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呂陽明
一
我是狼,我們是狼群,我們本來生活在蒙古草原上,我們是在那個黑得看不見星星的夜晚,一時狼血沸騰,沖動地越過人類設置的邊境線,來到這片草原上的。
人經常說紅顏禍水,其實對于我們狼來說也是一樣。英雄難過美狼關啊,我們都被小美狼迷住了。在那個夜晚之前,在越過邊境線上積雪覆蓋的防火道之前,我和二十多位狼子漢已經跟在小美狼的身后,一路打斗著奔跑了三天三夜了,掛在我們健壯的胸肌前那厚重的冰凌可以作證。我是在杭愛山麓的雪原上遇見小美狼的。還沒見到她的身影,我已經嗅到了寒冷空氣中那讓狼癡迷的氣息,這氣息刺激得我胯下的寶貝發起熱來,熱得我火燒火燎的,就是蹲坐在寒冷的雪地上也無濟于事。我循著氣味飛跑起來,跑上一處高崗,我看見她了,她正亭亭玉立地站在一處高崗上,主宰萬物的神靈啊,那是我看見過的最美的女神。尖尖的嘴巴,好看的脖子,挺拔健美的四肢,豐滿性感的屁股,拽地的大尾巴,渾身的灰毛水一樣漾動發亮。正在我看得目瞪口呆垂涎三尺的時候,我那春心萌動的女神猛然昂起頭,迎著寒風發出長長的呼喚,聲音哀怨纏綿悲切,讓天地改色,日月動容。只這一聲,讓我筋酥骨軟,讓我明白了她就是我今生的伴侶,我仰天長嘯來表達心中的愛戀,長嗥聲在這山谷中如引發了雪崩,隆隆作響,經久不散,此起彼伏——這絕對不是人類文學中那所謂夸張的修辭手法,這是真的,因為這嗥叫聲出自二十多只健壯的公狼。
一雙雙燃燒著愛情和妒忌火焰的眼睛在高高的山崗上、在冰封的河岸上、在蕭瑟的柳樹叢中閃現。聽聲音,我都認識他們,平日里我們一起為食物而拼搏,我們是合作伙伴,我們發揚團隊精神一起去獵殺美味的黃羊和人類那些牛馬羊,而今天,在愛情面前,我們是彼此毫不留情的對手。我渾身熱血沸騰,充滿了力量。是狼,就要拼搏,為了獵物拼搏,讓我們在過去那漫長的歲月里稱霸草原,為了愛情拼搏,就是要讓我們中間最優秀的基因延續種族的繁衍。
看到一群公狼圍著自己意亂情迷,爭風吃醋,小美狼驕傲地一轉身,箭一般沖下山崗,跑向遠方蒼茫的雪原。我們這些早已摩拳擦掌的狼子漢們如同聽到了發令槍響的運動員,立刻緊緊追了上去,在山崗上卷起一團飛揚的雪霧。
這是一場競賽,只有在這激烈的角逐中領先的公狼才能成為小美狼的如意夫君,一起共沐愛河,繁衍后代,這就是我們狼族的愛情法則。我們一邊窮追不舍,一邊彼此呲牙咧嘴,發出威脅的吼聲,幾只體弱的公狼面對我們的警告退縮了,余下的公狼都毫不相讓,瘋狂的戰斗不可避免地開始了,雪原上到處是狼凄厲的叫聲和撕咬聲。我以一敵三,接連打敗了兩只年輕體壯的公狼,我對自己充滿信心,與其他公狼相比,我一定是最強壯的,更主要的是我是一只有經驗的成年公狼,每一場驚心動魄的撕咬打斗都是一次重新洗牌的過程,決定了在追逐隊列中的順序,戰敗的公狼愿賭服輸,自動排在后面,而我的位置迅速提升,這一場毫不停歇的追逐和打斗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一直到邊境線上小美狼才停了下來。
邊境線,這是人類的發明,他們就那樣把草原分割開來,由不同的人說了算。那情景大致就像我們公狼在自己的領地邊緣尿上幾泡尿一樣吧。這個時候我已經排在了追逐隊伍的最前列,是這群公狼里名副其實的頭狼了,回頭看看,已經有一半的公狼不見了蹤影,在這漫長的追逐和爭斗中被淘汰出局了。
邊境線上的夜晚出奇地寂靜,我驚訝地發現平日里足有三四狼高的鐵絲網被剪開了一處十幾狼長得豁口,這一定是人類那些貪得無厭的越境走私的家伙們干的。
