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春華
我是一棵樹。
我當然不想當一棵樹,我想做個人多好。樹有什么好?永遠待在一個地方,從小到大。是的,從小到大,不是從生到死。
我和伙伴們的生命太長、太長,長到我們完全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日子就像一本永遠都看不完的書——當然,這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人們不痛下黑手。我們的生命久得我記不住。但是,聰明的人們卻知道,他們用讓樹痛徹心扉的鋸子,割裂我們老伙伴們的根和莖,給孩子們講年輪。
我們可以久成歷史。這話,我是聽家住三樓那個叫張弛的記者說的。當然,她也沒有那么聰明,那是她一次采訪完回家對她那喜歡笑瞇瞇的老公說的。她說:今天市委書記在城區現場辦公,說絕對不可以亂砍樹,一個城市的樹就是一個城市的歷史!說完,她笑著看了一眼在窗外的我,走到客廳邊,坐上露臺,含情脈脈地用每一寸目光撫摸我的每一片葉脈。
一個城市的樹就是一個城市的歷史!多么高瞻遠矚的話!我瞬間被感動了——我的生命意義竟然不只是為一群人的呼吸提供氧氣、為幾個人的視力提供葉綠素,竟然還肩負著一座城市的品質!盡管我只是城市里一個小區里的一棵樹,還只有十五歲。
我的年齡和張弛到高羊都市報的時間一樣長。我們相互陪伴成長,相知甚深。我認定那是她對我最間接地表示愛意。從那以后,我的世界觀產生了巨大的變化,我覺得自己生命的意義重大,我活得更加賣力,更加生機勃勃了。盡管我站在兩棟居民樓之間,隨著我越來越高大,空間顯得越來越狹小,我只有拼命地向著陽光,向著空中發展。當然,以我旺盛的生命力,僅僅15歲,我已經高到了他們居住樓的六樓了。這棟小區最高8層,我想,很快,我就沖向藍天,怒放生命了!
啊,忘記告訴你們,我是一棵大葉榕。但是我的葉子并不大。這讓張弛看了我很久,對她的園林專家朋友說:為什么我在大理看到的大葉榕葉子大很多?!朋友告訴她,因為云南的日照時間長,陽光常年好啊!
得,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出身不好!我長錯了地方!如果我在云南,如果我在郊野,如果……年過15,我該是多么蓬勃,多么偉岸,讓無數海內外游客仰天長嘆啊!但是換個角度想,我怎么能看到城市里的一切?怎么能與她相遇?哦,不,是相望。從跟她差不多高,到如今我只能用身體最強壯的軀干和最茂盛的葉脈感知她的生活,四千多個日夜啊!我們該是相處時間最長最親密的一棵樹跟一個人了。
我深知她對我的喜愛。她的客廳露臺,是她最喜歡待的地方,她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夏天在露臺涼爽的大理石面上,一躺下就睡著了;冬天露臺鋪了一層厚長毯,兩三個靠枕,有太陽時曬太陽、看書,甚至寫新聞稿子。沒太陽時也坐在露臺上看電視、喝茶。
張弛是個很會享受的人,客廳兩個書柜之間,地上鋪上地毯,地毯上立著儲物架,架上一層層擺放著五子棋、書、紙巾盒,最上層是順手可以拿的茶杯。兩米五的露臺,她隨心情或陽光,時而坐在左邊時而坐在右邊。如果有兩個人便相向盤腿而坐,儲物架最上面便是一套茶具。會這樣享受生活的,在四川并不多見——人們更習慣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開電視看各種抗日神劇,劇目多得像空中落下的雨,灌進他們的腦子;或者收看娛樂節目,不時跟著逗比主持人發出傻子一樣空洞的笑聲;也有拿著手機用蠅營狗茍的日常刷屏,像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還有更多的,用小小的手機看各種電視劇——那些電視劇真是太婆的裹腳,又臭又長。
坐在露臺上,張弛的眼光總會在看書的間歇看著我。有時候甚至只是看我,呆呆的,有所思,或者無所思。她看著我根莖的每一寸生長,看著我每一片葉子新生或衰老。她比世人更明白,我日漸繁盛的綠葉,像人的神經末梢一樣,敏感而豐富,我用它們感知著這個世界,以佛一樣的靜默和深沉陪伴著喧囂的人們。
在我生存的植物界,有著人們沒法想象的豐富,我們有十多種不同的受光體:有的告訴我們何時萌芽,有的告訴我們何時向光彎曲。有的告訴我們何時開花,有的讓我們知道夜幕何時降臨,有的讓我們知道光線暗淡,還有的能幫助我們知道準確時間。在感知水平上,我們的視覺要比人類視覺復雜得多。事實上,光不僅是信號,還是食物。動物向著食物移動,植物向著食物生長。人們總是忘記那句話“萬物生長靠太陽”,人類、動物、植物,我們并沒有什么區別。這一點,我深信張弛是懂的,正因如此,我們才可以像知己一般,默默相守。
在我五歲的時候,我的葉片蓬勃地舒展在她的窗前,在她愛撫的眼光下,我看到她的微信背景圖:那是法國巴黎郊區的大片草地上,兩棵大樹相依相偎,像極了一對相愛的男女和諧地站在一起。好不浪漫!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從法國發回來的,他特別懂她對樹的愛。而這樣的愛情樹,更是她一生的向往。或許,在鄉下或者自己能種樹的地方,她會自己種下兩棵樹,讓她看著他們長大,長成愛情,長成永恒。
那就是她的愛情,一如一個名叫舒婷的女詩人曾經寫過的那首著名的《致橡樹》:“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每一陣風過,我們都相互致意……”關于風,我認為,舒婷算是個詩人中的科學家,因為她竟然知道,風就是我們植物的信息傳播者。
這些年,在這個叫提香的小區,跟我一起站著的,還有不少跟我一樣的大葉榕、香樟、女貞、桂花,還有好幾株銀杏。地面還有些低矮的紅花繼木、梔子花,和叫不上名字的小草。
提香小區相向的兩個單元,除了面向大街的兩層樓外,從一樓到七樓,小區內我能直接看到的人家戶數就24戶,家家有本經,我用我無數的葉脈神經感受著他們的家庭瑣事、世態炎涼,精彩得很。
提香小區這個名字空頂藝術家的名號,可一點沒有意大利畫家筆下的美麗。反倒是因為在市中心,空間逼仄,我們每棵樹之間的位置只能停一輛車,而且必須九十度的拐彎才能停下來。不少在小區門口二樓的提香茶樓打牌回家的女士,因為車技不好,把我的伙伴們掛得渾身是傷,自己還出不了車位,鬧出不少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來。
張弛家對面的單元是小區最大的套間單元,每套房子200多平方米。當年張弛去看房的時候,簡直要目瞪口呆了,那可是四世同堂可以住下的,五室三廳三衛。住下的不是政府要員就是商賈名流,她從來都不敢打聽。直到一次物管糾紛驚動她寫了個稿子,才發現新聞主角是某局長的親戚,無意中的開罪讓報社迫于壓力,又讓她自圓其說地再弄了一個稿子。報紙所謂的話語權,在張弛看來,不過是不惹事時的吆喝,惹事時的屈辱。悲哀到無語。這單元一樓都是面向大街的門面,二樓的茶樓被一家大報和大網記者聯合接手,成了本城唯一的媒體工作者聚會場所,一時熱鬧非凡。
