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辰飛

摘 要:面對我國環境問題日趨嚴峻的形勢,借力公益訴訟這個抓手,加大環境污染和破壞環境資源行為的刑法規制成為保護環境法益的社會共識和重要手段。然而,在刑法立法和司法已經強勢介入環境案件治理的過程中,應當秉持刑法的謙抑性,厘清刑法與其他環境專門法律法規之間的關系,充分發揮好刑法的“后盾法”作用,防止“打擊有余,治理不足”現象的發生,真正實現刑法的環境風險防范功能。
關鍵詞:環境犯罪 謙抑性 公益訴訟 環境法益
一、我國環境問題概覽
環境是人類生存之基。黨的十八大把生態文明建設擺在更加突出的位置,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五位一體”的總體戰略布局,并首次提出了“建設美麗中國”的美好愿景。然而,近年來,我國環境現狀依然不容樂觀,重大環境污染事故和環境資源破壞事件層出不窮,環境安全形勢日益嚴峻。
(一)環境污染問題
一是水環境方面。目前我國主要的河流(如長江、黃河等)和干流(淮河、遼河等)水質總體良好,主要城市集中式飲用水水源地水質基本達標。但是,部分重點流域的支流污染嚴重,劣V類水質斷面比例不斷增加;不少流經城鎮的河流溝渠黑臭問題突出;主要內陸湖(洞庭湖、巢湖等)湖水富營養化嚴重,治理成本愈加提升。二是土地環境方面。根據資料顯示,我國土壤污染總體狀況不容樂觀,經濟發達地區如長三角、珠三角、環渤海地區土壤污染嚴重,部分地方土壤重金屬超標范圍較大,造成不可恢復性的土壤損壞。不少東北老工業基地城市出現因企業關閉和搬遷遺留下的大量廢棄的污染場地。三是大氣環境方面。雖然近幾年全國城市空氣質量總體呈改善趨勢,但主要空氣污染物(如PM2.5、二氧化硫、氮氧化合物等)仍排放量過大,污染較為嚴重,大氣質量在很大程度上還依賴于氣象條件的變化。
(二)生態資源破壞問題
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先后多次強調“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生態環境,像對待生命一樣對待生態環境。”然而,當下我國的生態環境總體態勢依然嚴峻,突出表現在生態資源的破壞。城鎮化、工業化背景下的過度資源開發導致流域生態破壞、自然海岸線退化或喪失、野生動植物資源減少;農村地區農業生產與開發導致的水土流失、土地沙漠化、鹽堿化等問題依然嚴重。總體來看,我國生態環境仍然十分脆弱,生態系統質量和服務功能較低,生態環境承載能力下降。
二、環境法益是現實的法學前沿問題
環境問題自古有之,它是社會發展階段的重要組成因素之一,究其背后的原因,往往是紛繁復雜。從刑法角度而言,環境問題的產生多是環境犯罪[1]的結果,具體表現為污染環境罪、走私廢物罪、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等。傳統犯罪學認為,一種行為之所以稱之為“罪”,在于其行為結果侵犯了刑法所保護的法益。那么,環境犯罪侵犯的法益是什么呢?申言之,即環境犯罪侵犯的環境法益如何界定。
法益,是指根據憲法的基本原則,由法所保護的客觀上可能受到侵害或者威脅人的生活利益,其中刑法所保護的人的生活利益,即為刑法法益。[2]傳統觀點認為,刑法的法益保護理念是以個體人為核心,以人身權和財產權為內容架構起來的。從法益侵害說的角度,環境犯罪侵犯的是刑法保護的環境法益。[3]那么,環境法益是不是也是以個體人的利益或者群體利益為核心建構起來的呢?
