帝的棄嬰。很久以前小王村的老族長在村頭一個臭水溝旁發現了他。當時一個破舊不堪的包被把他包的嚴嚴實實。襁褓中的他哭得撕心裂肺，族長一聽聲音洪亮，沒準長大后是個有出息的料，再一看是個帶把的，更是喜不自勝，一邊把他小心翼翼的托起來，一邊嘟囔著：“哪個狠心的爹娘壞了良心的王八羔子，一個帶把的都不要，小心絕了后！”

一時間，老族長撿到一個棄嬰的消息傳遍整個小王村。說是小王村，其實村子里都是王姓村民，只有個別雜姓人家，因與王姓人家通婚，漸漸地，小王村便都是王姓了。如果你硬要往上追根溯源的話小王莊的村民們都是一個老祖宗的后代。也因此，村里之間不是遠親就是近鄰，活活就像一個大家庭。

老族長召集大家在祠堂議會，商討該棄嬰的撫養問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有人說：“給村東頭的王寡婦吧，她只有一個賠錢的丫頭片子，養一個也是養，養兩個也是養。”話音剛落，在一邊奶孩子的王寡婦“噌”一下站了起來，用她那破鑼嗓子罵到：“你這個孬種，自己不想養倒賴到別人頭上了。俺們娘倆飯都吃不飽還讓我養一個帶把的！你都不瞅瞅俺那奶子都干癟的像霜凍的茄子了。咋……不信？要不要掀開讓你個龜孫瞧瞧！……俺男人死得早，就剩俺娘倆你們也這樣欺負俺，就不怕天打雷劈！讓我養一個野孩子，門都沒有！妄想！”說罷把孩子扔在一旁，一屁股坐在地上淌眼抹淚的滿地打滾，嘴里滿是“你們欺負人，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不活了……”老族長一聲呵斥，祠堂頓時鴉雀無聲：“哭個啥，又沒說真讓你養，一個婦道人家動不動就讓別人看你奶子，簡直不成體統！還不給你娃喂奶去，別在這丟人現眼！”王寡婦這才止住嚎啕哭聲，抱著娃心滿意足地走了。嘴里還嘟囔著：“想欺負老娘，老娘可不是吃素的，看誰倒霉催的領養個野種，哈哈哈……”

經過大家的再三商議以及舉手表決，最終通過了老族長的提議：輪流帶。會議結束，有人說到：“族長，這娃沒名沒姓，不好叫，你給起個名吧？”老族長捋著他那長長的胡須，若有所思：這娃眉清目秀，哭聲響亮，以后沒準是個人才，就叫八斗吧1才高八斗啊！

八斗在百家飯中慢慢長大，老族長待他視如己出。原本以為在他的精心培養下，假以時日八斗肯定人如其名。哪知，八斗五歲時，老族長哮喘病發，醫治無效扶杖西行去了。小王村為族長置辦了排場盛大的葬禮。按照習俗，出殯時有摔瓦盆這一環節。摔瓦盆是由死者兒子擔任，老族長無兒無女，這任務便自然而然落到五歲的小八斗身上。那天，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嗩吶聲、號聲、哭聲，小八斗披麻戴孝，在旁人的幫助下，跌跌撞撞雙手托著瓦盆，誰知瓦盆太重，八斗太小，一個倒栽蔥連人帶盆摔到地上。八斗疼得哇哇直哭，瓦盆卻沒有碎！大家看在眼里，心想：老族長不放心吶，死不瞑目呀。這是在告訴大家，照顧好八斗。看到這一幕就連圍觀出殯的鄰村人也動容了，抽泣不止。葬禮完畢，女人小孩各自回家，男人留下討論八斗日后的成長問題，為了讓老族長泉下安心，他們繼續延用族長生前的提議：輪流帶。

雖說是輪流帶，但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斷不如老族長在世時親自帶的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小王村陪著八斗一起長大。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漸漸長大后的八斗幾乎不說一句話，見人也只是嘿嘿一笑了之。小時候沒人在意，以為他膽小怕人，誰知到了該成家的年齡還是這樣，村里難免流言四起：八斗是個傻子。

眼看年齡越來越大，同齡人都已蓋房成家，他還活脫脫光棍一條，老族長的瓦房是他唯一值錢的家當。房屋因年久失修，從外面看倒像戶人家，一進屋內簡直來到了“動物王國”。黑乎乎的屋內因常年見不到陽光更加陰暗潮濕，蜘蛛在墻角結網，老鼠在地面打洞，蟑螂在墻面爬行，除了一張破床，竟然沒有像樣的家具。大家看他可憐，時常把不用的或者多余的日用品給他，可他這么大了依舊不會做飯，米剛下鍋沒煮兩分鐘就盛出來了，做疙瘩湯直接把面倒進鍋里，確確實實做成了“疙瘩湯”……看這光景，更沒有哪戶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給他。直到那年，他三十五。