小區里最窄的單元就是張弛他們住的那個,90個平方米,兩室三廳一衛,還是千禧年最時髦的錯層。可惜,時髦跟流行感冒一樣,很快就成了過時。張弛當年帶著姑姑姑父、爸爸媽媽、哥哥妹妹、表哥表妹,看房隊伍浩浩蕩蕩定下來的戶型,很快就被發現,實用面積因休閑廳弱化。好在只有三口之家,休閑廳還勉強可以放下一張電腦桌,變成了高過客廳三個臺階的書房。這樣也不錯,起碼我可以看到她睡覺之外所有的活動。客廳寬敞到30多個平方米,她在客廳臨窗的地方,放了相向的兩排深紅色書柜,除了打字,她大多數時間在露臺上活動。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小了很多。
當我十歲的時候,我的枝葉幾乎是緊緊地貼著她的客廳窗戶,我看到她欣喜的眼光,感受她打開窗戶溫柔的撫摸,像輕撫戀人的頭發。啊,你們并不知道,一棵樹全靠葉子感受生活,我那比人的神經末梢更加豐富的葉脈,一瞬間電流一般——我感受著靈魂伴侶身體相偎相依的戰栗。
當年跟伙伴們入駐提香小區,張弛的報社剛剛成立,就在街對面,前身是高羊日報的“周末版”。在城區一所中學當教師當得不耐煩的張弛,憑借全市散文大賽一等獎得主的身份,輕輕松松考上剛面世的高羊都市報。
那些年,能拿到晚報、都市報的刊號,比啞巴說話還難。高羊市作為全省第二大城市,擁有成熟的“周末版”,招聘十幾個記者,再從日報中分離出幾個老編輯,報紙成立大會搞得轟轟烈烈,全省其他地市區的報業都向高羊市發出言辭火熱的賀電。而立之年的張弛,也從鐵飯碗的老教師變成了體制外的新人。
記者是個充滿光環的職業——“無冕之王”,從那時候人們對他們的稱呼中可以看出。但是一般的人也看不到他們的累,用現在流行的段子,那叫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自從到了報社,短發的張弛一年四季的牛仔休閑裝,邋遢到從不化妝,也不喜歡穿裙子。人們用女漢子這三個字命名她們這類人。從起床到報社辦公室,可以只要五分鐘。額,這速度,跟風有什么區別?有幾個男人可以做到呢?在我看來,她是一道閃電,在不同的地方耀眼。
“他們說我一轉身就不見了,一轉身又出現了,哈哈哈哈。”在家里,她很是得意地給她老公吳為說。
“老婆你動作就是快!上床的速度更快!他們看不到。嘿嘿嘿。”個子不高、壯壯的吳為長著瞇瞇眼,經常一回家就叫:“老婆、老婆,親愛的、親愛的。”那嘴甜得,跟肚子里裝的都是糖似的,出的氣都甜。那膩歪,沒人可以忍受。肉麻得我們站在窗外的每棵樹和每片葉子都忍無可忍地哆嗦。
在銀行職員吳為眼中,老婆從十八歲跟自己戀愛開始,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爽直姑娘,一個會寫詩的文化人兒。結婚后不管多少年,在他看來,老婆總是比別人小,所以不食人間煙火是正常的。凡家務事都由自己擔著。再說在他看來,買菜做飯給老婆孩子吃是件很有樂趣的事情,所以廚藝他是越來越好越來越精,老婆只管看書打字,即便是當個記者,也是他的驕傲。
或許正是吳為的縱容,張弛的個性一直沒有變過。跟她名一樣,愛憎分明,個性鮮明。弛——刺,有時候像渾身長刺一樣,對誰都不客氣。總是路見不平一聲吼,渾身充滿正義感。這讓她有很多朋友,但也常覺人生坎坷。不管在教師隊伍還是在報社,總不得領導歡心,永遠在第一線忙忙碌碌。心情不好的時候,丈夫的肩膀可以依靠,兒子張葉——你瞧她對我有多么喜歡,連兒子的名字都用上了葉子——也是個溫柔的小情人。這對結婚多年的女人來說,已經像破船仍然有港灣可以停靠,幸福不已。他們家六樓的律師家,兩口子在一起不到五年呢,就分道揚鑣了。張弛家里的氛圍,也跟她的名字一樣,有張有弛。當然,主導者都是她。
吳為除了朝九晚五上班,最大的樂趣就是跟朋友們打點小麻將,喝點小酒,打發時間。有時候在外面遇到酣戰,時間免不了長一點,對張弛的河東獅吼也就好言好語道個歉,嘴里親愛的親愛的一直不停。張弛也會在工作十分辛苦之后投入她不屑的娛樂,跟幾個好友在一起搓幾圈麻將。用她的話說,婚姻的質量都是隨低者走的。誰讓吳為就是這么一個低水平呢?吳為這時候總是溫柔地笑:老婆,你素質都這么高了,怎么還為自己找借口?再說了,人生苦短,快樂最重要。你看你,不是寫稿就是看書,好累嘛!偶爾放松一下,是很好的。
張弛總是癟癟嘴,對自己經不住誘惑不滿意,也不滿意跟丈夫這樣的相處。但是,又能怎么樣呢?人生原本無奈。
每年初夏,是我們植物界信息像暴雨傾注的時節,就跟人類意識領域“洗腦”運動一樣。我們被爆炸的信息吹得東倒西歪,每當這個時節,妖風陣陣,人們關門閉戶,生怕我們的身體會一不小心,插到他們的家里。有身子骨弱的同類,也可能被過多的信息量打趴,倒在地上。這時候的信息發布員——風,如瘋了一般,把來自天地間各個地方的消息,播撒在我們身上,讓我們也瘋狂一番。
跟記者住在一起,我跟他們還是不一樣的。家國天下事事關心,每一天張弛都會把自己的心情和見聞用日記或眼神告訴我。
有一天,她興致勃勃地給吳為讀一段文字:記者與司機,這個關聯是從飯桌上來的,看著日報的、電視臺的記者跟七八個司機坐在一起,我就有了很奇妙的想法——記者與司機,根本就是一個職業的人。首先社會地位……其次工作狀態……再次共享秘密……最后恩怨情仇——常常在外面采訪,你會發現,記者都喜歡和司機坐在一起共餐,那是他們都不能喝酒:一個要開車,得注意安全;一個要清醒,得書寫文字。不安全了領導要出事,不清醒了單位要出事。
這是一篇關于記者與司機的精彩論述,帶著她職業的觀察和思考。說得直白一點,他們都是為領導服務的,都是工作人員而已。那還是記者很吃香的年頭,不少時間采訪回來,送她回來的車都是單位一把手的車,能享有這么高待遇且如此清醒的記者并不多。
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很快,張弛遇到了麻煩。那晚,她比平時安靜很多,拿了一本書坐在窗前。她打開了窗,我的一根細小的枝丫不動聲色地伸到了她的腦后。她雙腿放露臺上,舒舒服服地躺著,頭部毫不知覺地枕著我的枝葉。書甚至沒有打開。她如水的眼神透露出喜悅,很快,在我們的親密接觸中,我跟隨她回放了這一天特別的回憶。
在市政府郊區的溫泉酒店大廳,等待開會的人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聊天,有幾個圍在一起斗地主。張弛在國土資源局辦公室主任的陪同下經過大廳,往會議室方向走著。邊走邊看人們的各種形態,突然,她的頭像被什么東西釘住,突然轉不過來,眼睛被大廳左側角落的一張臉吸住了。
那是誰?她發現一束眼神像太陽光穿過密林,從遠處射過來,直至自己身上。
誰?辦公室主任順著她的眼神轉過頭,看了看左側。
那個,穿藍色休閑服的,有點像個港星。
哦,是局長的司機。
我以前怎么沒見過?跑這單位十年了,張弛對上上下下的人都是熟悉的。
才從部隊轉業來的。
哦。張弛有些意外,一個司機,完全有明星范的司機。他像誰呢?記憶力很差的她在腦海里把這些年看過的港劇掃描了一遍,終于想起這張明星臉的名字:張家輝。大眼無神小眼勾人,不大不小迷死人。他的眼睛,不大不小,炯炯有神。
莫名的,張弛覺得身體有點發熱。
會議結束后,局長還在應酬系統上級領導,體貼的辦公室主任竟然安排局長司機先送張弛回家寫稿子。第一次,張弛有些緊張,感覺自己干了什么虧心事,還被主任發現了一樣。不過主任對她的微笑跟從前一樣,并沒有說什么。她也太懂事了點。張弛想,老辦公室主任真不一樣,連這點好感都懂得利用。
久當記者,與人見面熟是基本功。張弛很快跟明星臉聊起來,那人也善談的,主動報家門,說自己名叫郭亞輝,從前在部隊還給報社投過稿呢,可惜沒有用上。張弛突然想起有位女友從部隊轉業低就某局科長的團級干部,問:
你們都是委屈著到地方的吧?