1987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發表的《我們共同的未來》報告中提到:“未來世界人口將繼續倍增,經濟活動將繼續發展,全人類即將長期面臨資源短缺、環境退化、人口增長和發展受阻的挑戰,如何面對這個挑戰,將決定我們這個星球的未來。”可見,良好環境是人類共同的福祉,地球是人類唯一的家園,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在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中獨善其身,環境問題已經跨越了傳統的人為國界,成為一個需要全人類共同面對的挑戰。1992年在巴西里約熱內盧召開的環境與發展大會明確將保護環境作為全人類的一致行動?!氨Wo和改善人類環境是關系到全世界各國人民的幸福和經濟發展的重要問題,也是全世界各國人民的迫切希望和各國政府的責任。”[4]至此,環境問題全球化時代背景下超越傳統個體人或群體利益的法益開始被逐漸認識,環境法益的人類共同性成為共識。[5]從這一點看,環境法益不同于以個體人或群體利益為保護核心的傳統法益,它不僅僅關注人類這一集合體的整體利益,更涉及環境正義與代際公平,不僅牽涉當代人的福祉,更關乎人類的未來。
由此,環境法益的內涵可以概括為,以人類整體的健康可持續發展利益為核心架構,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不僅實現當代人的需求,更保障人類未來的生存與發展。
三、我國環保刑法規制現狀及隱憂
保護環境是我國的基本國策。當前隨著環境問題的凸顯,扭轉環境惡化趨勢、提高環境質量成為人民群眾的熱切期盼,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促進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實行最嚴格的環境保護制度亦成為當前社會的共識。對此,我國刑事立法與司法建設予以了積極回應。
(一)我國環境保護刑事立法與司法現狀
刑事立法方面,我國將環境保護納入刑法規制經歷了一個從抽象到具體,從分散到集中的歷史發展過程。[6]現行《刑法》分則第六章第六節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對有關環境保護的罪刑作出了集中規定,共涉及9個法條15項罪名,涵括了環境污染和破壞自然資源兩類犯罪。相關司法解釋方面,2017年1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7年解釋》)充分吸收借鑒了2013年6月19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3年解釋》)的經驗與不足,成為環境保護刑事司法頗具指導價值的法律依據。此外,《環境保護法》《大氣污染防治法》《水污染防治法》等專門環保法也作出了相關的規定。
刑事司法方面,環境刑法的司法適用就是環境刑法的立法規定應用于具體案件裁判的過程。隨著環境保護刑事立法工作的完善,刑法在打擊環境污染方面的作用日趨彰顯,全國各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環保部門對環境污染和破壞環境資源案件采取高壓態勢,嚴格依據刑法規定,依法懲處環境污染犯罪活動,環境案件進入刑法打擊領域的數量激增。據統計,2006年之前,我國環境污染刑事案件不超過10件;2007年至2012年期間環境污染案件也基本保持在20余件;2013年,隨著《2013年解釋》的頒布實施,環境污染相關刑事案件數量達到104件,增長明顯;2014年案件數達到988件;2015年案件數進一步增加,達到1691件;2016年案件數達到1886件[7];2017年一審判決環境污染刑事案件數量達1650件;2017年至2018年10月份一審判決環境污染刑事案件數量為775件。(如圖)
(二)環保“刑罰化”背后的刑法謙抑性
刑法在推進環境治理過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通過加大對環境污染、破壞環境資源等犯罪行為的懲治力度,讓環境法益的破壞者付出代價,切實保障環境公共利益和人民群眾的環境權益。然而,分析上述我國環境刑事立法與司法現狀發現,當前我國刑事環境立法傾向于“從嚴懲治”環境污染案件,例如,《2013年解釋》和《2017年解釋》均降低了污染環境罪的入罪門檻。《2013年解釋》第1條與《2017年解釋》第1條第1項至第6項均突出了對環境法益的考量,根據污染物排放地點、排放量、超標程度、排放方式以及行為人前科情況等客觀性極強的標準,認定行為人是否構成“嚴重污染環境”,將污染環境罪的入罪門檻由結果犯改為情節犯的認定標準;[8]與此同時,《2017年解釋》亦未因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提高而大幅提升定罪量刑標準。《2017年解釋》第1條第9項:“違法所得或者致使公私財產損失三十萬元以上的?!迸c《2013年解釋》第1條第9項“致使公私財產損失三十萬元以上的”的規定內容基本一致,考慮到兩個解釋出臺期間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的提升,收入、成本的增加,物價膨脹等因素,《2017年解釋》實際上降低了污染環境罪的入罪標準。不難看出,刑法通過貫徹“從嚴懲治”的刑事政策對環境污染犯罪張開了刑罰的“大口”,與此同時,環境污染案件刑事立案數量的不斷躍升也表明在環境問題凸顯的當下,我國刑法已然“強力”介入了打擊環境污染行為。
治理環境問題刑法責無旁貸,尤其是在環境問題形式嚴峻的情況下,通過刑法懲治環境污染犯罪,防止形勢持續惡化,為系統治理生態環境提供保障,是各國的通例。例如,20世紀60年代,美國一改環境立法多以罰款等行政和民事手段制裁違法行為的做法,在《資源回收法》《清潔水法》等一系列環境法律中將更多環境污染行為納入刑事處罰范圍,大大增強環境治理的刑罰適用。[9]然而,在嘗到環境污染刑法規制的“甜頭”的同時,我們應當清醒的認識到刑法的局限性。傳統刑法學理論認為,刑法屬于后盾法,刑法是其他部門法的保護法,如果把其他法律部門法比作“第一道防線”,刑法則是“第二道防線”。[10]申言之,刑法具有謙抑性。“刑法只是社會控制的一種方式,它的適用,必然會導致對當事人的自由、尊嚴和財產的重大侵犯和由此導致的其他社會不利后果,因此,它必須在最大可能限制的范圍內使用,刑法對他人自由的限制只能以保護社會所必需者為限,刑法規范在一定程度上是立法者的最后手段。”[11]刑法自身的這種謙抑性主要表現在刑法的經濟性、刑法的最后性、刑法的有限性和刑法的寬容性。[12]秉持刑法的謙抑性,在運用刑法手段打擊環境污染行為時,應當切實縷清刑法與其他環境法律法規之間的相互關系,充分發揮刑法環境風險防范功能的“后盾”作用。