那天，村長帶著全村老少敲鑼打鼓走進八斗家。八斗正在門前屁股大點的地方撒菠菜種子，就這還是王大嬸教他的。聽到這鑼鼓喧天的響聲，八斗停下工作，右手搭在鋤頭柄上，左手擦拭額頭上沁出的層層汗珠不知所措地望著大家。“你小子艷福不淺呀，給你撿了個媳婦。湊合湊合過日子吧。冬天，有人給你暖被窩了。”村長一席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八斗撓撓頭，羞得滿臉通紅，鋤頭不知何時也扔向一邊，雙手攥著衣角：“謝……謝謝……謝謝村長。”人逢喜事精神爽，村長招呼眾人順勢把婚禮給辦了。殊不知，大家早已把煙酒等婚禮必需品準備妥當。這下，八斗家可熱鬧了。女人忙著貼囍字，布置婚床，男人大擺酒席，小孩則忙著分發糖果。只見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眾人簇擁著一位身穿粗布紅汗衫，身材略顯臃腫的女人向八斗走來。在大家伙的慫恿下，八斗拉著她的手，向老族長的照片磕了三個響頭。“噼里啪啦”鞭炮聲再次響起，緊接著喜宴開始了。飯畢，大家不忘幫他收拾妥當，各自回家。八斗送大家到路口，村長揮揮手：“回去吧，好不容易娶來的媳婦，還不洞房去，別著急你那一畝三分地，把她這塊地耕好了，你小子也兒孫滿堂了，哈哈哈……”眾人在一陣爽朗的笑聲中漸漸離去。

當日晚，八斗早早地關上門窗就休息了。聽王寡婦說，他在忙著造孩子呢。別看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笨手笨腳，在這事上，有能耐著呢。你是沒聽見屋里嗯嗯啊啊的叫喊聲，連那“啞巴”床也配合著嘎吱嘎吱作響呢，平日一貫作威作福的老鼠也不見了。聽這話的是王大嬸：“哎呦喲，王寡婦，咋地，你男人死了，你就上人家偷腥去，偷腥不成還偷聽了，缺不缺德你？有本事，你也光明正大找個男人去，哼--”“放你娘的臭屁，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說那會兒，有本事你別像哈巴狗一樣湊過來聽呀，這會兒倒說起我來了，哼---說的好像你這王八羔子是黃花大閨女一樣，少給我在這裝清高！”一聽這話，王大嬸氣不打一處來，沒想到一句玩笑話竟惹來她這般侮辱。倆人扭作一團，一人扯另一人的頭發，另一人脫這人的褲子，打的不可開交，不分勝負，直直地引來圍觀的人看了笑話，多虧村長及時幫忙協調才善罷甘休。

話說，八斗媳婦是村長在村頭放牛的時候撿來的。說來這事也巧，剛好跟族長撿八斗是同一個地方。聽村民們說，這女子在村子里溜達好多天了。見人只會傻笑，也不說話，只“啊啊”兩下算是打過招呼了。一看到小孩拿吃的就直奔而去一把搶過來，經常把村里小孩子嚇得哭爹喊娘，晚上隨便找個地方倒頭就睡。村民們見她可憐便送她一些吃穿用品權當救濟她了。后來轉念一想，八斗不是沒有媳婦嗎？干脆村長做主，直接讓八斗討來當媳婦得了，好得算一戶人家，這便有了那日的喜事。

八斗媳婦確實是個傻子，不會做飯，不會掃地，啥也不會，吃飯吃得滿身都是，還得八斗幫她收拾。八斗倒也不責備，他一個人久了，覺得有個伴很好，總比養個小貓小狗強，小貓小狗不能給他生孩子，但她能。雖然她傻，但她心底好，因為她見人總是傻笑。想到這些，八斗便覺得他撿了一個寶，更加寵她了。

八斗媳婦生了一個兒子。那天晚上雨很大，接生婆著急忙慌地趕來，八斗急得滿頭大汗，幫不上忙的他手足無措地在外面踱來踱去，手心滿是汗，被雨淋成了落湯雞也渾然不覺。將近十一點，小孩的哭聲突然從屋內傳來，嘹亮的哭聲見證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就連下個不住的雨也在夜色中為他鼓掌歡呼。八斗趕緊跑進去，由于激動過度跘著門檻摔了個四腳朝天。顧不上疼痛，他趕緊從接生婆手中接過這個粉嘟嘟的小嬰兒，喜極而泣：“辛……辛苦……辛苦了。”說著哆哆嗦嗦從上衣口袋里拿出幾張皺巴巴的被汗水浸透的鈔票遞到接生婆手中。接生婆笑到：“傻人有傻福，生個莊稼漢，恭喜你當爹了。”八斗抱著孩子一連轉了好幾圈，他歡喜得像個孩子，滿臉飛霞兩只不大的眼睛閃爍著幸福的光芒，好像夜空中眨眼的星星。兒子的到來帶給他整片璀璨的星空。興奮與緊張填滿他整個心房，如春水般蕩起層層漣漪。那是初為人父的喜悅，那是后繼有人的喜悅，那更是上天賜給他的喜悅。