小美狼站在豁口處,好奇地往那邊張望。我停下腳步,對我的心上人發出警告,親,不能過去,千萬不能過去!在那邊,我們狼早就已經被人類趕盡殺絕了,我的爺爺的爺爺丟了一條腿,勉強逃到這漠北草原上來,才有了我。我的警告得到身后幾只成年公狼的贊同,在小美狼面前,我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對生存的威脅,我們都是狼,緊跟在我身后的花斑狼說,是啊,不能過去,那邊的人太兇殘了,我的家族就是在那邊被殺光了,只剩下我太爺逃命了。另一只細腰狼說,是啊是啊,據說那邊的羊都不怕狼,領頭的叫什么喜羊羊,每回都把灰太狼折磨得落荒而逃。細腰狼的勸說起到了適得其反的效果,我們群情激憤了,我說,閉嘴!那都是人瞎編的,那些兩條腿的家伙最擅長的就是顛倒黑白講故事,狼就是狼,羊永遠是羊。我這樣說,不是否定先前的觀點,我們斗不過人,所以我說我們不能過去,但我們不能失去做狼的尊嚴,我們狼雖然不會無往不勝——我的叔叔青背狼就是被一匹性情暴烈的兒馬踢碎了下頜骨后活活餓死的——但也不能淪落到被羊戲弄的境地。在我們爭論不休的時候,一只聲音洪亮的青壯狼說話了,他說,沒什么可怕的,我聽說在國境線那邊我們已經被列為保護動物了,我們放心過去吧,快看,這里還有一群黃羊的蹄印呢,還猶豫什么?我狠狠地瞪著青壯狼,我身上還在滴血的傷口就是這個楞頭青給我留下的,后生可畏,年輕就是好啊,勇往直前,無所畏懼,我只是仗著經驗豐富,才在與他的搏斗中勉強占了上風。可我看得出來,他一直心里不服氣,時刻覬覦我的位置,我正想警告青壯狼幾句,小美狼已經果斷地站起了身,驕傲地回頭望了我們一眼,一溜煙越過了邊境線,我們立刻停止了爭論,爭先恐后跟著她沖了過去,愛情沖昏了我們的頭腦,對愛情的渴望讓我們看淡了生死,無所顧忌。殘留的一點理性讓我在國境線的水泥樁旁邊撒上一泡尿,留下一個記號。
二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黑得看不見套馬桿的夜晚,給生活在這片草原上的牧人帶來了激動不已的話題。
當微茫的天光照亮了草原的時候,牧民圖力格爾早早地起來了。他驚訝地發現,年過八十的老父親那順比他起得還早,老人癟癟的嘴巴里叼著精致的瑪瑙水煙袋,已經失明的雙眼微閉著,側著頭似乎在認真地傾聽水煙袋咕咕嚕嚕的響聲。圖力格爾給父親請安,父親入定一般沒有反應,只有托著水煙袋的枯瘦的手臂微微顫抖著,一臉激動的神色。
圖力格爾驚訝地問,阿爸,你怎么了?
老那順慢慢放下水煙袋,抬起頭面朝北方,似乎是看見了什么一般激動地說,昨天夜里,有一群成吉思汗的獵犬回到了草原上。
圖力格爾以為父親又要講陳年舊事,笑了笑轉身走了。
圖力格爾沒有聽明白他父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卻聽見了。在狼族里,我是有著極強的感知能力的,天神啊,老那順竟然還活著,長生天作證,我這樣說絕不是盼望著他死掉,雖然我早就聽我的祖輩們講過,那順殺死了兩百多只我們的同胞,在那個年代是聞名草原的“打狼模范”,但如果據此你們就覺得我對他恨之入骨,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們狼族歷來尊重強者,尊重對方的生存法則。同樣,作為當時草原上出名的打狼能手,那順也尊重那些擅于逃避獵殺的狼,這里也包括我的爺爺,那順總是向牧人們津津樂道地講述我爺爺的故事,贊嘆我爺爺的機智勇敢,還送給我爺爺一個很霸氣的綽號叫“快腿狼王”,是的,那時候,年輕的那順騎著蘇木里快如風的海騮馬也沒能追上他,我爺爺一次次機智地識破了那順的圈套和陷阱,成功地躲開了圍獵、狼夾、炸子等等各種各樣的獵殺,讓打狼能手一次次無功而返,最終我爺爺保持了快腿狼王的尊嚴。他在年邁之時離開了這里,一路向北慢慢跑向草原深處,那時候,他已經老得連兩歲小羊的肉都咬不動了,最終他老死在克魯倫河岸邊的柳樹叢里。
啊,那順,老英雄別來無恙啊。雖然你已經成了滿臉溝壑縱橫,須發飄白的老者,雖然你的一雙老眼已經被嚴重的眼疾奪走了光明,我還是能感覺到你身上那咄咄逼狼的氣場。在那一刻,我激動了,我禁不住仰天長嘯,這祖輩的草原啊,我回來了,我們回來了。老那順似乎聽到了,他一臉激動和喜悅的神色。這是人類所說的惺惺相惜嗎?長生天奪走了他的光明,似乎給了他更加敏銳的聽力,他一定是聽到了,聽到了我忘情的呼喚,他知道我們回到這闊別已久的草原上來了。