不敢說委屈,有單位接收就不錯了。
那你的級別不高。張弛脫口而出。
高呢!跟你一樣。見官高一級,是首長的手掌。郭亞輝笑了。
哈哈哈,張弛忍不住張口大笑,她那篇《記者與司機》的小文在微信朋友圈傳開了,看來也被他好好地消化了一番。
一路上,兩個人歡聲笑語。郭亞輝是個見過世面的軍人,也是個沉穩的司機,一到提香小區門口,停下車,他拿出了手機要加張弛的微信。張弛毫不猶豫地掃碼加了好友。
張弛被一張明星臉吸引住了!怦然心動!國土資源局,多么有權勢的單位!以前我常聽她從那個單位回來就給吳為驚嘆:他們某科科長在股市就上百萬資金,或者某主任的家屬是某公司股東。她驚訝一個機關單位的干部竟然有如此多的錢放在股市,曾回家里跟丈夫好好地驚嘆了一番。我不得不說,就這方面,張弛跟她在教書沒兩樣,那就是單純。總是相信孩子一樣相信采訪對象——他們說的都是對的,都是真的。哎,我能怎么樣呢?難道開口教她明白一個記者面前,所有人都戴著面具?有時候我又想,她什么沒見過呢?只是她不愿意相信,自己面前坐著的就是個貪官而已。每個人都會被眼前的事務迷惑,只因身在其中,尤其面對一張友好的笑臉,只要他沒有伸手沖你包里抓錢,誰會動輒懷疑?
國土資源局里有人是攝影家,有人是書法家,還有一個散文詩寫得極好的作家。局長什么家都不是,卻擅長打橋牌。算是高雅活動。這個局長夏天上任,在縣上深山風景區的酒店里,曾經跟張弛等人打過一次撲克牌。當然只能是升級。張弛不會橋牌。可惜只打了兩把,局長就讓其他人替下了張弛,毫不客氣地叫嚷著說她的技術太差。張弛知道自己一旦沾上計算,智商基本上就是不及格,漲紅了臉放下牌,站起來觀戰。
局長有時候也是性情的,從這點就看出來了,對記者,他沒有其他領導一樣的生分和戒備。有一次,張弛拿著她從妹妹那里順來的7.9英寸的MINI微型電腦開會,局長還湊過臉來,像個孩子似的,好奇地觀看她的雙手怎么在巴掌大的電腦上做記錄的。
后來很久,她才知道,郭亞輝是部隊里的橋牌冠軍。所以成了局長的司機。
也沒過多久,局里成立了興趣小組。一百多號人,除了寥寥幾個是乒乓球愛好者,全部都加入了橋牌小組。有什么辦法?這就是榜樣的力量,幾乎每個員工都一致地愛上了橋牌。學不會橋牌的,也拿著撲克認真地打著升級,或者干脆悄悄地干著斗地主的勾當——小賭怡情。打橋牌也可以小賭一下,這是局長大人最親民的地方。
局辦把局辦樓上那一層樓用來當機關活動室,一半地方是閱覽室和乒乓球室,一半是橋牌室。閱覽室在中間,鬧中取靜。橋牌室放了十張桌子,常常去得早才找得到位置。局里干部比上班還積極,來晚了找不到座位,就或站或靠,跟著桌上人一起用腦。觀棋不語,他們也不會指點,只是牌局結束,才你一言我一語地點評起來。很顯然,學習型機關,在這里得到最大程度的體現,大家進步都很快。年底,機關冬運會上,橋牌比賽是最精彩的。可每次,都是局長冠軍,他的司機郭亞輝第二。
郭亞輝不是個普通的司機。每次等待局長開會的時候,他都會在靠背后面取出一本書來,安靜地看書。市政府外,經常有不少轎車停著等領導開會,各大局的司機都在這個無聊的時候結交成了朋友。在政府樓外的廣場上一起曬太陽,閑聊。也有閑不住的,三四個人一伙,甩幾把撲克。當然是斗地主。小賭怡情嘛。只有他,從來不下車。所以他的身子在車內,名聲倒是在外。每個人都以為他在看三流雜志或者黃色小說,不過大家不好意思去翻而已。
實際上他看的都是歷史學和經濟類書籍。這讓后來幾次搭車的張弛很是驚訝,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他研究的可不是學術意義上的歷史。說是歷史,全是世道人心。偶爾送張弛回家,他從來都不說自己,都說故事。這些年流行諜戰和宮斗劇,他看一出宮斗劇就講一個朝代的歷史,聽得張弛一愣一愣的。當然,國內外戰史更不用說了,基本上如數家珍。
張弛有記者的最大特點,不喜歡說,喜歡聽、喜歡看。在郭亞輝面前更是一個忠實的傾聽者,兩個人的話題自然就多了起來。后來,有幾次,日報、都市報、廣電報幾個記者從會場偷跑出來,也會找到郭亞輝,聽他講講歷史,或者討論一下股票經。
這個司機有點意思。日報記者馬春蓉跟張弛差不多大,是個脾氣火爆的女人。她覺得轉業干部龍蛇混雜,大概郭亞輝屬于潛伏著一心想成龍的,只是時機未到。張弛對此倒不以為然。她認為屁股決定腦袋,再有才屁股的位置只在這里,能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來?郭亞輝的魅力不過就是有趣的司機而已。只是我們記者當久了,見識的人多了,骨子里是沒有等級觀念的,所以相處得很好。
你能說出這話來,就說明你是有等級觀念的。司機怎么了?馬春蓉的嗓子總是像拉豁了的風箱,又粗又低。
起碼職業前景沒有啊!張弛認為,再出色的司機,一輩子也只能是司機。
那也不一定,商務局那個姓葉的副局長,之前不也是司機嗎?
哎呀,那是多么極端的例子嘛!人家是官二代,司機這個職業不過是人生的短暫誤會。再說,那人也是走不遠的。張弛也是了解葉局長的,說話爽直到粗魯,毫無修養。
得了吧!我看你跟郭亞輝在一起的樣子,滿臉春風,心里給吹出一潭春水了吧?馬春蓉的話沖口而出,讓張弛面紅耳赤起來。你你你,是不是想遭打?她舉起筆記本就向馬春蓉揚起來。
馬春蓉轉身一避,然后又低頭過來,繼續壞笑:嘖嘖,你看到沒有,人家不但有明星臉,還有胸肌呢!
滾——張弛白她一眼,嘴唇由扁到圓,無聲地做出了滾字的發音過程。
郭亞輝到提香茶樓來喝茶了!當然有張弛和馬春蓉陪著。郭亞輝很快跟茶樓里玩耍的一群記者都熟悉起來。他跟男記者們斗起了地主,偶爾還跟女記者打一場麻將。當然,只要張弛在桌子上,他是鐵定不上桌的。總是搬了椅子,坐在張弛旁邊,給當參謀。要是斗地主贏了錢,他就請大家出去撮一頓。實際上多數時間他都是贏的,只是贏多少而已。不管贏多少,他都會不計成本地邀請大家吃喝——郭亞輝在部隊久、跟領導久,是很懂潛規則的人。團結記者,已經算是和諧社會的潛規則。記者們雖然并不覺得這個潛規則對他適用,但他豪爽的江湖義氣讓大家對他的好感日益增加。
八項規定讓很多茶樓門可羅雀,但是一點都不影響記者們在提香的活動。我和伙伴們都看到,他們打牌喝茶繼續盡興著。我們總是在風的吹拂下,了解這群“無冕之王”的種種工作和八卦:有個記者沒參加會議卻寫了稿子,被通報批評;有個記者把領導名字寫錯,被批評后自殺了;有副總編因為報復同僚,停止所有報紙承包商的合同;有女中干為了爭奪上位,不斷化敵為友結盟攻擊對手……是的,只有沒有風的時候,我們是靠自己的觸覺獲取消息的。植物的秘密只有我們知道,人類的秘密也只有我們知道。不知道的時候,我們會耐心地等待風,因為風知道!
