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談 路魆
生于天賦,死于陶醉。我說的是納西瑟斯。
他的天賦,是美;他的罪,是陶醉在自己的美中而對他人的追求漠然處之;他的死,是由于自以為是的裁決者,女神阿提米絲,懲罰他被自己的水中倒影迷住,不得不投水而死。在這個神話故事里,納西瑟斯的根本死因屬于外因。作為裁決者的女神阿提米絲,懲罰納西瑟斯的冷漠和自我陶醉,而納西瑟斯只是愛自己勝過愛他人罷了,無法共融的認識讓兩者的關系互為地獄,即薩特所說的“他人即地獄”。我將女神阿提米絲的角色定義為“他人裁決者”,以所謂的正義或道德眼光,裁決個體選擇的自主性,扼殺個體與世俗道德相悖的天賦。
我將天賦普遍地理解成是人的一種獨特個性或者能力。在青少年時代就冒芽的天賦,是一種初熟之物,好比夜晚時分剛出殼的海龜幼崽,在成功爬入大海之前,盯上它的捕食者,可謂布滿天地之間。除此外,人類天賦的最大捕食者就是自身,尚未有能力保護它不受來自本體和他者懷疑的侵蝕,早早自我葬送,泯然眾人。用數學里的鐘形曲線模型來表示這種進程,那么落在曲線中央區域的是麻木的大多數,落在兩端的,卻也分為兩種情況:左邊是懷揣天賦的極少數,右邊是經歷了麻木的殘酷洗禮后,依然懷揣天賦并將其發展的另一部分極少數。
寫完《丘冥》和《瞿如》后,我認為天賦是這兩篇小說想要傳達的主題之一。小說主題有時非常滯后,落筆前有一個主題雛形,但完成后,它往往變形為另一種事物。這兩個小說完成的時間只有一個月之差,《丘冥》在前,《瞿如》在后,在主題的探討上正好有遞進的連續性。如果按天賦這個共同主題來進行自我解讀,那么《丘冥》剛好是關于天賦的初現,一個偵探式的敏感靈魂,天然地渴望追尋一個失蹤者的足跡,沒有具體的理由,純粹是一種自發的沖動,而這個過程伴隨著家族等級的互相抑制,和成員之間的暗暗較量。《瞿如》則是關于天賦如何被近乎扼殺,而扮演扼殺者角色的正是“他人裁決者”:瞿如的母親,母親的醫生情人,醫生的女兒……每個心懷鬼胎的人,在迫害瞿如身心的同時,也無意中推進了瞿如對第三條手臂的存在意義的認識。
父親的角色臨死前對瞿如說:“好像只有外人最清楚,他們都跑來告訴我,什么魚的顏色最鮮艷,去哪里喝酒最熱鬧,怎么活著最長壽??墒撬麄儾恢?,有些事好像下雨一樣淋濕了我的頭,一直都擦不干,我發著多年低燒,雙眼渾濁?!彼缇皖A知了兒子的命運,并以死與絕望來告誡兒子,讓他在生死關頭意識到:人因天賦而生,也會因天賦而死,但天賦唯一的作用卻是拯救自我。
這種矛盾的關系,實則是統一的。比如人出生后極少會因為在意識到自己終有一死后而選擇自盡——死亡的理由千奇百怪,但這個最根本的理由,卻很少作為死亡的理由被提起。天賦是人類心靈中的生存動力之一,在無意義中創造意義,自動遮蔽“人終有一死”這個注定無望結局,欺騙死神,活在一種堅實的幻覺里。天賦開啟的是一個人認識世界的方式,包括認識死亡的方式。同樣地,納西瑟斯因天賦而生,也因天賦而死,但生死之間兩者并不能互相抵消。這種生與死雖然看上去有因果關系,不如說從一開始它們就是平行前進的兩條線,人一邊在生存,也一邊在凋亡。
關于天賦這個大主題,目前能描述的大概只有這么多。這兩個小說當中的細節,具體細分為兩個主人公如何意識覺醒的過程,是我另一個感興趣的地方。
