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幣：從經濟工具到政治武器

劉明禮

貨幣由于擁有價值尺度、流通手段、儲藏手段等職能，長期以來都是國家治理經濟的重要工具。但從當前世界形勢看，貨幣的職能日益顯著地超越了經濟和金融范疇，成為了政治博弈的有力武器。

貨幣作為一種經濟工具，其在政治領域的使用可以在理論上得到解釋。貨幣權是國家主權的重要體現，一個國家的政權要保持穩定，必須要牢牢控制貨幣權力，包括本國的貨幣發行數量、利率水平、匯率機制等。偽造貨幣在任何國家都是重罪，很多國家把本國元首印在鈔票上，象征著國家權力。正如經濟學家羅伯特·蒙代爾所言，“偉大的國家都有偉大的貨幣”。反過來看也是如此，一個法定貨幣不穩定的國家，其政權很難是安全的。

貨幣的政治屬性不僅限于國家內部，它還存在于國家之間。鑒于國家間的經濟聯系，在全球范圍內，一個國家如果在貨幣問題上居于主導地位，就能夠獲得相應的權力，進而對其他國家施加影響。比如一個國家如果能夠在國際貨幣體系中居于主導地位，就可以對其他國家征收鑄幣稅，可以享有宏觀經濟政策的自主權，甚至可以對其他國家進行金融制裁。相應地，一個在貨幣領域處于被支配地位的國家，將不得不用真實財富去換取外匯儲備，其經濟政策將受貨幣主導國的影響，其自身的金融安全也將面臨外部風險。

也就是說，在國家間，貨幣會衍生出權力。這種權力非常具有吸引力，其不僅會幫助本國取得經濟利益，而且可以用于實現政治目標，進而成為國家間、尤其是大國競相追逐的對象。有權力的地方就會有政治，正如國際政治現實主義學派大師漢斯·摩根索所言，權力是政治的樞紐，國際政治如同所有政治一樣，都不過是追逐權力的斗爭。

歷史上不乏貨幣對國際政治產生重大影響的案例。美國的懷特計劃對英國的凱恩斯計劃的勝出，使得75年前布雷頓森林體系得以建立。凱恩斯被公認為20世紀最偉大的經濟學家之一，懷特計劃的勝出更多體現的是二戰后美國實力的優勢，而不是方案更為完美，背后都是政治博弈。在美元霸權建立后，美國擁有了“囂張的特權”，更是讓其在執行全球戰略時如虎添翼。比如在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中，美國憑借在外匯市場大量拋售英鎊，讓英國面臨英鎊貶值和外匯儲備枯竭的壓力，進而迫使英國放棄動武，不用一兵一卒就實現了阻止英法勢力向埃及擴張的戰略目標。

環顧當前全球形勢，可以發現，貨幣作為政治武器的趨向似乎越來越明顯。特別是美國利用其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主導地位，動輒對他國進行金融制裁。2014年烏克蘭危機之后，美國出臺的對俄制裁措施涉及多種金融手段，比如凍結俄羅斯官員海外資產、限制美國銀行向俄提供貸款等。在伊核問題上，美國單方面退出2015年的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重啟制裁措施，其中包括將伊朗踢出“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SWIFT），導致其對外貿易無法結算。在與中國的貿易戰中，美國也在今年8月打出了“貨幣牌”，將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這一舉動的考量點顯然不在匯率機制問題，而在于兩國戰略博弈的整體，也引發了“貿易戰”演變成“貨幣戰”的擔憂。

在美國，貨幣作為政治工具不僅僅體現在對外政策上，甚至在國內也有這樣的跡象。今年7月31日和9月18日，美聯儲連續降息兩次，引起了不小的爭議。眾所周知，近一年多來，特朗普多次公開批評美聯儲，認為其應該降息。降息有利于刺激美國經濟和特朗普的競選連任，也有利于特朗普對外開展貿易戰，但卻損害了美聯儲的獨立性。美聯儲四位前任主席沃爾克、格林斯潘、伯南克和耶倫就此共同發表署名文章稱，“從長遠來看，基于當前政治需求出臺的貨幣政策會導致更糟糕的經濟表現”。

在美國之外，貨幣問題也有明顯的政治化傾向。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在去年的“盟情咨文”中講到，歐盟能源進口只有2%來自美國，但80%都用美元結算，甚至歐洲企業購買歐洲制造的飛機也用美元結算，這是十分“荒謬的”。容克呼吁，歐洲必須提升歐元的國際使用。這是歐元誕生近20年來，歐盟機構第一次公開推動歐元的國際化。聯想到歐元被視為美元唯一的競爭對手，以及容克演講的主題——“歐洲主權時刻”，可以看出，歐洲在貨幣領域已不愿再“臣服”于美國的主導。在歐盟的推動下，用于與伊朗貿易結算的“貿易往來支持工具”（INSTEX）已經開始投入使用，盡管使用量和領域有限，但不排除未來做大的可能。

在虛擬世界，圍繞貨幣進行的競爭也十分激烈。近年來，數字加密貨幣迅速發展，贏得了很大的市場和支持，其背景是金融危機后主要國際貨幣的發行國都采取了“量化寬松”的貨幣政策，信用貨幣出現了較大的貶值風險。數字加密貨幣“去中心化”，發行數量受限，相對而言似乎更值得信賴。數字加密貨幣的興起體現出人們對主要貨幣的央行缺乏信任，這引出了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各國政府會允許某種數字加密貨幣來分享貨幣發行權嗎？目前看，各國對于如何應對數字加密貨幣這一新事物，還處于研究和協調之中，尚未給出明確答案。

總的來看，貨幣作為一種經濟工具，在當今世界正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政治屬性，成為各種政治力量博弈的有力武器，這種博弈存在于國家內部、國家之間，甚至是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