更多的時候,我就像個老人,慈祥地看著提香小區的提香茶樓,欣賞著眼前的人類。有一次,一個機關干部坐在一旁,拿出手機要拍照的樣子,開玩笑似的威脅他們,幾個記者的頭馬上都湊過去了,嘴里叫著:來啊來啊,拍我啊!我們在打麻將,咋的?!搞得機關干部十分無趣,只得收了手機,嘆道:你們牛!你們安逸得板!沒人管得了你們。
我們都是體制外的平頭百姓,當然沒人管。幾個人搖頭晃腦地,好不得意。
郭亞輝隨時跟領導,有讓領導放心的品質——那就是對領導的事情,決口不提。記者們也是懶得打聽的群體,除了在市委市政府班子換屆的時候大家隨便八卦八卦,平時只管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諸如稿子是否見報、報社的版面設置變化、新媒體跟紙媒的矛盾和融合、專題任務怎么完成,訂報任務又增加了沒有等等。
然而,我知道啊!知道郭亞輝如同領導一樣,有著屬于自己的秘密。他車人合一,在黑夜里穿梭,在領導與縣級干部之間架起一座無人發覺的橋梁。在無人的黑暗里,他的笑容顯得那么得意和詭異。
人類啊,總是在秘密中生存。每一張面孔背后,都藏著秘密。人們常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他們并不知道,有些人的為,是真的不會有人知。那得看秘密藏得深不深,否則哪里來那么多民間傳聞和歷史研究呢?畢竟,行色匆匆的人們,沒有那么多時間管別人的事,而熙熙攘攘的人世,不正是信息不對稱帶來的無限商機嗎?
只有風知道,只有風知道。然而,每年都有風吹雨打,每一季我們的葉子都帶著人間滄桑落在街頭,被環衛工人打掃到垃圾場,焚燒,成為肥沃土地的灰燼。新的秘密隨新葉和春風再次生長,人間傳聞越來越多。或許,人們愛說的厚重,不過是歷史發展中累積起來的秘密,成為后來人不斷探就的史學。
郭亞輝打牌的時間少了起來,更多的時候是跟女記者們聊天。等到大家都玩到飯點,再大手一揮,邀約出去吃飯喝酒。吃人嘴軟,對于這一點人類概莫能外。很快,郭亞輝在記者隊伍里堆砌起了銅墻鐵壁一般的人氣,誰都推不翻。
這哥們,耿直!
這哥們,豪爽靠譜!
這哥們,踏實!
當然,這哥們也是有缺點的,他勸酒是個高手,卻滴酒不沾。對于這一點,大家是可以理解的。司機嘛,開車既是工作常態也是生活常態,不喝酒是必須的。這是他的職業操守和工作原則。
郭亞輝是個清醒的人。這在文化層次普遍偏低的司機行業,粗俗、暴躁等標配的字眼都跟他沒有關系。
張弛在家的時間有些少了,吳為并沒有感覺到。記者嘛,工作和生活都是沒有規律的。有時候忙得腳不沾地,有時候閑得泡咖啡店。寫稿子既可以在家里,也可以到辦公室,更可以到茶樓酒肆。說不準今天在哪個地方采訪,就在那個地方把稿子寫了也不一定。所以吳為是比較習慣的,他也樂得自己安排跟朋友的牌局和飯局。
可是我知道啊!作為一棵靜默的樹,我感受到了冷落,張弛常常坐著看書的露臺,蒙了一層厚厚的灰。陽光之下,我在茁壯成長,枝繁葉茂。而張弛心中的波瀾,在風的吹拂下,我無所不知。
提香小區的物管遇到了麻煩,他們很正常地想起了張弛,給他們伸張正義,還小區清靜環境。原因很簡單,一個疑似搬家公司一大車的家具裝著,出門不給停車費,被他們攔下請繳費。一個中年男子態度蠻橫,堅決不給錢就要出去。門衛高大爺勸說無效,堅持不抬欄桿,那男子竟然開車沖了過去,把整個門禁系統破壞了。
簡直是囂張!張弛義憤填膺,馬上根據高大爺的幾近悲憤的講述,常常坐小區門口曬太陽的趙大娘、王二嫂等人的補充講述,寫了個民生討論稿子,發在了社會新聞版。效果很顯著,全市人民都在討論物管收費問題和霸道男子的可恥行徑。張弛毫無例外地得到物管大爺們的感謝和尊重,小區居民,她能看到的大多數,對她也是充滿了敬重。嗯,她感覺自己又當了一次英雄。十年前,小區原物管、開發商的附屬企業,在大家都不知情的情況下,非得要漲物管費,還是翻番地漲,讓居民們不滿。張弛訴諸報刊,引起全市人民對物管企業擅自漲價、如何更換物管公司等問題的討論。當時小區慣性運行,連業主委員會都沒有成立,張弛又查閱業主委員會如何產生等問題。她像干家事一樣事必躬親,天天跑房管局物管科、社區居委會,給熱心業主普及相關知識,從入戶調查開始,費了極大的工夫,舉行了業主大會,成立了業委會,選舉出了業委會主任。
張弛是當過教師的,手能書,嘴能說,能力自不必說,原物管公司在報刊提名第二天就投了降,撂下挑子跑了路。之后的種種工作讓她不堪負累,也感受到了個別居民對公共事務的冷漠。真是費力不討好,我常聽她在家對吳為抱怨。誰讓你是記者?誰讓你插手?既然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只好跟著一步一步地解決咯!吳為倒是很喜歡看到自己的老婆在小區產生影響力的樣子,鼓勵她為了自家和大家的安穩,做些事情。
我現在才知道,無官一身輕。我還沒官呢,都被大媽大爺們折磨。想想那些基層社區工作者,真是不容易。
那是那是。老婆把這件事做了就不要做了,婆婆媽媽的,不適合你。
可不是。他們非要我當業委會主任或者副主任,給我好說歹說地推了。什么爛事都要管,我才沒那耐心呢。你看那些樓下的花草都愛護不了,這些業主的素質也高不到哪里。
嗯,掛個委員也夠了。吳為總是順著老婆的。
新的物管公司很快到位,提香小區的業委會很快進入正常運作。還把很多前期物管遺留的問題處理得很好,更新門禁系統、加強監控、粉刷墻面、樓頂防水等等,許多問題都得到處理。
提香小區是城區較老的小區,小車收費始終沒有解決。有車的認為小區是自己的,停車在自己的家里,當然不能收費;沒車的就感覺虧了,自己也出錢買了公攤面積的,他們不繳費那么自己的公攤不是就被他們占用了嗎?張弛卻是知道的,有車的必須繳納停車費,停車費用歸所有業主所有。問題解決本來也是自然而然的。可有啥辦法呢?總是有不少業主是不講道理的,有錢買車,卻堅決不給停車費。占便宜習慣了,不占便宜可就不行了。任你們怎么說,只要有一個人不交,大家都不交。物管公司也是弱勢,想了很多辦法,但99戶人200多輛車子的停車費始終解決不了。張弛是最恨不公的,對此也無可奈何。聽物管抱怨多次,自己也沒有辦法。再說,即便是收了費,錢也沒有讓更多的業主共有。所以到最后,業主的停車費始終沒有解決。物管大爺們就靠收取臨時停車費為主要創收渠道。
這次闖門禁的車當然不是業主的車子,所以物管收費理所當然。張弛主持公道也是理所當然,受到物管大爺和居民的尊重也是理所當然——記者身份帶給她的,不就是這樣的回報嗎?她很享受這種尊重,甚至一度把它當作人生意義。
然而,僅僅三天之后,她就接到不同的電話,告知她的這報道惹禍了。
先是報社總編室的,說那野蠻闖關的男子系該小區業主、某局領導的親戚。親戚在幫領導搬家,稿子見報后,雖然沒有點名,但是領導很生氣。當然說記者沒有調查研究,車子算是業主的,當然不能收費。別人闖門禁,也是迫不得已,是對物管無理收費的反抗,相當于法律意義上的正當防衛。然后是物管公司的,剛剛才像哈巴狗一樣對張弛表示感謝的他們,又低頭哈腰地來求張弛了。一口一個抱歉,說是給張弛添麻煩了。
怎么平息領導的憤怒?