這真是一個激動狼心的夜晚!星光璀璨,草原遼闊,我回到了祖輩的草原上,在這祖輩的草原上我收獲了愛情,我成了名副其實的頭狼,小美狼的芳心被我徹底征服了。幾天幾夜的奔跑,讓小美狼筋疲力盡,嬌喘吁吁的,而我卻越來越有力量。小美狼終于被我征服了,她瞇著眼睛,在我面前的雪地上打滾撒嬌,露出好看的肚皮,她的氣息讓我迷醉,我按捺不住沖上去,我們一起在草原上追逐嬉戲。名花有主,大局已定,其余的公狼馬上停止了打斗,他們排成一列,引吭高歌為我們祝福慶賀。我和小美狼一起離開狼群,來到一處背風灌木叢中,這里是我們的洞房,我們很快就纏繞在一起,盡享雌雄之樂魚水之歡。
圖力格爾是聽到我們的仰天長嘯后才忽然間明白了父親那順那句話的含義,那悠長的嗥叫聲像是一曲蒼涼的蒙古長調。圖力格爾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過我們的叫聲了,在他童年的時候,他可是在蒙古包的羊皮被子里聽著草原上此起彼伏的狼叫聲入眠的。圖力格爾激動不已,他騎上馬去找自己的好朋友牧仁,他們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發小。
牧仁家的牧點距離邊境線較遠,他沒有聽到我們的叫聲。聽了圖力格爾的講述,牧仁一蹦老高,掏出手機就給在旗電視臺工作的哥哥打電話,他的哥哥青格勒正在旗電視臺門前準備出發,他剛剛得到一條新聞線索,說有一大群黃羊不知怎么越過了邊境線的鐵絲網,來到了這片草原上,這可是難得的好新聞啊,如今的草原,除了牛羊,各種野生動物都已經看不見蹤跡了,現在一下子來了這么一群黃羊子,這不正是各級領導大力加強草原生態建設,退牧還草的成績嗎?青格勒一邊檢查著裝到越野車上的攝像設備,一邊已經開始構思這篇新聞報道的題目、內容細節和重大意義了,這一定會是一篇讓領導高興的新聞稿,沒準領導會為此提拔自己呢,想到這些,青格勒幾乎要笑出聲來了。正是在這個時候,弟弟牧仁的電話打進來了,牧仁說,哥,你不是告訴我注意給你收集新聞線索嗎,草原上有狼了,狼群回來了。青格勒舉著電話愣了一下,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地追問,你確定?牧仁添油加醋地說,還確定什么,昨夜里嗥叫了一宿,嚇得我覺都沒敢睡。
我和愛妻小美狼第二天就回到了狼群里,來到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草原,我們心里都沒有底,這十幾只狼組成的狼群,不能沒有頭狼。
看到我們,青壯狼迫不及待地開口了,他說,頭兒,我們開始圍獵吧,我們已經有好多天沒有好好進食了。是的,他這樣一說,我的肚子也餓的前心貼后背了。花斑狼說,大哥,我們今夜就下手吧,我已經偵察過了,這片草原上現在是牛兒肥羊兒壯啊。是的,這也是真的,這片草原上十幾年沒有我們這些狼,那些牛啊羊啊都吃的滾瓜溜圓又笨又胖,別說跑,路都快走不動了,抓來吃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可是,不行,我是頭狼,我要冷靜,我們的前輩總結出的經驗是,不能輕易捕食領地內的牛羊,以免招來牛羊主人的報復,我們通常的做法是長途奔襲,去吃遠方的牛羊,吃飽后馬上返回來休息。但是現在,似乎還為時尚早,因為我們剛剛回來,對國境線這邊的草原上的情況還不熟悉。我想起了越過國境線時發現的那密密麻麻的黃羊蹄印,心情豁然開朗,我們馬上達成一致,就是去捕食同樣越過國境線的那群黃羊,這樣我們能吃到食物,又不會過早地與這片草原上的人為敵。
圍獵的命令由我下達,我在雪原上很快發現了黃羊的蹤跡。多年捕獵的經驗讓我不用追蹤那些凌亂的蹄印也能判斷出它們在哪里。微茫的星光下,我們很快發現了那群黃羊,足有上百只,正趴在雪地上休息,幾只健壯的黃羊哨兵正警覺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我們分成兩個組,伏下腰身,肚皮緊貼地面悄悄向黃羊群靠近,那幾只放哨的黃羊似乎覺察到了什么,瞪著藍幽幽的眼睛不安地東張西望,好在我們行動隱蔽,無聲無息,我們幾乎已經潛伏進了黃羊群里,獵物就在身邊,唾手可得,但是我們仍然潛伏著,一動不動。趁著獵物熟睡的時候暗中下口,不是我們狼族的所為,那是讓我們狼鄙視的可恥行為。
時機不到,我們靜靜等待,我很享受這種等待。
