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燕雄 鄒旖佳
現代中國新聞學著作中被公認為是經典的有3種:《新聞學》《實際應用新聞學》《中國報學史》,理論新聞學、應用新聞學、歷史新聞學各一,都是各領域的開山之作,是傳遞近百年而不衰的佳作。這3種學術經典都產生于大學課堂講義。《新聞學》是中國人所著的第一本新聞學著作,是徐寶璜在其北京大學課堂演講稿的基礎上完成的;《實際應用新聞學》是邵飄萍在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授課時的講稿,后來又作為平民大學新聞系的教材;《中國報學史》是戈公振被國民大學聘請講授中國報學史時所寫。20世紀20-40年代,出于大學講義的新聞學著作總計十多部,但被公認為經典的只有這3種。在此,我們需要追問的是:這3種著作是不是完全因為其學術品質成就了它們的經典地位?如果不是,還有哪些因素在起作用?課堂講義要想成為學術經典,除了內容的創新與豐贍外,還需要各種機緣和外力。沒有這些機緣的運演,中國的新聞學經典就可能不是這3部著作了。
現代社會學中的社會分層論認為,在所有文明社會里,社會成員、社會群體之間的差異和分化現象是普遍存在的。其中根源在于:不同的人擁有的權力、知識、財富是不同的,人們據此各歸其位,在行政系列、技術系列、經濟系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同時,人們也需要尋求自身之外的權力、知識、財富系列助其完成職業生涯規劃,如依靠履職單位和領導、長輩為其鋪平職業發展道路、提供使其知識“變現”的成果面世機會,依靠學生發揚光大同門學術、“創造性轉化”同門傳統。具體對近一個世紀以前的中國新聞學開創者們來說,他們在技術系列的拔尖、冒頭就與他們身邊的師長、學生,與出版便利緊密相關,這時,師長提攜是“權力”的象征,學生傳承是“知識”的表征,出版便利是“財富”的體征。
在徐寶璜的成功路上,北大校長蔡元培是一位“大貴人”。蔡與徐的父親曾在歐洲相識并很快成為摯友。從徐寶璜15歲起,蔡元培就一直指導、鼓勵和幫助他成長。1917年初,蔡剛一掌校北大,就聘請徐為北大教授,不久徐又被選為校長秘書室主任。緊接著,蔡從教育體制和學術體制兩方面全方位為徐鋪設道路,促其成功。體現出學術權力運作的典型特征。
1918年前,徐寶璜只是北大英文本科教授,與其所學不太相符,他在努力尋找能夠施展所學的機會。有學者說,1918年春,羅章龍、譚鳴謙(譚平山)等人向徐寶璜提出校內組織課余研究新聞的團體的建議。近年來,周婷婷、鄧紹根都以扎實的史料否定了羅章龍在其中的作用。至于譚平山的作用待考。涉事者羅章龍則說,是邵飄萍倡議蔡元培設立新聞學研究會的。但是,邵氏在1919年4月為徐寶璜的《新聞學》作序時說:“去年之春蔡校長有增設新聞講演會之一計劃,余乃致書以促其成。”可見,邵氏并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而只是促進者。不管新聞學研究會的首倡者是羅章龍,還是譚平山,或者別的什么人,當今學界已經達成以下共識:蔡元培在北大開展新聞教育、新聞學研究的決定,肇始于他和徐寶璜的商議,后來又得到邵飄萍的助推。其中,蔡元培是關鍵性人物。也就是說,正是蔡元培為新晉教授徐寶璜新建了一個教學與學術平臺—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并自任會長。只有建立了這樣一個平臺,才能在北大還沒有新聞學科的條件下,讓徐“溢出”學科體系之外開設新聞學課程,進行新聞學研究。對于一個新興學科的撰述,除了作者的確有功力,能夠寫出扎實而厚重的內容外,學術傳播平臺和學術身份至為關鍵,它涉及學生認可、學術傳承、出版便利等多個方面。