另外寫個稿子,平衡一下領導的情緒。總編室主任也覺得為難,說要跟報社領導商量一下,從什么角度來寫后續報道。
這不是扇自己的耳光么?張弛憤憤然。
哎呀,有什么辦法?人家是權力機構,報社還有事求著他們呢。
什么局?報社什么事還要求他們?在張弛心中,除了宣傳部,沒有什么局是可以管控報社的。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人家也不讓你知道。主任很神秘的口氣。
張弛生氣,又說,你們想好,什么角度,怎么寫,多少字,通知我!
委屈你了。等我們商量好了告訴你。總編室主任的脾氣一直尚好,對張弛這樣的老記者更是一貫地尊重。
張弛并不知道,物管公司的老總很快到了報社,跟報社領導碰頭研究如何進行后續報道。我,作為一個小社會的見證者,倒是看到了部分真相:在領導凌亂的家里,剩下不多的家私,在進行最后清理。那闖門禁的中年男子瞇著小眼睛,正給領導說,這記者真是多管閑事,舅舅你給報社點壓力,讓記者好看。領導本來是不屑侄子行為,為了五元停車費就給自己惹出事端的,但習慣遷就侄子的他還是把侄子給出的理由用溫和的口氣轉達給了報社總編輯,請總編輯務必幫忙糾正一下輿論導向。正在就報社發展大計跟局領導進行緊密磋商的總編輯當然義不容辭地答應了,還代表報社和記者先給局領導賠了不是。
總編室主任的電話很快來了,把后續報道的內容很是詳細地授意給張弛。首先是把物管修復門禁系統說成是當事男子出錢解決的,表示該男子的覺悟;其次是物管反思當初處理事發情況時的不當語言措辭和行為,相當于在報紙上認個錯;最后表示此次事件的完美和諧處置,完全得益于小區物管和居民的共同努力,是和諧社會的縮影。
呵呵!現在的人只能對無奈世事說出這樣兩個字的感慨了。張弛憋了一肚子的氣,耐著性子聽物管公司老總介紹他口中的后續處理,不當反思,又聽物管大爺們糾正自己當時的言行……整個一憋屈的稿子很快出爐、見報。
事情解決了,張弛的心里卻像被迫咽下一個蒼蠅,惡心、憋屈。要不是郭亞輝電話約她,她都快忘記了這個曾經讓她心跳加速的人。吃飯只有三個人。馬春蓉快人快語安撫了一番張弛,無非是要張弛清醒地認識到一個記者在這權力社會的位置,不要因為這件小事影響自己的心情。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這句話是最養人的雞湯,誰都喝得下。
太悲哀了。這社會缺乏起碼的正義,人們缺乏起碼的公德!張弛屈服了報社的安排,低落情緒沒有被安撫,她沉重地感慨。
有什么辦法?工作就是工作,就是不是工作,你還能把人家怎么著?馬春蓉跟張弛一樣,都是老記者了。她說,在日報,你這種稿子連登都登不出來呢!你以為輿論監督能監督誰?
是啊,連鄉鎮干部都監督不了,何況市上領導。
所以就不要郁悶了。身體悶出了病,還找不到人賠償呢!
兩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郭亞輝并不參言,一直忙著安排法式餐廳里的點餐。張弛心里明白,作為轉業軍人,他對這樣的餐廳用餐是沒有興趣的,純粹為了迎合自己。哪個女記者不是文藝青年?對西洋文化和餐飲習慣有著不能占有者一貫的向往。
點完餐,郭亞輝開始加入他們的談話。他并不提這碼事,而是給兩位女士繪聲繪色地講起了民間秘聞。逗得兩位女士很快忘記了不快,忍不住笑容滿面。晚餐在溫馨愉快的氛圍中進行。吃完西餐,郭亞輝說有事要先走。他給兩位女士買了咖啡、結了賬,然后留下了她們繼續自己的話題。
這么晚了還有什么事?馬春蓉見郭亞輝的身影消失在西餐廳門口后,十分好奇地問。
不知道,聽說是局長要他去辦個事。
哦,他跟我們一樣,為領導服務。馬春蓉笑。
可不是。我不也為局領導服務了一次嗎?張弛一副自我解嘲的口吻。記者與司機,同一類人嘛!
我看這個郭亞輝有點深。馬春蓉探著頭低聲又說。
啊?深?心機?張弛問,你怎么看出來的?
你看他跟我們玩這么久,我們連他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都不知道。
也是。我們竟然沒有關心這些。
更不用說其他的了。你說你了解他什么?
不是跟你一樣嗎?
可他還表現得那么喜歡你,遷就你。
這跟他的家世沒什么關系嘛!
是朋友都得知道些什么吧?你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說得有道理。可能我們連朋友都不是。
那他有什么目的?
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呢?或許就只是因為處得愉快嘛!我們人畜無害。
馬春蓉撩一下滿頭枯黃的頭發,笑:嗯,讓我想想,可能是一個司機覺得能跟記者打成一片是一件比較滿足虛榮心的事情。
你倒是把自己抬得高,記者有啥了不起?張弛不以為然。
我不認為高的,新聞民工嘛!但是在機關單位的人看來,我們還是稀有物種的。馬春蓉說。
或許吧。管他呢,我又沒有什么特別想法,覺得這人有意思而已。
真的沒想法?
真的沒有,有也就是有點悅目!
哈哈,女色狼。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只準男人愛看美女吧?
是是是,現代社會,男女平等,女人也愛看帥哥。
那不就結了?有權的人關我們屁事,有錢的人關我們屁事。總之,目前,我看人家也關我們屁事!
哈哈哈哈,好嘛好嘛,人家也沒要怎么。
兩個女記者在雍容華貴的法式餐廳坐聊到餐廳打烊才回家。我,這棵高瞻遠矚的樹,卻看到了他們看不到的秘密。郭亞輝,像只勤勞的蜜蜂,飛奔在市區和縣城之間。在某縣一個僻靜的茶樓密室,他跟縣局副局長正在密謀。是的,我們都看到了,他接過副局長遞過來的旅行箱。握手,再見,回市里。路上,漆黑的夜里,他把車停在路邊,在車里又是一番手腳。回到市里,他直奔局長家里,將旅行箱放到客廳,幾句話,轉身離去。
這樣的差事,郭亞輝常常干。市局局長的司機,到了縣上,就如同局座附體。但凡在縣上,局座不可能親自來處理的關系,總是他代勞。只是局座并不知道,這個司機,跟從前的并不同;縣域的人們也不知道,自己的托付人也跟從前不同。好在事情總是辦得順心如意,誰都沒有對他起疑心。“還愿”的人們總是在事成之后,還專門用巨大的紅包來感謝他的奔波。轉業軍人,最懂規矩、最講義氣,他把一切關系都處理得妥帖有序。
至于黑暗中的一切手腳,誰都沒有看見。
夜里,只有微風吹過。
人類在一切信息不對等之中尋找機會,商業的或是情感的。于是,所有的人間悲歡都在其中上演。能量大的人,也能刮起一陣颶風,讓人們裹挾其中,難以脫身。颶風是什么?是大能者以一定的法制規范、道德標準,集合所有力量,將一切相關信息對等起來,發現出軌者,像解決機體毒瘤一樣,切掉。
張弛作為文字記者,配合要聞圖片記者一起,要搞一個影集——即將到來的省委書記視察本市,這個大事件,市委書記按照慣例,要給省委書記送一本此次視察活動的影集。
來都沒有來怎么搞?張弛第一次參與這種事情,很納悶。
沒有問題的。主要是市情介紹,讓省委領導拿到這個東西,了解高羊,關注高羊,給這次視察留個紀念。
我做啥?