慢慢地,東方的天空有了一抹亮色,用人類的話說就是泛起了魚肚白。黃羊群里的頭羊站了起來,所有的黃羊都像是聽到統一口令一般站了起來,這是最佳的捕獵時機了,平日里這些黃羊奔跑如風,我們很少有狼能在一對一的競賽中追上它們。而現在,它們吃飽喝足后剛剛睡了一宿的覺,正憋著滿肚子的屎尿跑不快。我第一個跳起身來,就是所說的一躍而起,我閃電一般撲向早已盯住的一只大黃羊,就在它四蹄騰空準備逃跑的那一剎那間,我緊緊咬住了它的脖子,牙齒,是我們狼族驕傲的武器,我清晰地聽到黃羊頸部動脈的斷裂聲和頸骨折斷時的脆響,一股熱乎乎的羊血涌進我的喉嚨,讓我感到無比的愜意。
在我的周圍,驚慌失措的黃羊四散奔逃,伴隨著低沉的呻吟和慘叫。雪原上很快安靜了下來,這是一場成功的圍獵,每只狼都有收獲,饑餓讓我們顧不得慶賀一番,我們爭先恐后地撕扯著自己的獵物,熱氣騰騰地吃了起來。
忽然,一陣轟鳴聲由遠及近傳過來,我停止進食,抬頭四望,遠處一輛越野車正搖搖晃晃地向我們開過來,大家都驚慌地停了下來望著我,我可舍不得現在就放棄這難得的美食,在這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帶,汽車是追不上我們的。我們不約而同地低下頭,繼續大口大口地吃起來。越野車越來越近了,車窗里還伸出一架黑乎乎的機器對著我們。糟糕,這難道是一支威力無比的槍嗎?可是我怎么沒有嗅到火藥味道呢。我跳起身,發出警報,催促愛妻和其他同伴快跑。我們立刻分成幾個方向逃離了。脫離了危險后,我們重新聚攏起來,看見車上下來的人舉著那架機器圍著那些被咬死的黃羊掃來掃去的,最后有個男人站到機器前,興高采烈地說著什么。一直到中午時分,這些人才上車離去,我們警惕地觀察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回到獵場,在確信沒有危險后才開始繼續我們的美食。
那段時期,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光,沒有想到我們的到來會給這片草原帶來如此的振奮,人類的報紙、電視上到處都在報道我們的消息,還宣傳我們和黃羊都是保護動物,有盜獵的一定嚴懲不貸,最先拍攝到我們的青格勒成了電視臺的紅人,據說馬上從副科長提任了科長,我想那大概是與我平級的地位吧。那段日子,我們不但與人相安無事,簡直是相敬如賓了,黃羊為食,愛妻相伴,還有人類為我宣傳報道,做為頭狼,這是我狼生最快樂的日子。
三
天越來越冷了,雪下得越來越大了。這一年,草原上遭遇了少有的極寒冬天。在此之前,我們的行蹤一直是跟著那群越境的黃羊的,它們是我們移動的食物倉庫,我們與它們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如今,情況有些不妙了。那群黃羊經過我們的多次圍獵,加上極寒的侵襲,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們開始心照不宣地縮減打獵的頻率,但是這也只是將時間往后延續幾星期而已。那天清晨,當饑餓難耐的我們將最后幾只黃羊撲倒在了草原上之后,我們知道,我們的目光要轉向那些牧人的牛羊了。在我們原來生活的北方草原上,不僅有人類牧放的牛羊,還有那些奔跑在草原上的狍、鹿、黃羊、旱獺供我們捕獵,而這里,吃光了這群倒霉的黃羊,如果不對牛羊下口,就只能吃老鼠了,老鼠也沒有幾只,只能喝西北風了。
做為頭狼,我不能眼看著狼群挨餓,況且這時候我知道我的愛妻小美狼懷孕了。那個夜晚,我帶領同伴悄悄靠近了牧仁家的羊圈,現在的牛羊真幸福,冬天都住在遮風擋雪的棚圈里,不像多年以前,既要防備自己被狼吃掉,又要擔心遇到白災凍餓而死,現在的羊真傻,它們看見棚圈外的我們卻一點也不害怕,瞪著眼睛驚奇地望著我們,在它們的記憶里,我們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牧羊犬也沒有原來那樣機警了,一直到我們跳進羊圈,接連咬死了幾只羊,羊群炸了窩一般騷動起來,那只叫做大黑的牧羊犬才如夢初醒一般大聲狂吠起來。