當然,沒有新聞學研究會這一學術共同體,徐也可以講授新聞學,但是,沒有“組織”平臺,只在大學講授選修課,乃是邊緣化行為,生產不了學科經典,甚至著作的出版也沒有正當名義。這對于年輕的徐寶璜來說,他在美國留學時所學新聞學知識就難有施展身手的場地。正因為有了新聞學研究會,才有了北大乃至全中國的第一次新聞學教育活動(這是周婷婷、鄧紹根的觀點。他們認為,中國新聞學教育始于徐寶璜1918年10月14日在新聞學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的第一次講演,而不是其他學者所主張的始于1917年或1918年暑假徐為北大政治系開設新聞學選修課,因為這個所謂的選修課,查無證據),也才促成了2部新聞學經典著作的誕生(新聞史權威人士認為,邵著的完成也主要得益于新聞學研究會)。當時,一旦有了該組織成立的確切信息,徐就立即著手為之撰寫講演稿,并利用種種學術發表與出版的方便,推出自己的研究成果。1917年,徐寶璜主編《北京大學日刊》。1918年秋,《新聞學》的第二次修改稿就發表于該刊。1919-1920年,徐還在大型學術刊物《北京大學月刊》發表過3篇新聞學論文。1919年夏,《新聞學》第三稿發表于邵飄萍任主筆的《新中國》月刊上。1919年12月,徐以北大新聞學研究會名義出版了《新聞學》第四稿。在學術出版條件尚不優越的中國,徐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布他的新聞學講稿修改內容和基于講學而研究的內容,不能不說是得體制之便。同時,1918年夏、1919年冬,蔡元培撥繁去冗,兩次為《新聞學》寫序、改序,不吝美譽之詞,稱《新聞學》“在我國新聞界實為‘破天荒’之作”。甫一面世,《新聞學》便定格為中國新聞學學科教育和學術研究的重要元典之一。
相較于徐寶璜的輕易成名,戈公振想要成為知名學者,還需要艱辛的打拼。1925年,年長徐4歲的戈公振,在徐成為教授8年后才來到國民大學講授中國報學史,為自己成為一個學者而孜孜矻矻地奮斗著。對于戈公振而言,他看重的到底是他已經在報界取得的成就和身份,還是他尚未得到的學者的地位和形象?因為缺乏第一手資料,不好直接下斷語。但是,從已發現的稀少的資料可以推知,記者、學者兼備的戈公振,對學者身份有著深厚的情懷。何況,雖然他做過短暫的《時報》總編輯,但整體上看,他的記者道路是坎坷、不如意的,而投身學術研究則可能獲得一些補償。學者是一種自由職業,它可以由著自己的興致一直做孤獨的奮斗;也可以在大學教學之余梳理思路、發現問題,鋪衍、聯綴成文。戈公振就是后者的代表。
學人形象重要,成為什么樣的學人形象更重要。戈公振得不到徐寶璜那樣的體制便利,就不得不借助傳統學科歷史學和現代化意識形態另辟成功路徑。后來證明,這一路徑使得他成為報學史研究的奠基人,其觀點影響了吳曉芝、胡道靜、黃天鵬、曾虛白、方漢奇等眾多學者。
學生在課堂上的認可是講義經典化的第一步,可是,學生是一個極富變動性的群體,他們的影響遠不止于校內。他們走上社會后會成為各方精英,包括學術精英。大學課堂里的點滴,會化成他們今后教學與研究生涯中的血脈。覺悟到這一點的學者尤為注重影響人脈,尤為注重團結同門弟子。雖然希望自己的學生能夠在學術上“接著說”,但首先希望他們“照著說”。學術傳承是學術進步的基礎,也是擴大影響的主要方式。
不過,民國時期的新聞學研究,同行之間的影響極為微小。據朱至剛檢視,作為奠基者,徐寶璜、邵飄萍兩人及其專著,只是被《中國報學史》等后出之作提及名字卻只字不引。這種情況,到1930年代的復旦大學新聞系才有改觀,學術研究初步形成規訓與協作。于是,在以后10年左右的時間里,早期新聞學經典的傳承多賴“在場”的聽講者還原其內容及復述其感受。但是,北大新聞學研究會的學生“結業后沒有一人選擇以新聞為終身職業”,他們對于這段求學經歷不像傳統人文學科畢業生那樣喜好寫傳記、作回顧,所以在代際更替之后,留下來的歷史資料極為少見。然而,即使是這極少的還原性文字,也足夠引起后人的仰慕。
