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娟芳
對人類健全的人性和生存方式問題的探索是曹禺劇作的一個中心問題。本文解讀了《原野》中主人公仇虎身上所迸發出的蠻性情懷及它的滅亡,其傾注了作家對人性善惡難以區分的不確定性、情與理的難以把握性以及人性由獸性向神性升華三方面的獨特觀照。在野蠻情懷的背后,曹禺痛定思痛,在毀滅中尋找希望,以此建構完美人性。
悲劇作家的藝術功力并不止于斗爭方式的選擇和呈現,而是從引發斗爭的矛盾兩極在對抗中所產生的張力去尋找理想與現實、人生與社會的集結點,達到對理想人性的建構。其導致的悲劇結果是值得讓人深思的。作者不以頌揚他們的抗爭精神為主要目的,而是通過寫這個悲劇人物對命運的絕望抗爭過程,揭示人物命運的主觀悲劇因素,并以此來抒發他對不可抗力及現實人生的深深困惑。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作家以此來闡釋野蠻情懷在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所起到的積極作用。
曹禺在《原野》中所塑造的仇虎,無論從外形面貌,還是行為舉止,都近似原始獸性,處處體現出的是一種野蠻情懷。例如,劇作一開頭就描寫到仇虎的外形是:“頭發像亂麻,碩大無比的怪臉,眉毛垂下來,眼燒著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跛,背凸起仿佛藏著一個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兩根鐵柱。身上一件密結紐袢的藍布褂,被有刺的鐵絲戳些個窟窿,破爛處露出毛茸茸的前胸。”這樣的造型顯然帶有原始性。丑陋、野蠻、恐怖就是這個形象給人的感覺。他就是原野的精靈,是原始生命力的再現,也是野蠻的化身。而這個形象的具體載體即主人公他的復仇行為又是野蠻的,他的仇人焦閻王死后,他又親手殺死了焦閻王的兒子,這個自己的好兄弟——焦大星。
仇虎還借他人之手殺死焦閻王的孫子以絕后患,接著拐走焦大星的妻子,只留下焦閻王的妻子,這個瞎老太婆在幽僻荒涼的原野上獨自忍受孤獨,咀嚼痛苦。這一系列的行為,完全是在仇虎蠻性精神的指導下所產生的“杰作”。仇虎千里歸來,為了那被搶去的未婚妻,更為了全家的血海深仇。因此,在這種力量的驅動下,他要完成任務,須拿出魯莽、野蠻、殘酷的心理狀態:仇人應為此付出代價。而他所實施的行為從主觀上講是成功的。人們對這鐵骨錚錚、生為猛人、死為厲鬼的草莽英雄深表同情和敬佩。這種野蠻情懷所導致的悲劇結果是值得人深思的。
曹禺在他的戲劇理論中曾多次提出“原始蠻性”這個詞,所謂“原始蠻性”就是人的動物根性,它與生俱來,尚未完全進化到人性這一階段,充其量具備了人這一外貌形體,而不完全具備健康人性的內涵,它的存在導致了人性的復雜化。仇虎在原始生命力的內驅動力下,已不具有健全的心理特征,他的身上處處表現出一種野獸般的力量,通過野蠻殘忍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曹禺在他的劇作中給人揭示了這樣一個個矛盾:個人命運的難以把握和對把握命運的急切渴求,個人對命運的不斷抗爭和命運對人的無情捉弄。在主人公仇虎的復仇過程中,他一直都徘徊于雙重人格的矛盾之中。理智時,他清醒地意識到他的復仇對象是無辜的,不僅“是大好人”,而且于己有恩。但“欠債還錢,殺人償命”的傳統古訓又讓他為自己的復仇行為找到了強有力的道義上的倫理依據。他必須殺死善良而又無辜的焦大星替父報仇,繼而履行自己的傳統道德義務。處于復仇中的仇虎,他身上充滿了原始生命力的熱烈和殘暴,這充分體現了他對被奴役的命運的抗爭。