一邊叫還一邊勇敢地沖向我們,青壯狼自告奮勇迎了上去,短暫的撕咬之后,大黑迅速敗下陣去,哀嚎著跑開了。這時候,手電筒的光柱刺破了黑夜,醉醺醺的牧仁從蒙古包里鉆出來了,我們只好退出羊圈。這次偷襲很不成功,我們咬死了十幾只羊,可是因為羊群的擁擠騷亂,有四五十只老幼弱羊被踩踏而死,更糟糕的是我們還沒有吃飽。天亮之后,聽到消息的圖力格爾跑來幫忙,牧仁正罵罵咧咧地把被我們咬死的羊從棚圈里抬出來,這回他的臉上沒有了剛聽說草原上有狼時的興奮神情了,他惡狠狠地說要把我們都打死,一只不剩,全都打死!圖力格爾也隨聲附和,說,對,要不是因為狼,我也不會少了兩根手指頭。新仇舊恨涌上兩人的心頭。圖力格爾的手指頭是小時候從被狼咬死的牛身上割肉時被牧民下的炸子炸斷的。
有了這次不成功的圍獵,我們的目光轉向了散放的牛羊身上,接連幾天的偷襲都有收獲,我們捕獵到了幾只瘦弱的牛羊,飽飽地美餐了一頓。在這過程中,青壯狼立下了汗狼功勞,他的機智、勇敢和力量讓我們佩服,尤其在我妻子小美狼面前,他總是將這些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
人開始叫苦連天了,這從圖力格爾和牧仁的苦瓜臉上也能看得出來。很多牧民都怒氣沖沖地去找蘇木達,就是他們的領導。蘇木達是個很有風度的人,像是狼群中的頭狼,他說,大家的難處我知道,我們牧人就是靠養牛羊生活的,誰也不想自己的牛羊白白被狼吃掉,可現在不比從前,狼已經是保護動物了,吉祥草原不能沒有狼,這樣吧,我馬上讓人統計一下損失,去旗政府找領導匯報,把狼害情況報上去,給受到損失的牧民申報補貼,放心吧,政府一定會考慮的。蘇木達這樣一說,那些氣沖沖的牧民才將信將疑地散去了。
這個消息著實讓我們振奮起來,原來我們真的成了保護動物了,雖然大概很可能比不上大熊貓,畢竟也是保護動物了,人類的政府真好,還能給發補貼,就是說我們可以放心地吃羊了,吃一只政府買單一只,吃兩只政府買單一雙,哇塞!我們都激動得要跳起來了,再不用瞻前顧后縮手縮腳了。青壯狼尤其激動,這段時間,我的愛妻小美狼已經大腹便便了,已經不能外出打獵了,我的心思也都放在照顧小美狼上了,青壯狼成了我們這群狼中的實際領導者,他總是自告奮勇地去偵查獵物的情況,組織同伴們去圍獵,獵到的牛羊他總是把最好的腿肉留給小美狼,我對他的美意報以十二分的感激,當然我也知道他的心里還惦記著小美狼。
激動之余的青壯狼馬上決定去偵查獵物,他是那樣迫不及待,太陽剛剛下山他就跑下山去了,我們七八只大狼懶洋洋地躺在雪地里休息,這可真是難得的愜意時光。可是,正像人類那烏鴉嘴說的那樣,我們被眼前寧靜舒適的假象沖昏了頭腦,狼無遠慮,必有近憂啊。沒過多久,一陣轟鳴聲把我們警醒了。我第一個跳起身來,往山下一看,立刻就驚呆了,那輛我們曾經見過的越野車正開足了馬力追趕青壯狼,眼看著就要軋到青壯狼了,幸好青壯狼敏捷地調轉了方向,汽車也隨著轉換方向緊緊跟上,青壯狼沒有往山上跑,我知道他一定是不想把危險引到我們身邊來,他幾次試圖跑向河邊,只要跑到河邊,那一叢叢的柳樹和高低起伏的塔頭墩子什么車也奈何不得。可是,越野車識破了青壯狼的企圖,總是在眼看就要成功時擋住去路,迫使青壯狼回到平坦的草原展開新一回合的較量。
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追逐,越野車大燈雪亮,刺目的亮光牢牢套住青壯狼,車里的人還不停地按著喇叭,那尖利刺耳的鳴叫聲讓我們心驚肉跳。青壯狼吐出的熱氣煙一般在燈光里飄散,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或許只是十幾分鐘,或許是一個時辰,青壯狼已經明顯體力不支了,腳步不穩身子打晃,幾次勉強躲過沖過來的車輪。完了,我的心里充滿了絕望,當初我的先輩“快腿狼王”跑得過草原上最好的駿馬,跑得過那搖搖晃晃的吉普車,而今,人類的汽車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模樣,那良好的越野性能和持久不息的速度,即便是“快腿狼王”再生,即便是鐵狼出世,也不是對手啊!
