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京蒙
摘 要:包括檢察機關在內的法定授權組織在消費領域民事公益訴訟中能否提出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法律并無明確規定。參考國外的有益經驗,將消費領域民事公益訴訟中的損害賠償定位為具有非私益性和制裁性的懲罰性損害賠償,同時區分不同公共利益類型,針對損害的不同類型提出差異性的訴訟請求加以救濟是一條可行的路徑。
關鍵詞: 消費民事公益訴訟 損害賠償 擴散性權益 集合性權益
我國立法關于法定授權組織在消費領域民事公益訴訟中可否提出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這一問題未作明確規定。檢察機關被授權在食藥領域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后開展了大量有益實踐。從目前檢察機關辦理的案件來看,檢察機關亦主要是從預防角度將該領域公益訴訟定位為不作為之訴,即通過提出要求被告停止侵害、消除危險、賠禮道歉等訴訟請求來防止不特定消費者利益繼續受到侵害。對于在食藥領域民事公益訴訟中提出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的探索,檢察機關與人民法院均持較為審慎的態度。
如將消費領域的民事公益訴訟僅定位為不作為之訴,不論是檢察機關抑或其他法定授權組織通過公益訴訟保護消費者合法權益、維護良好營商環境等社會公共利益的作用將大打折扣。本文從介紹其他國家立法的變化入手,通過分析公益訴訟中損害賠償呈現出的價值變化,為消費領域民事公益訴訟損害賠償訴訟請求的提出尋求合理性及可行性。
一、域外授權主體在消費者保護領域提出損害賠償之訴的立法與實踐
為維護消費等領域不特定多數人的利益,德國、意大利等國家通過團體訴訟制度,賦予具備一定資格的團體組織提起民事訴訟的權利,以維護團體自身之外的社會公共利益。傳統的立法和理論將團體訴訟制度定位為不作為之訴。但從各國實踐來看,團體訴訟已突破了不作為之訴的限制,既有不作為之訴也有損害賠償之訴。不作為訴訟已并非團體訴訟的特征,德國、法國、西班牙、希臘等國的團體訴訟也可以請求損害賠償。[1]
(一)德國團體訴訟的轉變
在對團體能否提起損害賠償之訴極為審慎的德國,為了更好地發揮團體訴訟制度的功能,也在一定范圍確立了團體可以提起賠償之訴的制度。德國2002年修改的《法律咨詢法》規定,消費者中心或其他受政府資助的消費者團體,于其業務范圍內,在有保護消費者必要時,除可提供消費者與法院外的法律咨詢服務外,還可就消費者的債權,以收取為目的而受讓該債權,以自己名義提起訴訟,以便在擴散性或小額損害之情形下能夠促進權利的實現。[2]之后,取代《法律咨詢法》的《法律服務法》及《民事訴訟法》的修改,將消費者團體提起訴訟中“為消費者利益”的要件予以廢除,使消費者團體提起損害賠償訴訟更為寬松。[3]
德國《反不正當競爭法》則明確規定了團體提起“收繳不法收益之訴的制度”。所謂“收繳不法收益之訴”,是指由特定團體所提起的要求剝奪被告因實施不公平商業行為所獲得的所有收益的訴訟。該制度的最終目標雖然在于保護消費者不受不公平商業行為的侵害,但收繳被告所獲得收益的目的并不在于補償消費者所受到的侵害,而是產生對不法行為予以威懾的效應。其中的懲罰性因素,與消費者個人提起賠償訴訟中的懲罰性損害賠償有相同價值取向。但與消費者個人提起賠償訴訟不同的是,消費者本身在訴訟中沒有訴權,也不得從中獲益,賠償亦非歸消費者所有,而是上交給聯邦財政。[4]
(二)意大利的相關規定
意大利《消費者法》與德國法的規定相似,最初只規定消費者團體可以對銷售商或供應商可能給消費者造成損害的行為或活動提起禁令救濟(不作為之訴)。后來增設規定,允許某些有代表資格的團體可以代表不公平商業行為或不正當競爭行為的受害者提起請求賠償的集合訴訟,以便民眾更易獲得司法審判并加強團體訴訟的威懾力。[5]
(三)法國的相關規定