然而如同這塵世間的普遍規律，幸福的生活總是短暫的。來不及品嘗，來不及回味，甚至來不及炫耀。八斗的喜悅被命運之神偷走了。正當他抓耳撓腮給兒子取名字，在他幼小的生命銘刻他八斗的印記時，這可憐的小家伙猶如含苞待放的花朵經寒潮的洗禮來不及綻放就蔫了。生命是這樣的脆弱，脆弱到你越是小心呵護越是關懷備至它就越是不堪一擊。八斗的心像是被掏空了的地窖，變得潮濕且令人窒息。

事情是這樣的，聽說坐月子的婦女得補充營養，要不奶水不夠影響孩子身心發育。八斗是個榆木疙瘩，但他決不允許兒子也是。于是，他想盡一切辦法即使求爺爺告奶奶也不能虧了兒子的營養。那天，八斗去地里給媳婦挖紅薯打算換成錢買米面和魚肉。誰知，傻媳婦要出去解大便怕兒子從床上掉下來，便自作聰明把兒子放進紙箱，然后用被子嚴嚴實實蓋好不留一絲縫隙。結果解大便的功夫把便把孩子解沒了。兒子活活的悶死了，沒曾想那個被傻母親視為最安全的地方卻成了兒子最后的生命驛站。可憐的孩子，從禍起蕭墻到不知情的母親依舊傻傻攬在懷里吮吸著她的乳頭酣睡，他從未發出任何聲響。直到八斗回來要抱一抱他的“傳家寶”才發現兒子渾身冰涼，嘴唇發紫，小小的身體直挺挺地躺在他懷里。他嚇壞了，抱著兒子拔腿就跑，一路跑一路哭喊：“救救我兒子，誰來救救我兒子----”父愛的速度是你從未見過的，他瘋了般沖到到村東頭王醫生那。可，終究還是晚了。世界上有可以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事，而時間經過，生命隕落就是一種不可挽回的事。也許，不負光陰就是最好的努力，而努力就是最好的自己。孩子在他懷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覺得還有希望，他甚至能感受到孩子心臟的跳動。他不甘心，他孤注一擲，他不屈不撓，他抱著孩子猶如托著整個世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從他嘴里發出的聲聲哀求，讓人聽了心如刀絞，就連王醫生也不忍告訴他這殘忍的事實。那是他這一生說話最多的一次了：“求你了，王醫生，你行行好，這是我第一個兒子啊，我剛當爹，還沒給他取名字，還沒聽他開口叫爹，你醫術高明，你救救他吧，救救我兒子。只要你能救活他，我干啥都行啊，王醫生，你趕緊救救他呀。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緊緊地把孩子裹在胸膛里，小雞啄米般不住地跟王醫生磕頭，攔都攔不住。地上是一灘被淚水稀釋的血印，直到昏厥。

沒有了他的存在，斑斕的世界變得蒼白。喪子之痛恰如白居易在《夢微之》中悼念摯友元稹所言：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草樹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待他醒來，大家擔憂他傷心過度，早已把孩子悄悄安葬在村西頭小王村墓地里，緊緊挨著老族長的墓穴。八斗把他媳婦狠狠揍了一頓。見到的人都說，八斗氣昏了。把媳婦直接從屋內拖到屋外，拿著麻繩做的放羊用的鞭子狠狠地抽她。直到把鞭子抽斷還不解氣，又扇了她幾個耳光，像是蓋戳般臉上頓時出現一個紅紅的巴掌印。眼看著媳婦被他打的遍體鱗傷、面目全非、嗷嗷直叫才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向村西頭的方向望去，口中念念有詞，就是聽不清在說什么。村里人都說，八斗瘋了。

朝陽，總在我們的期盼中升起。夕陽，總在我們的不舍中落下。人生，總會失去一些，然后得到一些，以此來彰顯所謂的公平。有些事，有些人在我們的生命中漸行漸遠，也有些事，有些人在我們的生命中打上厚厚的烙印。這便是人生。

八斗沒瘋，兩年后女兒誕生了。喜得千金的幸福漸漸淡褪了他當年喪子的沉痛。從女兒出生那一刻，八斗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視線。為了把女兒照顧好，他既當爹又當媽。白天下地干活，就把女兒背在身后或是累了就放在地頭。晚上吃飯睡覺也把女兒放在身邊。聽人說，娘傻的話，孩子吃娘的奶也會變傻。八斗不想讓自己有個傻女兒。于是，從孩子生下來后就沒讓她吃一口奶，哪怕八斗媳婦指著自己發脹的奶子沖著孩子嗷嗷直喊，八斗也不為所動。娘傻，女兒不能再傻。八斗給孩子喂米糊，喂奶粉，就是不讓喂奶。八斗不識字，但希望女兒長得好看，便托人給她起個名字叫做：秀。就這樣，女兒漸漸長大了。

時間像一條生命之河在小王村緩緩流淌，見證著這個村莊的成長與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