邵飄萍在北大新聞學研究會講授新聞實踐課時,毛澤東、羅章龍等人聽過他的課。后來毛澤東在陜北保安與美國記者斯諾(Edgar Snow)談話時,盛贊邵氏:“在新聞學會里,我遇到了別的學生,……還有邵飄萍。特別是邵飄萍,對我幫助很大。他是新聞學會的講師,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一個具有熱烈理想和優良品質的人。1926年他被張作霖殺害了。”1974年,毛澤東在會見外賓時,又一次提到邵飄萍。一個人被黨的最高領導多次褒揚,其影響必定極廣。羅章龍后來也評價邵氏說:“邵在北大新聞學會講授新聞實踐,他自己承認學問根底不佳,其實他文采豐富,議論通暢,思想敏捷,真是下筆千言,頃刻交卷,就在這方面給我們的訓練很大”,“他是最早創建中國新聞學專業的拓荒者”。這一評價可謂至高。邵飄萍《實際應用新聞學》的成功多取自自身的記者實力與聲望以及由此帶來的資源,特別是界外資源造就了這本“道義新聞學”。傳統觀念認為,文品和人品相諧;責任擔當、烈士情懷,也正是新聞采訪教科書中所需要灌輸給聽眾的。于是,時間越久,歷史細節被遮蔽后,其形象越完美,其著作越經典。
當然,作為“知識”層面的學生傳承,我們更看重的是后來成為學者的學生的反應。
徐寶璜曾經為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中國文學系(1920年后)和政治系(1924年后)的學生開設過新聞學選修課,其影響對象十分廣泛,但畢竟是演講和選修課。到1923年他為平民大學新聞系開課時,徐的講義影響才主要是在報學系學生之內。黃天鵬是早期新聞學者中著述最多者,是本位新聞學時代的總結者,對徐寶璜在新聞學界地位的確立功不可沒。1923年,在北京平民大學報學系,黃是徐寶璜的學生,所以他后來(1930年)說他的新聞學基礎知識的建立得益于徐的“啟蒙的課本”《新聞學》,并且盛贊徐寶璜:“先生一生最大的貢獻,就是提倡新聞學,在一二十年以前,新聞記者在社會上認為無聊的文人,新聞紙一般人認為遣閑的讀品。先生眾醉獨醒,大聲疾呼,以改造新聞事業為己任。于是國人始知新聞事業之價值,新聞記者乃高尚的事業。新聞界風氣的轉變,這是先生提倡的效果啊。”“啟蒙的課本”說法最早見于黃氏為《新聞學》1930年重印本所作的序言。后來,“啟蒙的課本”的說法還出現在黃氏與復旦大學新聞系學生的座談中:“最初啟蒙的課本是徐寶璜先生著的《新聞學》,我開始對新聞學有了模糊的印象。”此類反復表達,意在表明他與徐的新聞學研究的師承關系,但也無疑加大了徐的新聞學影響。
如果以上還是側重于從《新聞學》對個人與業界的影響來評價徐,那么,下面的表述就是直接對徐及其著作的學術評價了。黃天鵬多次在徐寶璜的周年祭日之時深情地追悼徐的新聞學功績。如,1930年6月,他在上海《新聞記者》刊登《悼徐伯軒先生》;1931年6月,撰寫《九江先生周年祭奠》;1940年5月,在《新聞學報》發表文章《記徐寶璜先生》等。同時,黃氏也有對徐的著作的直接評價之語。1929年,他說:“徐復著《新聞學大意》以昭示世人,俾學者有所適從。”詞句簡短,卻寄意高遠:《新聞學》為后來者的研究規定了方向和路徑,有發凡起例的作用。1930年,他推薦《新聞學》是“在初學新聞學的人最適宜的,也是學校最好的課本”,并說它“在新聞學史上應居最高峰的位置”。意即,《新聞學》既是優秀講義,更是學術經典。1942年,他在一篇學術總結論文中又說:徐氏“對于新聞學的造詣極深”,《新聞學大意》“奠定中國新聞學理論的基礎”,“對新聞學的定義,新聞的界說、采訪、編輯、社論以及廣告、發行、工場設備,等等,都有概要的敘述,與正確的解釋”。從1940年代開始,在黃天鵬、李大哲、袁昶超等人的筆下,徐寶璜被定位為開拓新聞教育和新聞研究的“雙料”第一人。后來學者對徐及其《新聞學》的評價都沒有超出他們定下的這個調子。《新聞學》作為經典,此時煥然已成。