終于,青壯狼腿一軟,一瞬間被卷入車輪下,英勇的青壯狼發出一聲短促的悲鳴,就沒有了生息。汽車調轉車頭停了下來,車燈下青壯狼的身軀還在微微抽搐。車上跳下一個人來,我們都認出那人就是青格勒,就是那個在電視里、報紙上興奮地報道過我們的家伙,人心就是這樣險惡啊。青格勒東張西望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動靜,小心翼翼地來到狼身旁,將青壯狼抬起來塞進越野車的后備箱里,鉆進汽車一溜煙開走了。
我和花斑狼跳起身來,向著越野車開走的方向追去。越野車轉眼沒有了蹤影,可是清冷的空氣里還有青壯狼的血腥味。我們拼命追趕,一直追到了牧仁家的冬營地。越野車就在蒙古包旁邊停著,周圍靜悄悄的不見人影。我們圍著越野車打轉,用爪子狠狠地撓車門和后備箱,狠狠地去咬輪胎,一切都無濟于事。我聽到了蒙古包里兩個兄弟的對話,青格勒說,我得走了,天亮后讓人看見就不好了。牧仁說,哥哥,今晚就在這兒睡吧,你喝了酒,別開車了。青格勒說,這點酒算啥,我得抓緊時間回旗里,明天還得往盟里趕呢,把這只狼給上級領導送過去,這可是好東西,黑市上一只狼七八千還買不到呢。
我立刻示意花斑狼跟我走,我們沿著通往旗里的公路奔跑,我們一口氣跑出了十多公里的路程,選擇了一處路基很高,坡度很陡的路段停下來。我們滿心憤恨潛伏在公路邊以逸待勞。沒過多久,那輛越野車開來了。我叮囑花斑狼不要動,我閉著眼睛爬上路肩,我憑借著眼前朦朧的光亮和由遠及近的馬達聲計算著稍縱即逝的時機,猛地睜開眼睛在明亮的燈柱中一躍而過,越野車嘎地一聲急剎車,在冰雪路面上翻下了路基,打了幾個滾,四輪朝天不動了……
我和花斑狼圍著越野車轉了幾圈,我們感覺到餓了,這一晚上的奔波我們都餓壞了,我們又跑回牧仁家的羊圈,跳進去撲倒幾只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牧仁一定是喝多了酒睡得太死了,根本就不見他出來。
忽然間一聲狂叫,牧羊犬大黑不知從哪里沖了出來,它低著頭,流著口水,樣子怪怪地沖向我們,馬上和花斑狼撕咬在一起。讓我驚訝的是,上次很快就敗下陣去的大黑,這回卻像一只黑熊一般勇猛,眼看著花斑狼要招架不住,我感覺哪里不對勁,好狼不吃眼前虧,我趕緊招呼花斑狼退出戰斗,跳出羊圈撤退了。
四
蘇木達從旗里回來了。聽到消息的牧民紛紛來到他家的蒙古包,爭先恐后地問政府答應給多少補貼。
蘇木達皺著眉頭說,旗電視臺的青格勒科長出車禍了。
牧民們問,被狼吃一只羊政府給補貼多少錢啊?
蘇木達說,青格勒是因公殉職啊。
牧民們問,什么時候給我們發補貼啊?
蘇木達躲不過,只好干咳了兩聲說,旗領導說牧民的要求是合理的,可是給補貼也是沒有先例的,旗領導已經責成財政局、畜牧局、林業局好幾個單位吧,要研究研究啊。
牧民們不高興了,說,研究個屁,等研究好了,我們的牛羊也該被狼吃光了。
蘇木達說,大家不要著急啊……
牧民們說,我們知道怎樣解決問題,雖然現在沒有獵槍了,多年不用的狼夾子好像還在……
熬過了漫長的嚴冬,冰雪開始消融的季節里,我做了父親。五只小狼崽,剛出生就死了兩只,在冬天里,有三四只大狼因為食物不足和生病死去了,有一只大狼外出偵查獵物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和花斑狼尋找了一番也沒有見到他的蹤影,我們寧愿相信他是病死了,或者一個人跑回北方草原了,但愿他不是中了人設下的圈套或是遭到了青壯狼的命運。
形勢越來越險惡了,在老那順的指導下,牧民們打狼的記憶開始復活了,我聞到了硝酸甘油的味道,那是做炸子的主要原料。我還隱隱聞到了火藥的味道,看樣子有的牧民還有私藏的獵槍,他們在制作獵槍子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做出了決定,那就是帶領狼群返回漠北的蒙古草原。
我們挈婦將雛,冒著凜冽的倒春寒,歸心似箭,晝伏夜行。我們心里都明白,北方的北方,那遙遠的草原才是我們的家鄉,我們忍饑挨餓,一路向北,再向北,終于走到了鐵絲網攔設的國境線上,我們沿著鐵絲網尋找當初的豁口,后來我們終于找到了那個地方,那里還隱隱地散發著只有我能感覺到的當初留下的氣味。可是,豁口已經不見了,人類已經把它補上了,那高高的鐵絲網徹底擋住了我們回家的路,我們又沿著邊境線前行,試圖找到新的豁口,沒有,我們饑寒交迫地走了一夜,小狼崽已經走不動了,我們輪流用嘴叼著他們,天快亮時,又有兩只小狼崽死去了,我和小美狼已經感覺不到悲傷,我們的心里有的是深深的絕望。