以往的觀點認為,作者解讀自己的小說是個不太恰當的做法,通常的說法是,小說完成后應該交給讀者來評判。但我認為作者解讀自己作品的做法類似精神分析,因為作者才是自己作品最直接也最細微的觀察者。比如在這兩篇小說的語境下進行觀照,意味著,理解兩個主人公的意識覺醒過程,也近似是作者在分析回溯自己的意識覺醒過程。當然小說只提供了一種解讀的模式,并非與作者本身的經歷完全重合,但我總是更欣賞作品品格跟作者人格能夠趨向統一的創作。
性意識覺醒,是貫穿這兩篇小說的另一條線索,是“天賦覺醒”之外的平行線索。
在青少年時代,性與死亡總是纏繞在一起。就如《丘冥》中的連體雙胞胎,若雙胞胎大哥代表的是性,那么雙胞胎二哥就是死亡,那個比雙胞胎兄弟年輕二十歲的三弟,偵探式的小說主人公,則是性與死亡的雙重投射體。他追蹤失蹤者的過往,將雙胞胎兄弟的生死之謎記錄在案,這個行為給他帶來了看不見的性與死亡風險,并反過來塑造了他的精神本體。主人公不通過追尋雙胞胎之謎來完成性與死亡的認識,是否有可能呢?不。探討自身與他人、與世界的關系,是認識自己的重要途徑,或許也是唯一途徑。沒有鏡子這類事物形式,人是沒有其他辦法看到自己模樣的。性起于自身,然后落于他人,當這個過程受阻,死亡的陰影便隨之而至。所謂的性苦悶往往接近于死亡的絕望,覺得沒有出路,無法挽救,洪流沖塞肺部,幾乎窒息。我回想過去那些年里,發生在我身上的性與死亡,是如何交織起來并折磨我的。
性蒙蔽死亡的發生,當死亡焦慮降臨時,才提醒來自性的危險。這一點則是《瞿如》中瞿如與塔塔的關系的最佳寫照。瞿如的第三條手臂是性與死亡的紐帶,塔塔對殘肢產生的性欲望直接導致瞿如走到死亡邊緣。沒有知覺的第三條手臂,它的神經血肉之中其實隱藏著巨大的風暴,只有成功走出這個風暴之夜,活下來,瞿如才能抵達能夠俯視性與死亡的高峰。性與死亡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賦,是自出生時就藏在大腦中等待覺醒的機能。性是一種機能,死亡也是,正常情況下沒有人自尋死路。若選擇死亡,肯定存在一種在《瞿如》中提到的“觸發波”,從一個細胞的凋亡開始,引致靈肉的完全解體。身體只有一次死亡的機會,但富有韌性的人類精神,實則可以從凋亡中復活,舊精神體制凋亡后,新生體才能占據主導,完成自我認識的更迭。瞿如的第三條手臂在左手被鋼筋貫穿后,才得以喚醒。它是潛意識的外化,人選擇用什么方式拯救自己,關鍵在于自我意識如何被開啟。寫作是一種自體循環,認識自我,寫下來,再認識自我,再寫下來……或者說,藝術的作用正是如此。
關于《丘冥》,最后還有一件“想象照進現實”的事情。寫完這篇小說后的那個四月,白蟻開始了連續幾個夜晚的婚飛活動。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龐大的白蟻群。書房對面就是田野,帶翅的白蟻不知道從藏在哪兒的蟻巢傾巢而出,覆蓋窗戶上,防蚊紗窗根本阻擋不了它們像水一樣從每條可能的縫隙鉆進來,在墻壁爬行,在燈下盤旋,薄翼落盡后四處交配。
我被密密麻麻的小生物包圍著,仿佛是《丘冥》中那個湖邊小屋的夜晚,兩兄弟在生死較量的時刻,被白蟻籠罩的場景再現,我擔心下一刻雷電就會劈開屋頂,將我掩埋。那種細密的焦慮,真是讓人既興奮又恐懼。那一刻,我或許曾幻想著,自己擁有能夠將紙上王國變為現實世界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