你負責文字。市情介紹、每個視察點的情況介紹、系統工作情況介紹。以前有的資料都用上,視察點的,問部門要。
隨后的兩天,張弛忙得像停不下來的陀螺,在報社、各大部門、具體視察點奔跑。電話、QQ、微信,所有通信工具全部啟動,文字并不多,但是要精煉到極致。資料圖片要齊全,配合三天后的新圖片,一等活動結束,就要在相館里出爐紀念冊。最后的集成時間幾個小時。
所有的工作一環扣一環地推進,到市情基本情況和部門基本情況的資料圖片收集時,圖片記者急了——幾乎每張圖片上都有“不該出現的人”,犯錯的人。是了,這是個讓我們植物界很奇怪的現象:即便是歷史,也是要正確的歷史。人們卻總是這樣,圖片出現了犯錯的人,就像閻王用紅色的筆打了個叉,這歷史就會消失一樣,在記錄里再也不能出現。
突然冒出來的坎,讓張弛們止步不前時,相館工作人員出了個主意讓大家都松了口氣:P掉啊!這不很簡單嗎?P掉他、他、他!于是,他們飛快地找到能最少出現“錯誤”的照片,P掉“錯誤”,排版。
到最后,即便是省委書記沒有按照計劃在高羊住上一晚,但第二天早上,他依然在省城辦公桌上看到了“昨日畫冊”。精美、大氣、厚重,是的,領導的每一天都是值得書寫的、記錄的。可他隨手一翻,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偉岸形象之后,讓秘書把這冊子放到資料室去。那里有每一次他出行視察留下的各種紀念畫冊,多得像山一樣高。
張弛終于有了時間,坐到了露臺。我從她眼里看到了憂郁,她跟口的國土資源系統的分管副市長不久前被雙規了,隨著是副市長秘書,跟他們記者聯系最多的人,也被雙規。目前國土資源局里氣氛很是緊張,新聞記者一旦出入局里,大家都莫名地緊張。辦公室主任一貫與張弛交好,老實告訴她實話:現在局里什么新聞報道都不參與。因為隨時可能出現大家意料不到的情況,所以每個人都不敢說話。實際上是,大家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好像出口氣都會改變什么既定事實。
噤若寒蟬。這種情況,人類喜歡用這個成語描述。
張弛跟好久沒有碰面的馬春蓉微信電話,說的就是這些事。他們共同關心的除了新聞線索突然掉了一大塊,當然是局長司機,那個熟悉而陌生的郭亞輝——他有好長時間沒有在茶樓出現過了。副市長出事不管原因為啥,他分管的部門都會牽連起來,何況這個部門實在是油水太重。
局長要出事,幾乎是鐵定的了。
晚上吳為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張弛他們銀行傳出的大事:有個局機關一把手貪污受賄出了事,從一套沒人住的房子里,整整齊齊碼了山一樣的現金!
天啊!原來房子不是住人的,是放錢的?!張弛禁不住尖叫起來,然后轉念一想,問道,真的嗎?你們怎么知道?
公安局來的啊!他們到銀行找驗鈔機啊!
啊?!
就是,他們帶的驗鈔機數不過來,要調動銀行的驗鈔機去數。他們到每家銀行調,用了30臺驗鈔機一起數。
天啊!張弛又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你猜有好多?
張弛搖搖頭。
吳為停頓了好久,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四——千——萬!
你猜是哪個局?吳為等張弛的嘴好不容易閉上,又賣了個關子,問道。
嗯?!我猜?——我能猜出來?!張弛嚇著了,愣了半晌,眼神詢問地看著吳為:難道?!
對!就是你最熟悉的人!吳為嘿嘿嘿地笑起來,你看看,你們記者都在跟什么人打交道,看不出來吧?
暈死了!今天下午我們還在討論他呢!張弛想不到人生這么戲劇,巧得連時間都不留一點縫隙。
還有戲劇的,你知道他放錢的房子在哪里嗎?
哪里?
我們小區門口那套豪宅!
我的天!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感覺到?
這么隱秘的事,怎么可能讓大家都感覺到動靜?
鬧市區里的房子。他牛啊!這么膽大。
有啥?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
MD,張弛突然叫,去年小偷那么猖獗,偷了我們多少人家,怎么就沒偷到那套房子里去?
吳為笑了,要是能有早知道,我就去了。
你說,現在全市有多少套房子里堆著現金呢?張弛異想天開起來。
保不準。
兩口子一番交流之后張弛又感慨,你看我們這些窮記者,真的是窮得兩袖清風,還跟這樣的隱形富豪們搖旗吶喊、歌功頌德。
張弛笑不出來,見慣了這等事情,跟老話“知人知面不知心”一樣,他們這種職業的人跟領導的距離,看上去某個時候平起平坐,那只是在采訪與被采訪的時候。實際上,豈止十萬八千里呢!
張弛想得更多的是,那局里,豈不是要炸了?還有多少人這段時間夜不成眠呢?還會牽連誰進去呢?對了,司機不會有事吧?他也好久沒有聯系了。
張弛低下頭,飛快地在微信上找到郭亞輝,發了一個笑臉過去。半晌,低頭再看,并沒有回應。這在他是常事,開車嘛,不方便隨時玩手機的。她習慣了。不對,她突然轉念一想,隨即便心跳加速——既然局長已經出事,他不可能還在工作狀態。那么?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像是要把往下墜落的心扶起來。吳為見她沉默半天沒有動靜,便問:你怎么了?
張弛抬起頭看著丈夫,臉色很是難看,有些忐忑地問:你說,像這種情況,司機受牽連的可能性大不呢?
吳為隨口回道:沒怎么聽說過呢!你不是寫的司機跟你們是一類人嗎?哈哈,難道領導貪污你能分一杯羹?
也是。張弛好像松了一口氣。
張弛第二天就跟馬春蓉約在提香茶樓見面了。兩個人比反貪局的還在行地開始分析該局可能被牽涉的人,比如權力最大的地礦管理科科長、土地規劃科科長、房管中心主任、執法大隊兩個頭兒……雖然兩個記者接觸最多的是辦公室主任,但是他們深知,辦公室主任雖然深得領導信任,但總的工作還是在服務。上傳下達、安頓領導出行、寫領導講話、聯絡媒體宣傳,忙得不亦樂乎。最忙的也是最廉潔的。那些權力部門的就說不準了。
茶樓往日打麻將的、斗地主的,只要是記者編輯,見兩個跑口記者在小聲聊天,也湊過來,發表自己的看法。很顯然,大家心里共同牽掛的,當然是哥們兄弟郭亞輝。
所有人的眼光都在關注張弛。張弛聳聳肩,雙手一攤,兩唇一癟:不知道。
于是有男編輯開始發表看法:一般情況下呢,領導還是很信任司機的。不過關系到錢,估計還是親力親為的。
倒也不然。有人插嘴,你看郭亞輝那么穩重,要是我,就會讓他打理我的錢。
郭哥這么穩重,不會出事吧?
誰知道呢?我看他的樣子就很有錢,只是低調而已。
錢當然有,人家好歹是轉業干部,有級別的。再說這個單位收入也不低。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都在說,突然有人說了一句:關鍵是我們了解他什么?幾個人都愣了,然后又不約而同地把眼睛轉向張弛。
張弛也愣了。是啊,自己把他帶進這個朋友圈,自己跟他常常聊天吃飯,然而,她了解他什么呢?
她愣了半晌,還是聳聳肩,雙手一攤,兩唇一癟:真不了解。或者說,我了解的你們也了解。
張弛從來不說假話,率直簡單的性格大家都是了解的。一時間,大家都陷入死一樣的沉默。
話說四千萬會被判多長時間呢?有人終于說話了,把大家的注意力轉向局座。
前兩年有個貪官,兩千萬判了無期徒刑。估計要在監牢里待一輩子了。
也不一定。
嗯,對,不一定。量刑考慮的問題多。
是哦,傳說某個副部級干部,受賄三百萬。組織來查,把錢退了。然后不僅沒有移交司法,還保留了“副廳”的級別。
啊?!還有這樣的?張弛驚訝。
是啊,還不止呢……
呵呵。說話的記者笑得很曖昧。他是省報駐站記者,見的聽的肯定比高羊市的本地記者多。
一時間大家又無語起來。馬春蓉一句點醒夢中人:算啦算啦,關我們什么事呢?你們有貪污受賄的趕緊去退贓!沒有的,牌打起!