這場徒勞無功的遷徙以徹底失敗告終,我們知道不可能再回到北方的蒙古草原了。既然這樣,我們就沒有什么可顧忌的了。第三天夜里,我們重新回到了吉祥草原,我們顧不上歇息就去襲擊牧仁家的羊圈,沒有牧羊犬大黑的抵抗,沒有人鉆出蒙古包來,我們咬倒了幾只羊吃了起來了。
忽然幾個人騎馬沖了過來,手里都端著獵槍,我們狼狽逃跑,跳出羊圈時有兩個同伴被繩套套住,我叼著唯一的小狼崽,和小美狼、花斑狼、細腰狼一起拼命逃跑,人們策馬追來,頻頻舉起獵槍,我想這次徹底完了,可是天神騰格里保佑,那些獵槍竟然都沒有打響,看來那些獵槍子彈的引火帽因年頭太久出了問題,我們僥幸逃過這一劫。
禍不單行。第二天早晨,我吃驚地發現花斑狼瘋了,他低著頭,梗著僵硬的脖子,雙眼血紅,放射著焦躁、兇猛狂亂的光,長長的口水連成一條線不斷地滴到雪地上,我猛然想起那天牧羊犬大黑的樣子,一定是在撕咬中,狂犬病毒傳染了花斑狼,經過這一段時間潛伏,到了發病的時候了。小美狼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湊過去想關心花斑狼一下,花斑狼忽然怒吼著向小美狼沖過來,我猛沖過去擋在小美狼前面,怒吼著向花斑狼發出拼命的警告,或許花斑狼還殘存一絲理性,他遲疑了一下站住腳,隨后一轉身,吼叫著跑了。
這是早春草原上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出現了一只瘋狼。就在大白天,瘋狼一路從牧點上跑過,一口氣咬傷了好幾只牛羊,還襲擊了正在添羊草的牧仁,好在敏捷的牧仁揮舞著草叉子抵擋,花斑狼才轉身悻悻而去。整個草原騷動起來,如果說在這之前我們和人還是在暗戰,如今已經改為明火執仗了。經過一天一夜的追捕,花斑狼在敖包山下的草原上踩中了狼夾子,被緊緊夾住了后腿逃脫不得。拿著鋼叉馬棒的牧民將花斑狼團團圍住了,我想如果不是患了瘋病,英勇的花斑狼一定會咬斷后腿去逃生,而現在不行了,花斑狼瘋了,他瘋狂地嗥叫著,一心要和靠近他的人拼命。人們幾次試圖接近他,用鋼叉或馬棒把他打死,可是根本靠不上前,年輕的草原人已經沒有了他們長輩那些打狼經驗,更不用說面對一條瘋狼了。
正在人們束手無策僵持不下的時候,我看見圖力格爾趕著一輛勒勒車慢慢地來了,勒勒車緩緩停在了人群外面。天啊,車上坐著已經雙目失明的打狼模范老那順。老人在圖力格爾的攙扶下,從勒勒車上慢慢下來了。老人步履蹣跚,黑紅的臉上皺紋密布,像一塊風化的石頭,失明的雙眼間或一輪,露出嚇人的眼白,他的雙手干枯黑瘦,活像裸露在沙土地上的松樹根,往日里總是端著水煙袋的手里握了一根短短的栗木棍。老人停了一下,脫離了圖力格爾的攙扶,顫巍巍地向花斑狼走過去了。牧仁和幾個年輕的牧民擔心地望著圖力格爾,圖力格爾露出一臉緊張無奈的神情。
老人邊走邊傾聽著花斑狼的動靜,人們都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我、小美狼和同伴一起趴在遠處的山崗上張望,我感覺自己緊張得肌肉都僵硬起來,天神啊,保佑花斑狼吧,雖然他已經瘋了,我還是不希望他被人類活活打死。花斑狼啊,你快咬斷腿逃走吧,我也不希望你咬傷了已經雙目失明的老人。就在我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老那順距離花斑狼只有兩三米的距離了,花斑狼似乎意識到了自己面臨的危險,抖擻起精神,背上的狼豪根根直立,準備發起攻擊。老那順忽然一提蒙古袍的下擺,腳步輕盈地沖到了花斑狼面前,英勇的花斑狼縱身躍起,一口咬在蒙古袍的前襟上,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老那順通過蒙古袍下擺的抖動感知到了狼頭的位置,手起棍落,栗木棍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準確擊中了花斑狼的鼻梁,花斑狼像忽然間被刺破的氣球一般,抽搐了一下,一聲不吭軟綿綿地倒下了,圍觀的人們都喝起彩來。
我和幸存的幾只狼都看得目瞪口呆。雙目失明的老那順竟然打死了花斑狼,我為死去的花斑狼傷心,但是也對老那順敬佩不已,就像我們狼族里有無數次逃脫獵人追殺的狼一樣,人類中也有讓我們望而生畏的人,他們都同樣值得尊重。我們默默地回到山上躲藏起來,接連幾天都不敢下山打獵。小美狼說,我們去抓羊吧。我說,沒用,人一定正埋伏在某處羊圈的周圍,耐心地等著我們呢,我已經聞到了新鮮的火藥的氣味,他們會把我們一只只都打死的。小美狼哭喪著臉說,不是說我們是保護動物了嗎?我說,那只是那么一說,我們吃了他們的牛羊,他們怎么會善罷甘休呢。人是最聰明的,他們的蘇木達一定已經給上級打了報告,我們像花斑狼一樣,都已經被列入瘋狼之列了,他們如今可以名正言順地打死我們了。細腰狼說,大哥,那你說我們怎么辦?我嘆了口氣說,先隱藏幾天,避避風頭,觀察一下動靜再說吧。