法國團體為保護集合性利益而提起的訴訟可以提起損害賠償之訴。而且“損害賠償請求向來更為團體訴訟之主要目的,不作為之訴反而居于不重要之地位。不過,在損害之認定上,則非以各個消費者所受之實際損害去計算出實際損害多少,而是以一個整體公益之抽象損害為對象。”[6]因團體提出的損害賠償既不同于一般民眾所受的損害,也不同于直接所受的損害,其訴訟的目的在于保護集合性利益,故其要補救的損害仍具有集合性,損害賠償不能對個人所受損害進行補救。
(四)我國臺灣地區
我國臺灣地區在“消費者保護法”等法律中對損害賠償之訴也作出了規定,該法第50條第1款規定:“消費者保護團體對于同一原因事件,致使眾多消費者受害,得受讓20人以上消費者損害賠償權后,以自己名義,提起訴訟。消費者得于言辭辯論終結前,終止受讓與損害賠償請求權,并通知法院。”
從上述國家和地區的做法來看,團體損害賠償訴訟大體呈現如下二個特征:
1.損害賠償目的的懲罰性。因此類團體訴訟提出損害賠償的目的是為了對抗“分散性損害”,對受損的集合性利益予以補償,進而體現出懲罰性特征,具有阻嚇、預防不法行為的功能。
2.主體的限定性。對集合性利益提出損害賠償的必須是法律規定授權的團體。此類授權又可分為兩類:一是法律直接規定團體具有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的職能,無需經受有現實侵害的當事人授權即可直接提起訴訟;二是除法律規定外,還需取得一定數量受有現實侵害的當事人授權,相關團體方可提起損害賠償訴訟。
二、消費領域民事公益訴訟損害賠償的價值變化與檢察機關請求權主體的正當性
大多數國家對法定授權組織在保護公共利益時可提起不作為之訴做出了明確規定,而對損害賠償之訴呈現出審慎的態度,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不作為之訴容易解決公益團體的當事人適格問題。因不作為之訴本身具有較強的公益性,其訴訟請求主要體現為預防功能,可以對任何潛在的受益者發生效力,故直接通過法律規定授予公益團體原告資格,并由其行使訴權,訴訟結果由不特定多少人承受并無障礙。但損害賠償之訴則不同,傳統的損害賠償之訴為私益訴訟,其價值目的在于補償,具有極大的相對性。尤其在消費者保護領域,即便出現不特定群體因同一事件而均受有侵害的情況,各個受損害人的賠償數額亦大不相同,無法通過統一授權特定團體提起訴訟的方式達到對各個受損害人予以補償的目的。
我國對在消費民事公益訴訟中提出損害賠償請求也持較為保守的態度。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消費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3條的規定,原告在消費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請求被告承擔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賠禮道歉等民事責任的,人民法院可予支持。依據上述規定,法定授權組織在消費民事公益中主要是提出預防性的不作為之訴的請求。雖然一個“等”字并未絕對排除提出損害賠償請求的可能,但其審慎態度顯而易見。
但從前述各國立法情況可以看出,各國主要在是在消費領域認可團體提起的損害賠償之訴,其價值取向與普通訴訟以彌補受害人的損害,使其權利恢復到未受損害時的狀態為目的的補償功能出現了較大差異。法定授權組織在為維護公共利益而提起的訴訟中,其損害賠償請求具有從補償性到懲罰性的價值變化。正是這種變化,一方面使損害賠償請求的實現具有了可能性,另一方面也使得授權組織得以拋開傳統理論的束縛,成為公益訴訟的適格原告具有了合理性。
(一)公益訴訟中懲罰性損害賠償的非私益性
依照傳統損害賠償理論,法定授權組織提起損害賠償訴訟的最大障礙就在于賠償的私益性。法定授權組織不論基于法定授權或委托授權,是為了不確定多數人受損的利益還是為了確定多數人的利益,提出的損害賠償請求,都面臨著因確定每個個體賠償數額而產生的一系列訴訟障礙。因此,確定個體賠償數額效果更好的方式唯有私益訴訟。故而只有使公益訴訟著眼于具有懲罰性的非私益性賠償,與私益訴訟中個體的補償性賠償區別開來,才是公益訴訟的應有價值所在。