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我們倒是想哦——
張弛隨后基本停止了去機關采寫新聞的步伐,偶爾電話給辦公室主任一下,得到的消息幾乎為零。除了單位其他受牽連的人不能說之外,她告訴張弛,單位其他工作基本處于停滯狀態。新局長還沒到任,每項工作都放在那里,誰都不愿意做決定,主動承擔責任。即便是文件規定的東西,要落實也要一個一個地推,推到等局委會開會集體討論決定。
機關單位慢慢開始對報紙輿情并不在意了,每個機關都辦起了自己的微信公眾號。每個職工都關注,粉絲也不少,加上下屬企業或相關單位的關注,領導們的每個活動都像市委市府領導一樣,有辦公室隨行并書寫出來,領導們的感覺比什么時候都好。加上強調正面報道,日報晚報開始合并之后又一大改革,要聞部合二為一,兩張報紙的前面四個版面幾乎一致。晚報的路越來越窄,張弛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小到她感覺到窒息。
她坐在窗前的時間又多起來。看書、喝茶、玩手機。偶爾出去采訪,回家在書房里很快寫了稿子又坐下來。看著她,我的心跟搖曳在她腦邊的葉子一樣,又柔軟起來。
秋天到了,我的肢體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每一片葉子在經歷過兩個季節的生長繁衍之后,正經歷著盛極而衰的陣痛。如同一個中年人的身體,經歷了多年的透支,開始感受疾病的沖擊。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人們總愛這么說。不過,我們自然界并不認可這話。生老病死,一切都是自然過程而已。我的葉歷經風吹雨打,也算是飽經滄桑,該走向衰落了。
張弛的茶葉也由夏天的熟普換成了紅茶。她沖著我發呆了好一會兒,眼睛落在我的葉子上——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她一定感覺到時間的緊張了。她也看到我的每一片葉子都像老人的臉,全是褶皺。是啊,誰說我們挺立的是永恒般的青春?最敏感的葉子上,有著我承受過的風霜雪雨,每一個細胞里都是滄桑呢!
她在思考一個每個同事都在思考的問題:何去何從。
你想干什么?未來喜歡的生活是什么樣子?需要做什么?她把每個問題都羅列在采訪本的新頁面上。在每一個問題后面,她寫上了答案。放下筆記本,她又閉上茫然的眼睛,一聲惆悵的嘆息伴輕風吹出窗口。我聞到了一些不舍,一些不安。
秋天狂風起,提香小區外面的街道上,梧桐樹的落葉一夜之間鋪滿地面。每年這個季節,張弛總喜歡在路邊走來走去,踩著落葉,聽沙沙聲在腳下響起。從春到秋,梧桐樹葉的滿綠到飄零,飄零的蕭瑟美讓她禁不住抬頭望天。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有些難過,常綠的葉雖然讓她喜歡,但人總是更喜歡時節更替,就像更喜歡有生老病死來刺激他們無聊的生活一樣。
吳為和她周五回了老家,周末吳為回了家,張弛留在了鄉下。她要休假了,正好在鄉下陪爸媽。
難得的一周不見,我站在他們家窗前,有點百無聊賴。還好,對面二樓的茶樓一直沒停止熱鬧。編輯記者們總有擺開兩個茶幾買來鹵菜啤酒海闊天空地聊天的,有兩三桌總在麻將的,這一年還流行開了打長牌。以前只是看到老年人打長牌的我,多少有點好奇。可惜,我看不懂,只是他們那濃濃的煙味和酒味不斷地熏烤著我和樹友們。
喧囂,是人類濫用話語權的結果。
勞動使人健康。素來又黃又瘦的張弛回來后,臉上竟然有些紅暈。經常頸椎和腰椎出問題的她,帶著農婦的彪悍與吳為對坐在露臺上,腳板腳尖相抵。開始交流這些天各自經歷的事情和感悟,當然是她主導,先給吳為講自己在鄉下幫爸媽收紅薯的事情。
這次回去勞動幾天,我才發現一個殘酷的現實:我的身體是70歲啊!70歲的老爸身體倒像40歲!我和媽媽在土里清理紅苕藤,挖紅苕,他就一趟一趟地往家里背,來回十趟,連續背了十背篼。我在土里,挖挖土刨刨紅苕,就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你的生活習慣太差了。親愛的,不是我說你。你看看你,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開電腦,睡覺前最后一件事是關電腦。除了出去采訪那么一會兒,有時候采訪也是坐著開會一整天,天天這么坐,不鍛煉,身體當然好不了。你看我雖然坐機關,但是坐一會兒我就會出去轉轉,上午還要做工間操。
我也反省自己的。這么個工作和生活狀態,就是覺得累。你想想,采訪用腦,寫稿子用腦,加上姿勢不正確,心理上的緊張感加大,脊椎不出問題也難!
想想你喜歡哪樣運動?以后我們一起出去鍛煉。
嗯,我想,還是去游泳吧!
行,那你自己記著要堅持。
說說你吧?有什么新聞給我來點?
你問得好!我真有新聞爆料!
張弛笑著看著吳為,揚揚眉:說。
你關心的那個局座司機!
啊!張弛突然想起來了,郭亞輝,這一周在鄉下,真的快把他忘記了。怎么?!
被逮捕了!
張弛的心像是被揪了一把,為什么?
貪污受賄!
咦?怎么可能?
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個司機太牛逼了,有錢到你沒法想象。北門最大的別墅群里一套連體別墅,東山下面一套獨棟別墅,城區還有好幾套豪宅,面積全部超過140平方米。
我的天,這么多房子?那得要多少錢啊!
是啊!誰都想不到。
那怎么查出來的?
這才有意思呢!傳說,當然是可靠的消息,落馬的局座受審,報告受賄金額,與縣上的行賄者對賬,發現出了問題——送得多,得的少。
啊?什么意思?張弛嘴都長大了,表情驚愕。
局座交代說,受一個縣局副局長的賄60萬,但是行賄的副局長說,自己為了轉正,委托司機帶了100萬元給局座。
嗯?怎么少40萬呢?
對啊!中間環節出了問題,40萬被局座的司機拿走了!
膽子真大!張弛感覺自己皮膚都驟然收緊,渾身都擠出了毛茸茸的刺,磕得心慌。
問題在于,局座也不好意思去問人家送了多少!縣上的更不可能給他說自己給了多少給司機。
哈哈,信息不對稱!
對,沒想到,局座司機就這么膽大。
最后事情辦成了。人家也不會懷疑。
是啊!事成之后,縣局領導還單獨送司機十萬辛苦費呢!
張弛簡直坐不住了,站起來,喝口茶。我知道她的心思,一定是懊惱不已的。總歸是自己暗地里喜歡的人,竟然是這樣的真面目,自己對人的判斷能力差到這種地步。她禁不住問:你怎么知道這些細節?
有個同學不是反貪局局長嗎?上周同學聚會說出來的。
哦。張弛想起來了,吳為那個個子粗壯、滿臉絡腮胡的男同學。
結果查出來司機貪污了多少錢呢?