黃天鵬不僅是學術傳承的起點,還是一個良好的中介。通過他,徐寶璜的影響跨越地域之隔,到了上海復旦大學的下一代學子身上。1930年,黃氏應聘復旦大學新聞系教授,他的學生陶良鶴、郭箴一、杜紹文的新聞學論文出版了單行本,其主要觀點、學理脈絡都有明顯的“接著(徐寶璜)講”的痕跡,即“以黃天鵬為中介,以徐寶璜為當然的依歸”的線路日漸清晰。同時,在類似文本中還可以見出其他學者(如戈公振)的影響;學生的論文中對老師的著述的引用也已經相當普遍。總之,其中的學術規訓與脈絡已經非常清晰。具體情況已有上述學者作了詳細梳理,不贅。這里僅僅就新聞定義來看徐、黃二人的承接關系。兩人都是“事實”說的代表,徐說,新聞是“多數閱者所注意之最近事實”;黃說,新聞是“最多數人所注意而感興趣的最新事實”。后者基本上是前者的翻版,新加的“感興趣”三字可有可無,因為“所注意”大致就包含了“感興趣”的意涵。徐寶璜以降,以“事實”定義新聞成為國內多數人所慣取的路徑,如邵飄萍、戈公振、范長江、徐鑄成、胡喬木、惲逸群等人都是如此。
受業學生對于《新聞學》成為經典的貢獻,當然不只在于他們對老師的頌揚和傳承上,也表現在課堂的教學相長上。徐寶璜寫出《新聞學大意》之后,拿來作為新聞學研究會的講稿初稿,講過一輪后,他根據聽課者的質疑問難和心得體會,對初稿加以大幅度修改,寫成了內容更加充實的第二稿。這種教學相長的事例,也同樣發生在邵飄萍與會員之間。他同會員切磋新聞學理,“不斷將自己的新聞采訪實踐經驗加以完善和提升為學理知識,成為他撰寫《實際應用新聞學》最早動機和素材”。此中的“提升”過程就包含隨堂聽課學生的功勞。
除了師承的優勢,民國初年大學的講義還有出版的便利。正是教材出版,使得教師的勞動成果從飄忽即逝的聲音固化為永久傳承的文字。
清季興學,新式學堂教育要分科教學,所分之科又都是新知識、新領域,于是教科書就顯得極為缺乏。到1930年代中,燕京大學新聞系主任梁士純還在抱怨:“在最近幾年來,關于新聞學或新聞事業的著作,也可算不少,不過這些書籍大致都是屬于普通介紹的性質,不能作班上的課本之用。現在所急需的是中文的教科書,以中國的情形及需要為背景,而根據實地的經驗、研究,所寫出來的教科書。這并不是說外國文的書籍絕對不合用,不過在這些外國文的書籍外,還應有以中國報業為對象的中文書籍來補充。”
到1940年代末,儲玉坤仍在重復類似的老調:“在教授方面,感到教材的缺乏,覺得沒有什么可以教學生”,“目下亟待解決的問題有:……延請新聞學專家編著各科大學用書參考書”。
編寫教材,往往需要從講義開始,于是,各大學熱衷于從教師的講義中遴選優秀者出版“大學叢書”,這給講義的出版提供了極好的機會。如1921年9月,王云五主持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后說:“所有大學課本,向來唯外國文字之出版物是賴,讀者瞭解終不如本國文字之便利。今后當謀更進一步,編印以本國文撰寫之大學教本,計亦唯有以各大學教授所編著者擇優采用為宜。”根據有關資料,民國時期新聞教育者的從教時間與其新聞學研究成果的產出時間相差無幾,有的完全同時,有的相差一二年,最多的也只差四五年。
具體來看徐寶璜、邵飄萍、戈公振的3部經典著作的產出情況。因為蔡元培決定聘請徐寶璜任職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在1918年秋新聞學研究會正式成立前,徐就已經著手研究新聞學半年有余,其研究成果發表于《東方雜志》1918年的第九、十、十一號。待到在新聞學研究會授課以后,他就一邊講課一邊將講稿(《新聞學》第二稿)刊登出來。爾后,第三稿還在刊登之中,第四稿就在1919年12月由北大出版部印行全書。此后至1949年前,《新聞學》又再版過3次,1949年后又出版過4次。