公益訴訟中,法定授權組織提出的懲罰性損害賠償,其目的并非彌補單個受害人的損害,而在于對高于個人利益的、整體的、抽象的公共利益的救濟。如前述德國的“收繳非法收益之訴”,收繳被告所獲得收益并不用于補償消費者所受到的侵害,而是上交給聯邦財政,從而達到規范非法行為的目的,其非私益性顯而易見。因此,在不針對每一個受害人或潛在受害人所受損害予以賠償的情況下,通過法定訴訟擔當制度,由法律授予公益團體適格當事人身份,由其對不法行為人要求懲罰性損害賠償便具有了正當性和可操作性。
(二)公益訴訟中懲罰性損害賠償的制裁功能
制裁或懲罰功能是懲罰性損害賠償與一般損害賠償的重大差別。通常,民法中的損害賠償是以補償受害人的全部經損失為目的。懲罰性損害賠償則主要針對具有惡意的行為所實施的,通過給不法行為人施加更重的經濟負擔來制裁不法行為,從而達到遏制不法行為,引導合法行為的效果。
懲罰性損害賠償在一般的消費者訴訟中已經為法律所規定。我國《侵權責任法》第47條規定:“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造成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食品藥品安全法》第96條規定:違反本法規定,造成人身、財產或者其他損害的,依法承擔賠償責任。生產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或者明知是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消費者除要求賠償損失外,還可以向生產者或者銷售者要求支付價款十倍的賠償金。《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對懲罰性損害賠償也作了相關規定。但此種在一般消費者訴訟中的懲罰性損害賠償,因案件具有偶發性和分散性、賠償數額亦不大,很難對不法行為人形成真正的制裁和懲罰。而在公益訴訟中,可以通過案件本身較大的社會影響力以及在訴訟中提出的依被告所有不法收益而確定的大額度賠償,更好地達到制裁被告、糾正其違法行為的目的。同時也可發揮在全社會警示類似行為,規范營商秩序的良好效應。
三、以損害公共利益類型區分請求權
在確定消費領域公益訴訟的損害賠償應定位于懲罰性損害賠償后,筆者認為法定授權組織應當區分公共利益損害的類型,分別提出不同的訴訟請求。法定授權組織在消費領域公益訴訟中提出的懲罰性損害賠償與消費者私益訴訟中懲罰性損害賠償亦應所有區分。
(一)損害公共利益的兩種類型
關于公益訴訟保護的公共利益的類型,巴西《民事公益訴訟法》和《消費者保護法》等法律將其分為擴散性權益、集合性權益和同類的個人權益3種類型。筆者認為擴散性權益和集合性權益的分類具有較高的借鑒價值。
1.擴散性權益。所謂擴散性權益,指事先沒有關系,只是基于特定的事實原因才產生聯系的、成員具有不確定性的群體所共同擁有的超個人的、不可分割的權益。“超個人的權益”是作為一種區別于任何個人或一群人的獨立的整體性權益而存在。這種超越個人并不僅僅是一些個人權益相加而成的集合體,因此,該權益與確定哪些人屬于該群體以及最終哪些人是該權益的所有者毫不相干。[7]例如具有誤導性或欺詐性的廣告、安全的食品、標識規范的產品等方面超個人的權利。
此類擴散性權益的一個特點是其對個體的損害無法確定或具有相當隱形,但其損害的威脅又現實存在。具體如有誤導性或欺詐性廣告。消費者因相信廣告而做出非本意的消費選擇,消費者個體雖未因消費而受到了何種具體損害,但消費者群體被干擾的自由意思及被擾亂的公平競爭市場秩序是現實存在的。又如在食品安全領域,使用不安全原料(如地溝油)加工出售食品,消費者未必因偶爾的消費行為身體受到明顯損害,但其受到的隱形損害同樣現實存在。
擴散性權益的最大特點是損害的無法確定性或隱蔽性,分散、單個的消費者訴訟難以或不能確定損害。
2.集合性權益。所謂集合性權益,指基于某種具體法律上的關系而相互產生聯系的一群、一類或一個集團的人所擁有的超過個人、不可分割的權益。[8]集合性權益雖然也是超個人的、不可分割的權益,但與擴散性利益不同的是,該群體是基于相同事實引發具體法律關系而實際聯系在一起的。如因食用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已經造成不特定多數人損害。可見集合性權益與分散性利益最本質的區分在于損害事實的實際可確定性。