可是,我想錯了。人類已經不是在羊圈旁邊以逸待勞守株待兔了,而是開始主動出擊圍剿“瘋狼”了。那天清晨,我們正迷迷糊糊地睡著——這是我們狼警惕性最差的時候,忽然,“咣”地一聲巨響,緊接著鑼鼓震天,殺聲動地。我們驚慌地跳起來,這才發現人已經從三個方向把我們藏身的山頭包圍了,我們都本能地撒開腿,向沒有人的方向拼命跑竄。我剛跑了兩步,猛然想起了我的孩子,我慌忙回轉身叼起嚇得失魂落魄的小狼崽,就在這一剎那,腦海中先輩們講的故事忽然浮現出來,人們有備而來,為什么唯獨那個方向沒有人呢,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一定是人類設下的圈套,將我們驚起來,攆入他們設好的包圍圈,一定有很多黑洞洞的槍口在那里等著我們呢,我放下小狼崽,焦急地沖著小美狼他們喊,停下,快停下,隱蔽起來!可是,沒用了,震得我們暈頭轉向的鑼鼓聲湮沒了我的呼喊,我只好趕緊叼起小狼崽,一頭鉆進一個廢棄的洞穴里躲了起來。密集的槍聲隨后響了起來,狼凄慘的叫聲隱隱傳來,隨后就被人喊馬嘶聲淹沒了。我蜷縮在洞穴里一動也不敢動,我的小狼崽在我身邊嗚嗚咽咽瑟瑟發抖。
過了好長時間,山上慢慢恢復了寂靜。我小心翼翼地鉆出洞穴,向山下望去,人們已經凱旋而歸了,興高采烈地抬著他們的獵物,我默默地數了數,一只也不少,除了我和小狼崽,都被他們殺死了。我遠遠地看見細腰狼的腰已經被子彈打斷了,看見小美狼的頭從馬車上低垂下來,嘴里的血流到她那可愛的鼻子尖上,再一滴滴灑落在草原上……
一切都完結了,這里的草原雖大,已經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我垂頭喪氣有氣無力地趴在寂靜的草原上,我想就這樣睡過去吧,在夢中回到那曾經的美好年華,回到那遙遠的故鄉草原,我真想就這樣一直睡到地老天荒。可是一陣嗚咽聲把我驚醒了,是小狼崽,他一定是餓了,嗚嗚叫著拱著我癟癟的肚子,我低下頭舔著小狼的毛,我的眼淚流下來了,心里充滿了對幼小生命的憐惜。
夜晚來臨,我叼起小狼崽悄無聲息地下了山。依舊是牧仁家的羊圈,這里已經有了一只新的牧羊犬,她剛剛做了媽媽,以為我要傷害她的孩子,沖我示威地叫著,我顧不上搭理她,義無反顧地跳入羊圈,放下小狼,撲倒一只肥大的綿羊,咬開了它的喉嚨。不用我召喚,小狼立刻沖過來,興高采烈地喝起血來。好樣的,狼行千里吃肉,到底是我們狼族的血脈。我激動不已,禁不住仰天長嘯,這是我為天神騰格里唱的贊歌。之后我和小狼一起不慌不忙地飽餐一頓。一直到由遠及近的轟鳴聲響起,幾輛汽車、摩托車蜂擁而來,雪亮的車燈照得草原如同白晝,牧仁拎著馬棒從蒙古包里鉆出來,一只手還舉著手機喊個不停,似乎在召喚更多的援軍。
我從容不迫地叼起小狼,不待人們靠近,縱身跳出羊圈,隨即在草地上打了個滾兒,幾顆子彈呼嘯著打在草地上。我一躍而起,從兩輛汽車燈光的盲區里一閃而過,身后的汽車、摩托車如一群怪獸吼叫著追了上來。明亮晃動的車燈光如舞臺上的追光一般映襯著我矯健的身影,我叼著小狼奮力奔跑,連續幾次的突然轉向,讓我暫時甩開了汽車的追蹤,我閃電一般狂奔,跑出一個碩大的圓圈,重新回到了牧仁家的牧點。我徑直向那只正在給小狗崽喂奶的牧羊犬沖過去,在那只狗媽媽還沒反應過來的剎那間,我騰空而起,如一架重型轟炸機一般從狗窩上空掠過,小狼如一枚重磅炸彈,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準確地命中目標,降落在狗窩里,我落在地上長嗥一聲,狗媽媽這才反應過來,跳出狗窩狂吠著要和我拼命,我一扭身,向黑暗里跑去了,狗媽媽見我無意驚擾她的幸福生活,也一扭身鉆回窩里去了。
車燈光又追上來了,凌亂的光柱將夜空切割得支離破碎,轟鳴聲和槍栓的拉動聲越來越近了,震徹寧靜大地。我撒開腿向著北方奔跑,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子彈帶著炙熱尖利的哨音打過來了……。我恍惚看見我的小狼崽小心翼翼地爬到牧羊犬身下,和他那些小狗兄弟們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奶來,我仰天長嘯,聲音響徹四野,草原牧人的諺語說得好啊,“狼崽再喂也變不成狗”,在這片草原上,狼族血脈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