1919年8月,因得罪段祺瑞政府,邵飄萍遠走上海,他在北大新聞學研究會不足一年的講稿,加上1920年在日本新聞學會的聽課,綜合形成了《實際應用新聞學》,并于1923年9月由京報館印制,商務印書館代為發行。從書稿殺青到出版,期間大概兩年多時間。1925年,戈公振應邀在上海國民大學講授新聞學,開始編寫《中國報學史》,次年完成書稿,1927年11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一年后出第二版,1931年、1935年出三、四版。后來,在臺灣、香港等地區甚至日本也都出版過。其出版速度之快、出版頻率之高可見一斑。由上可見,學術著作在成為經典之前,大學在出版方面的資源(包括經濟、人脈等資源)居功至偉。而講義的一再出版正是其經典化的重要過程之一。
比較而言,任白濤著作的出版就艱難得太多。任氏的《應用新聞學》一書,從1916年冬開始撰寫,1918年夏完稿,曾交給商務印書館出版,但被拒絕。1922年11月,名義上由中國新聞學社出版,實際上是作者自費出版。甚至,后來有學者認為,該書的實際出版時間是1923年11月。如童兵、林涵認為,任白濤“于1916年冬至1918年夏完成中國人自撰的第一部《應用新聞學初稿》,但卻遲于邵飄萍的《實際應用新聞學》,于1922年李([此處疑為“里”的筆誤—引者注]書版權頁如此注明,疑為1923或1924年)11月方出版問世”。任氏占據了新聞學研究的領先地位,卻因為出版延遲,失去了其領先地位的影響力。這一直是他心中之痛。其原因并不是任氏的資歷比不上徐寶璜(他比后者年長4歲,兩人都是留洋學生),也不是著作的水平不夠,而是因為任氏從來沒有教師的名頭,更不用說是著名大學的教授了,他一生從事的工作是自由研究和行政事務。因為他的非教師身份,因此既沒人傳承他的學術,也沒有機構主動承擔因為沒有大學生這個固定消費群體而存在的出版風險來推出他的著作。說來可嘆的是,《應用新聞學》被胡適慧眼識珠從而得到更好的出版機會還是因為,有人剽竊該作,商務印書館應該擔責,胡適從中斡旋,并引見上海亞東圖書館主持人與任氏相識,從而使該作得以出版。到1937年,任白濤在《綜合新聞學》開篇,仍然對此耿耿于懷:“尤其可憾、可恨、可悲、可憫的,就是以號稱在新聞學的先進國研習有年的人,以及身任新聞學‘教授’之職的人,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我那本小著做起他或他的‘著作’或‘講義’的底本;并且公然而毫無忌憚地交一流的大書店刊行了。”從話中我們不難揣摩,任氏對于“教授”,是既恨,又欲。恨,是因為“教授”剽竊了自己的著作;欲,是因為“教授”可以在一流的大書店刊行其著作,這是一筆人生大財富。結果好在,該書從1926年6月至1933年2月連續出版4次,終于產生了廣泛影響,證明了其學術質量。由此可以推想,假使將任、徐二人的身份調換過來,我國第一部新聞學經典就極有可能是《應用新聞學》了。
新聞學經典的形成有賴于作者深厚的學養、強烈的責任意識,外加豐富的實踐經驗,這是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前提條件。學術經典的產生還需要依賴于反復的出版傳播,也依賴于學生的傳承與美譽、老師及長輩的提攜。套用上文言及的社會分層的三系列理論,年輕學者的成長實乃籠罩在老師關懷(“權力”)、學生闡發(“知識”)以及出版/發表(“財富”)的“福蔭”之下,三者形成中國現代新聞學者知識生產中成名立家的一個自足的外在“閉環”。