(二)訴訟請求的區分
1.對擴散性權益受損可提起預防性訴訟請求及懲罰性損害賠償請求。因擴散性權益損害的無法確定性或隱蔽性,其不存在對分散、單個的消費者損害的確定,故公益訴訟針對此類利益保護的目的應為對不法行為的禁止、懲罰及今后類似行為的預防及警示。對此,法定授權組織在提起民事公益訴訟時可以提起不作為訴訟,請求違法行為人停止侵害、排除妨害、消除危險等。
同時為達到有效懲罰和阻嚇的功能,法定授權組織可以提出懲罰性損害賠償。關于懲罰性損害賠償的計算標準,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食品安全法》及其司法解釋均作出了以商品價款為計算標準的相關規定。[9]此與德國的“收繳非法收益”具有相同旨趣,從消費者的角度來講為所購商品價款,從違法行為人來看則是其非法收益。而該違法收益應當是其全部非法行為的收益,此比單個消費者購買的個別商品價款數額要大得多,其懲罰和阻嚇功能也更為有效。此外,行為人雖然也會因違法行為面臨行政處罰,但行政處罰的數額與其非法收益相比往往數額不大,也不足以對行為人形成威懾,且兩者的性質也有重大差異。故違法行為人承擔行政處罰不影響其承擔公益訴訟中的民事賠償責任。
2.對集合性權益受損可提起宣告性公益訴訟。在集合性權益受到損害的情形下,因已同時造成對消費者個體的實際損害,此時消費者個體的損害賠償請求應優先于公益訴訟中的懲罰性損害賠償請求。一方面為解決消費者私益訴訟請求賠償與公益訴訟賠償的沖突,另一方面為保障分散的個人權利能夠快速實現,建議可以效仿巴西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設計。此時,法定授權組織提起的公益訴訟在性質上是一種“宣告性的公益訴訟”,即通過提起的公益訴訟宣告被告負有賠償的責任。法定授權組織在公益訴訟中的主要任務為確定被告的違法行為及違法行為與損害的因果關系。如果授權組織獲得勝訴,則受有損害的消費個人可以到法院提起私益訴訟,以便證實其屬于應保護群體的一個成員并證明其個人所遭受的損害的數量和程度,[10]從而獲得相應的賠償。在消費者個人提起的訴訟中,賠償可以包括懲罰性損害賠償及精神損害賠償。
當然,法定授權組織也可以在此宣告性的公益訴訟中提出停止侵害、排除妨害、消除危險、賠禮道歉等不作為訴訟的請求,立即消除被告的違法行為。
(三)損害賠償的歸屬
因擴散性利益受到損害而提起的懲罰性損害賠償其目的不在于補償消費者個人損失,而在于對違法行為的威懾與預防,故該損害賠償款應上繳國家財政。在集合性權益受到損害的情況下,檢察機關提起的宣告性公益訴訟不涉及賠償問題,故無需考慮損害賠償的歸屬問題。
注釋:
[1]參見沈冠伶:《訴訟權保障與裁判外糾紛處理》,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183頁。
[2]同前注[1]。
[3]參見劉學在:《請求損害賠償之團體訴訟制度研究》,《法學家》2011年第6期。
[4]同前注[3]。
[5]同前注[3]。
[6]同前注[1],第187頁。
[7]參見劉學在:《巴西檢察機關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初探》,《人民檢察》2010年第21期。
[8]同前注[7]。
[9]《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條規定,消費者可向食品、藥品經營者要求購買商品價款三倍的違約懲罰性損害賠償。對生產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或銷售明知是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消費者可以依據《食品安全法》第148條以及《食品藥品糾紛若干規定》第15條規定,向生產者、銷售者主張支付價款十倍的賠償金。
[10]同前注[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