四、 環境法益刑法保護的路徑選擇
刑法具有嚴厲性,無疑是所有法律部門中最能發揮威懾和教育功能的部門法,換言之,刑法是懲治環境污染犯罪,保護環境法益的重要手段。從遵循刑法謙抑性和環境治理規律的視角,本文認為,環境法益的刑法保護可有以下三種路徑選擇。
(一)轉變傳統觀念,突出環境法益的獨立價值
環境法益的內涵是以人類整體的健康可持續發展利益為核心架構,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不僅實現當代人的需求,更保障人類未來的生存與發展。與傳統法益不同,環境法益具有其獨立的價值。在我國環境問題日益凸顯和環境立法不斷完善的新時期,應當加強對環境法益內涵的理解,充分認識其在環境刑事司法保護體系下的獨立價值,突出對環境法益的關注,將刑事規制對象從侵害人身、財產等傳統法益向侵害人類環境利益的情形拓展,實現環境刑事司法積極懲治與有效防范環境資源犯罪的并重邁進,協調發展。
(二)理順主體資格,加強環境公益訴訟
公益訴訟是新時代檢察工作發展的著力點,是我們各項檢察監督工作中更帶有主動性的訴訟職能,也是一項為人民群眾新時代更高水平、更豐富內涵的需求提供服務的檢察業務?!睹袷略V訟法》第55條被普遍認為是我國環境公益訴訟的起點。但是該條中提到的“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為何?民事訴訟法并未對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主體作出直接規定,而是授權給了專門的環境法?!董h境保護法》第58條在總結環境保護領域開展公益訴訟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對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主體資格作出了規定,即依法在設區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且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連續五年以上無違法記錄的社會組織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至此,法律明確了環境公益訴訟的提起主體,即社會組織和人民檢察院。然而,在二者都有權提起公益訴訟的情況下又該如何協調呢?環境污染案件往往存在危害結果潛伏周期長,證據搜集窗口狹窄,因果關系舉證困難等訴訟難題,又該如何解決呢?為此,2018年3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法釋〔2018〕6號) 第13條規定,通過人民檢察院先期公告30日的方式理順了二者訴訟主體的順序問題,有利于提升公益訴訟的效率。
(三)體現適當“從寬”的刑事政策要求
“寬嚴相濟”是我國長期以來堅持的一項基本刑事政策。在懲治環境犯罪領域,刑法的真正目的在于通過發揮其威懾和教育作用,減少和防范環境污染犯罪的發生。一方面從我國社會經濟發展的整體形勢出發,綜合評判環境污染犯罪的刑法打擊必要性。對于關乎地方民生的支柱性產業、勞動密集型產業污染環境的,優先采取行政處罰措施,將刑法作為最后手段,最大限度實現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另一方面,考慮到環境污染案件辦理過程中行為人往往以“缺乏違法性認識”為抗辯理由的現實,要在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基礎上,從程序設計上給公眾一個試錯的機會,不能用公民的自由來為我們的環保體制漏洞買單。建議在環境污染類案件的刑法處置程序中設置一個行政處罰前置程序,只有接受過環保行政處罰后仍不改正的才有必要納入刑法規制,以促使行為人及時采取補救措施,或者積極賠償損失,充分發揮刑法的威懾和教育作用。
注釋:
[1]根據《環境保護法》的規定,“環境”一詞可以涵括自然資源,故而,“環境犯罪”一詞可以涵括環境污染犯罪和破壞自然資源犯罪。參見喻海松:《環境資源犯罪實務精釋》,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
[2]參見張明楷:《法益初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7頁。
[3]參見張明楷:《刑法學》(上),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65頁。
[4]信春鷹:《<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學習讀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4年版,第53-54頁。
[5]同前注[1],第13頁。
[6]同前注[1],第7-10頁。
[7]參見陳慶瑞:《污染環境罪的司法適用問題》,《人民司法》(應用)2016年第4期。
[8]同前注[1],第48-49頁。
[9]參見王樹義、馮汝:《我國環境刑事司法的困境》,《法學評論》2014年第3期。
[10]參見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頁。
[11][德]漢斯.海因里希.耶賽克、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總論),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
[12]參見熊永明、胡福祥:《刑法謙抑性研究》,群眾出版社2007年版,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