沒具體說,好像是幾百萬吧。
吳為說完,就坐到沙發上看球賽了。張弛又在窗邊坐下,發著呆,坐了一會兒,心緒不寧地把身子往下滑,干脆躺著了。她的臉面向著我,嚴肅悲壯,眉心皺起一個“川”字。
她一定是嚇壞了,我想。
張弛并不知道,茶樓里的新聞工作者也知道了,跑政法口的記者常常在茶樓寫稿子,消息跟吳為的講述差不多。
等到有一天,張弛再去茶樓的時候,郭亞輝這個名字已經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新聞記者的注意力每一天都在更新,作為一棵樹,我是很服氣他們了。不過,話說回來,我什么沒見過呢?這些信息,我比他們知道得更早。
有些一見鐘情是非常淺薄的。張弛慶幸自己沒有跟郭亞輝深交,但也反省自己的社交活動。浪費太多的時間在外面喝茶打牌,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從那以后,張弛開始調整自己的生活狀態,拒絕私下邀約的時間多了起來。除了寫稿以外,大多數在家里宅著看書,為了緩解自己的肩周炎,每周去游泳館起碼三次。
11月到來的時候,報社又在討論機構重組。關系到未來,一時間成了張弛們最為關注的話題。因為經濟下行,創收乏力,兩個編委會的目標基本全部開始為創收服務,機關縮減,編委會除了采編人員之外全部進入公司,采編全部服務于創收。為了充分利用人力,也隨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大流,給想走出去的記者機會。三年時間自己尋找項目創業,保留身份,購買五險一金,但沒有工資,三年后愿意回單位就回單位,不愿意就離開。
張弛的最后一個新聞稿子還是策劃的。她隨攝影記者去了山里,一座春天漫山遍野開著辛夷花的大山。可惜,冬天全是滿地闊大的落葉和蕭瑟的樹干。但是,回到家里,她把照片給老公看,贊不絕口地感嘆蕭瑟之美。
這也讓她想起邀請了植物學家考察提香小區的植物情況,讓我們都為自己的價值好好地樂了一番。黑黑壯壯的植物學家邊走邊給張弛介紹小區內每一株植物的名字、性情,最后看著我感慨,你們小區這些大葉榕種的時候規劃不好,種得太密。不過現在每一株基本上都可以賣2000元以上了!長得很不錯。
“哇!真的?!好開心!密好啊!我就喜歡被綠蔭蓋著!”張弛心醉神迷,笑顏如花。
我和伙伴們都被這個消息弄得有些興奮,風不止,快樂不斷。大家都傳遞著這個讓樹愉悅的信息,為十多年來的茁壯成長,為未來的枝葉沖天!
張弛在家里好好地看書休息了十幾天,又開始出門考察項目。
最后她決定在鬧市區搞一個兒童游樂場,畢竟有組織教學的基礎,孩子的錢才好掙。確定好了項目后,初步跟房東談妥,她又應邀到深圳一家大型玩具廠考察即將選購的玩具和DIY項目。看著她興致勃勃地出門,我有些惆悵……說想安靜,她才安靜多少天呢?書也沒看幾本。人哪!始終不能停止折騰的腳步!始終口是心非!!
冬日的提香小區內外,狂風肆虐。我們看著街邊的梧桐樹都像禿頭的大叔們赤裸了身子,剩下空空的枯枝。嗯,這就是人們喜歡的蕭瑟之美?!
門衛開始搬烤火爐、凳子、被子、大衣在只有三個平方米的小屋里。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兩條凳子之間搭上一塊木板,鋪件大衣,蓋上棉被,躺著睡覺。要是有夜歸人,冷得發抖也要起來去開門。真是可憐。
物管的兩個老板一年只有收錢的時候才來一兩次。其中一個姓趙的中年婦女,碰到張弛臉上總是皮笑肉不笑,獻媚的聲音讓我十分不悅:張記者,你回來啦?張記者,你又去哪里采訪了?
我知道,她跟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一樣,心里是怕張弛的。多年前,她抓住機會,好幾次把張弛和幾個業委會委員堵在小區門口,甜言蜜語把這個小區業務拿了下來。結果沒到她承諾的三年不漲價,她還是不經過業委會討論就單方面宣布漲價。張弛當時回家來說得很生氣,被吳為勸了下來。
物管費收了好幾個月了,她的到來讓我心有不安。上次張弛帶植物學家來小區查看我們的時候,保安很快把我們的價格告訴了她。我聽到電話里她沒有抑制住的狂喜——2000元以上?!你沒有聽錯?啊!太好了,太好了!
果然!張弛出差第三天,趙老板到了小區門口,帶來了兩個工人。我聽見保安和她在說話:把樹子砍了,張記者回來怎么說?
那還不好交代?冬天來了,樓下住戶和茶樓老板都嫌它擋了陽光,家里光線不好。
哦!行嘛!門衛老頭真是個賤貨,在老板前面全然忘記了張弛夫婦對他們的好,唯唯諾諾,毫無主見。
我看到兩個工人拿著電鋸走向我,我渾身發抖,拼命向身邊的同伴求助。但是,誰叫我們是樹?安靜得被人忽略,輕賤得任人宰割?我的葉子在顫抖,旁邊的伙伴跟我一樣,冷風傳遞著信息,這一棟房子前的伙伴都一起感受到了驚恐……
有些痛是語言無法形容的。
趙女人和工人幾乎只用了不到三個小時,便把我粗壯的肢體鋸斷,剩下不到兩米高的大腿和三根細枝。我休克了,不省人事。
第四天中午,張弛匆匆回家。午休后她站到露臺前,突然的尖叫聲把我嚇醒:
啊——誰?!誰砍了我的樹?!
我的身子已經只能在二樓平臺,她探出窗外的身子把我嚇了一跳:小心摔出來啊!我用剩下的三根枝葉給她打招呼,虛弱不堪、可憐至極!
不到一分鐘,我看見她穿著拖鞋沖到了門衛室,全然不顧以前跟門衛們的友好關系,大聲叫嚷著:誰砍的樹?誰讓你們砍的樹?!
老板說,你們樓下的業主反映,樹子長太高太茂盛,影響下面的采光了……
誰反映的?到底是誰反映的?長得茂盛有啥不好?!難道小區里面沒有樹就好了?!張弛的身體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我感覺到她的憤怒,像股無名的火想燒毀那個主張砍了我的人。
這時候,我多么想是個人啊!可以去抱著她哭,可以去找那被錢沖昏了頭腦的趙女人算賬!但是,我卻是一棵樹,一棵不能動彈的樹,無處宣泄的樹。
悲天憫人十多年,我卻是最可悲的!我正旺盛的生命力,我那沖出高樓的理想,戛然止于不到兩米……
我聽到張弛憤怒地給趙女人打電話的聲音,但那女人柔軟的聲音像棉花一樣,讓張弛很快無言以對。
張弛氣沖沖地沖回了家。她跪在露臺上,探出頭,看著我被砍掉的樁子,伸伸手,又縮回去。數數我余下的細枝,心痛地捂住了心口。幾乎一個小時的時間,她動都不能動,呆呆地看著我,眼里充滿了愛戀和痛苦,然后淚流滿面。
實際上,我已經不痛了。看著張弛這么心痛,我好安慰。這安慰,足夠抵消生命被阻止的痛。人都無所謂理想,何況樹呢?我再也看不到藍天,理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只是一個曾經美好的夢。電鋸鋸斷了我的夢,我醒了。
但我還是幼稚了,以為只有森林里的樹才有被砍的命運,畢竟他們才是很值錢的!我又想,有啥想不通的呢,都市的人們為的不就是那點錢嗎?兩三千,足夠趙女人應付門衛一個月的工資呢!
晚上,我用微弱的聽力聽到張弛在給吳為傾訴,然后反省:還是我的錯,一定是物管上的人聽說小區里的這些樹值錢,砍去賣錢了!這些人真是混蛋!氣死了!吳為是最不喜歡招惹事端的,我聽見他在安慰老婆:親愛的,不要急不要急,這樹就是砍成這樣,不消兩年時間,會更加茂盛起來的!你放心,人家的生命力強著呢!
他們也太壞了!十幾年呢!這種事也不商量一下!
第二天,我看到張弛到門衛室繼續追問我被砍掉那部分到哪里去了。保安不敢說,趙女人電話竟然打不通了。我想,她是早料到張弛會找她理論了。張弛不可能不出門,其他的樹很快在張弛忙碌工作間,延續了我的命運。我們粗壯而修長的樹干被清理得干干凈凈,運到郊外一個家具生產廠房里。黯然神傷的只有張弛。時不時探出窗口,看看我。我有著更強烈的生長欲望,心里默默地對她說:不要怕,不要急,等等。我沒有死。我還會回到你的窗前。
作為一棵樹,我想告訴張弛:一切都會結束,一切也會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