但是,當真的復了仇之后,他并沒有感受到復仇后的絲毫快意。恰恰相反,他深深地陷入了極度的恐懼和自責之中。仇虎用惡(殺人)的手段來實現自己的恨,用惡的手段懲罰惡,仇虎的殺人行為在產生念頭之前和他在執行了復仇行動之后,總是被難以撫平的矛盾心理困擾,他內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仇虎的身上明顯地表現了性格的雙重性,既是惡的,又是善的。他的殺人行為,使他的“惡”走上了高峰,同時也使他的善走上了高峰。他犧牲了別人,也自我犧牲,他在擁有愛情的權利上是善的,但在社會法庭面前,他是惡的。他善的行為中包含有惡的動因,惡的行為中包含著曾產生過制止惡的善的力量。著名文學理論家劉再復說:“關于善惡的組合,即承認一個人往往具有善的一面,又有惡的一面,任何人都是善惡組合的矛盾體,這是世界范圍內的作家早已注意到的。”從仇虎所實施的行為中,可看出善惡觀念和善惡組合的極其復雜性。從反封建宗法制的農村社會價值系統看,仇人的殺人行為是善的,而且那些人該殺,他是一位高大的英雄主義者和反封建的勇敢戰士。但若從社會倫理道德系統來分析,他的這種傷及無辜(借他人之手殺死小黑子,手刃拜把兄弟焦大星)的殘暴行為又是惡的。仇虎的野蠻行徑之所以會得逞,原因就在于他沒有分清楚善惡,沒有把它放在不同的價值系統中去考慮。他并不夠能認識到一個人的痛苦和天下人的痛苦比起來,不再是痛苦,一個人的仇恨放在整個民族利益之上,也不再是仇恨這一深厚意蘊。正如魯迅所言:“人類為向上,即發展起見,應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干過錯,也不要緊,惟獨半死半生的茍活,是全盤失錯的。因為他掛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引人到死路上去。”用一句俗語概括仇虎的這種行為再也恰當不過了,“哪能無過且知非”,錯誤、背叛從某種意義上講未必就是件壞事。
人是一種無法用理性說清楚的存在物,曹禺認為,人充滿生命的蠻性。仇虎的野蠻性所導致的悲劇結果,正是作者對罪惡與人性關聯的思考和表現。曹禺在《原野》中給人們創設了一個充滿罪惡的世界,旨在告訴人們:悲劇是罪惡的必然產物。作者生活的官僚家庭的背景,使他從小就有機會接觸中國的傳統文化,尤其是戲曲。后來,他又在中國話劇運動搖籃的南開中學獲得了豐富的舞臺實踐經驗,在清華大學西澤文學系就讀時又接受了西方文化。在接受東西方文學的洗禮中,曹禺又廣泛地接觸了古希臘戲劇,這使得他關注西方文化與西方戲劇中的所表現出的罪惡與人性,尤其是那像火山噴涌一樣不可遏制的情欲,并以此來作為悲劇沖突的構成基礎,這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仇虎身上表現出那種生命的原始沖動,因對愛情的渴望而不安守本分,做出越軌之事而有悖于道德。在此,道德是特定的,但放縱則是罪之核心。在曹禺的作品中,具備清明的罪感的人并不多,這固然與中國文化中缺少罪感傳統有關,也是作者的戲劇思考及構成決定的。在手刃焦大星之后,仇虎在逃亡的過程中不止一遍地在內心進行自我譴責,并為自己做出這樣的行為感到懊悔不已,直至最后采取了自殺這樣一種結局來撫平他內心深處的不安,實現靈魂的自我救贖,借此來解除那無形中的精神枷鎖,從而拯救自己的靈魂。作者在這里讓一個充滿原始味的猛人走向毀滅的道路,并非出于自身創作中的無奈,而是有意謀劃,從而構建出真正完整的人性。
(天水市職業技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