長輩提攜,給予當事人各種學術機遇和平臺,其中,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主要是給予出版(含發表)的便利。因為學術成績的最終檢驗指標是學術成果,而成果必須出版(含發表)才能得到見證。在大眾傳播時代,“不出版(含發表)不成果”,“述而不作”“作而不‘出’”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至于學生傳承,則不能只靠學生在課堂上和日常生活中的口頭傳播,人際傳播的結果都會“隨風飄逝”。如果要固化這些傳承之音,一是靠學生在他們出版的著述中傳承乃師的學術精神和要義,二是靠他們在公開發表的文字中深情回憶和贊譽乃師的行止和風范。這時,出版傳播就將本屬于“私密”的師生關系大規模“公開”了,履行著一種特殊的“議程設置”功能,實現了學術權力的“輿論導向”。一如學者所說,此時的大眾傳播圍繞著人際傳播、服務于人際傳播,是人際傳播的延伸或擴展形式。于此可見,大眾傳播在師生迭代的人際傳播中的作用不容小覷。
注釋:
①周婷婷.中國新聞教育的初曙—以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為中心的考察[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3:56-5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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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13]羅章龍.憶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與邵振青[J].新聞研究資料,1980(3).
④邵飄萍.新聞學·邵序[M]//余家宏,等,編.新聞文存.北京:中國新聞出版社,1987.
⑥[11][22]鄧紹根.中國新聞學的篳路藍縷: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148,184,174.
⑦蔡元培.新聞學·蔡序[M]//余家宏,等,編.新聞文存.北京:中國新聞出版社,1987.
⑧吳翔.戈公振在何時當總編輯—從戈公振《時報》新聞活動的考訂看民國報人轉型[J].青年記者,2013(13).
⑨⑩[19]朱至剛.早期中國新聞學的歷史面相:從知識史的路徑[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40,107,101.
[12]斯諾.西行漫記[M].董樂山,譯.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社,1979:127.
[14]黃天鵬.新聞學·黃序[M]//徐寶璜.新聞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
[15]黃天鵬.新聞學演講集.上海:上海現代書局,1931:183.
[16]黃天鵬.新聞運動之回顧[C]//黃天鵬,主編.新聞學名論集.上海:上海聯合書局,1929:3.
[17]黃天鵬.新聞學綱要·序[M]//徐寶璜.新聞學綱要.上海:上海聯合書局,1930.
[18]黃天鵬.四十年來中國新聞學之演進[J].中國新聞學會年刊,19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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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梁士純.中國新聞教育之現在與將來[N].大公報,1936-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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