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秋雨愛丁堡

□文／文猛（公務員）

人在做，天在看，日子記著所有的事。

2018年10月20日，星期六，農歷九月十二。這是日歷上的記載。

大不列顛，愛丁堡，英語時光，異國他鄉。這是人生中一段落魄的背景。

城堡是英國很顯著的一個符號。那一個又一個引人注意的箭頭，指引著的是一座又一座城市。到大不列顛，不是為了看城堡，但是你得跟著城堡走。

城堡是強大的象征，誰強大誰就高筑城堡，保衛自己的空間。占據和爭奪是城堡永遠的主題，下一個目標依然是遠方那座別人的城堡。

這么思索著我們走過的城堡，這么思索著走進英國最負盛名的愛丁堡。卻不料，我們走進別人的城堡，霉運卻走進我們——踏上大不列顛土地的第二天，霉運就在萌生！

在倫敦大英博物館窗口，我打算買一本中國文物圖片集，想記住我們有哪些傳家寶在別人的土地上。掏出一張面額100的英鎊遞過去，老板看了，對我女兒說換張面額小的，他這里無法找補。女兒趕緊讓我換小面額的，說把大面額的存卡上，英國到處都能刷卡。去銀行柜員機上存時，女兒同學來電，要借1500英鎊預繳房租，女兒立馬答應了，并順手用手機銀行轉了款。

然而就在那一刻，厄運開始了，只是我們不知道。

晨曦微露中，我們走向倫敦希斯羅機場，飛往愛丁堡。女兒說，我們買的是廉價航空，除了廁所，飛機上什么都不提供。女兒便去候機廳買食物。刷卡，得到的回答竟是對不起，你的卡無法使用。怎么會有這種事？心中很是納悶，也很忐忑，包里英鎊現鈔已所剩無幾，要用錢怎么辦？

趕到預定的賓館，敲醒服務員，女兒掏出護照、學生證、銀行卡，跟他展開了一場漫長的對話。我不懂英文，但是我知道女兒是在訴說我們的不幸和表達我們的誠信。過了好半天，終于聽到服務員口中說出我能聽懂的“OK”，女兒說出“Thank you very much”，我放心了，我們不會露宿秋雨飄落的愛丁堡街頭了。過后問女兒，賓館最先堅持要收押金，最后同意緩交，是什么理由讓賓館改變了決定？女兒說，我告訴他我們來自中國，賓館服務員說他熱愛中國，他相信中國人——那一刻，我為自己有一個強大的祖國而驕傲！

搜盡身上所有的硬幣，不夠買一個面包。那一刻，我想起了電影《上甘嶺》，想起了初中時候讀過的課文《草地晚餐》，想起了長征路上的文章《金色的魚鉤》，想起了與吃有關的很多的文章……那一刻，我想起了母親。家中的這個時候，母親早已煮好雜醬面，早已熱好牛奶。母親，我們想家！我們想您！我們好餓！

幸好賓館有免費的早餐。女兒說，趕快吃，趕快走，不要讓換班的服務員看見，又催我們交押金，否則我們出不了門。今天是星期六，周末英國所有銀行都要關門，所以我們必須找到有銀聯標志的柜員機去兌換英鎊現鈔，否則，我們將寸步難行！

女兒搜索出一家銀行，在愛丁堡大學的門口。

秋雨下起來，秋風吹起來，我們的心涼透啦！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偉大的詩人雪萊啊，現在是愛丁堡的秋天，秋天過了還有冬天，我們的春天還遠嗎？

銀行果然關著大門，唰唰唰的聲音不是點鈔的聲音，而是秋雨的聲音。我們仔細搜尋著銀行自動取款機和大門四周，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咨詢服務電話，尋求那根稻草。空白，依然是空白。女兒突然想起銀行卡，她感覺上面應該有我們需要的電話號碼。一看，果然有。電話打過去，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因為向同學轉賬1500英鎊，銀行對這筆大額轉賬表示懷疑，為了客戶資金的安全，銀行卡鎖住了。解釋，解釋，確認信息，銀行告訴我們，等待解鎖。

從愛丁堡大學往前走，經過古老的皇家王子大街，從愛丁堡城中各處都能見到的愛丁堡城堡就在眼前。作為蘇格蘭精神象征的愛丁堡城堡，盡管海拔只有130米，但是它三面懸崖峭壁，一面斜坡，高高在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巍然聳立。我們突然感覺城堡也懸在我們的頭上……

翻開英國的歷史，戰爭、復仇、兇殺，浪漫或者絕望的愛情，都是以城堡作為背景，這些城堡給我的感覺總是夜晚的黑色，總是風雨雷電的驚恐，總是蝙蝠飛來飛去的幽深，總是金屬物撞擊、血肉紛飛的吶喊……風停了，雨隱了，艷陽高照，面對雄偉的愛丁堡城堡，我們的心依然灰暗——城堡大門敞開著，我們的銀行卡關閉著，千里迢迢奔赴城堡，我們除了遠觀，還是遠觀。

告別城堡，走在王子大街锃亮的石板路上，秋陽隱去，秋雨又飄起來，落在手上，冷在心里。我們沒有心思去看古老的大街，我們的眼睛里只有一個主題，奔著銀行走，奔著銀行柜員機走，見到一個銀行柜員機，抽出兩張卡，一張試探英國的銀行卡是否解鎖，一張尋找有“銀聯”標志的柜員機，希望能夠用祖國的銀行卡兌換出英鎊。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萬萬不能，我更相信這句俗語的后半句。秋天的愛丁堡，到處是泛黃的樹葉，秋雨秋風中格外金黃，一片片飄落在我們的頭上，可惜它們不是金黃的金幣，它們只是讓我們穿越到了古老的蘇格蘭的中世紀，在一種古老時空里與世隔絕，讓我們不知道該走向何處走向何方。

救命錢！血淋淋的三個字突然涌上心頭。

1986年8月25日，我的畢業分配通知來了，在全村人的注視下，我占卜般打開信封，天哪！我這個中師生居然分配在一所初級中學任教。鄉親們自然高興，村里總算出了一個拿國家工資的教書匠啦！在灶間燒開水的母親走出來，聽到這個消息也很高興，但隨即臉上又隱現出一種惶惑來……

我知道母親的惶惑，馬上要參加工作啦，讀師范時的那一套破行李實在不好意思再派上用場，再說，我連一只手表也沒有，那可是教書先生的標配啊。生病多年的父親剛走，一貧如洗的家又怎能一下為我配齊這些呢？鄉親們似乎看出了母親的心思。村支書就說，手表的事村里賣幾根樹后買，其他困難鄉親們也一起來幫著解決。村支書的話一說完，馬上有剛結婚的長路媳婦說抱一床新被子送我，剛復員在家的富貴說送個皮箱給我，放羊的吳大爹說賣只羊子為我買床單……我就像是全村人即將嫁出去的女兒!

1999年10月，我在昆明學習，報到繳費的時候突然發現口袋中沒有錢包，脫掉秋裝換上春裝奔向春城昆明時，竟然忘記掏出錢包。那個時候沒有銀行卡，沒有微信支付，只能打電話回單位求助。單位發動所有職工搜尋昆明的親朋好友、家鄉人。我也來到《云南日報》編輯部，我在報紙上發表過作品，希望能夠得到幫助。編輯一邊提前給我預支稿費，一邊要借錢給我。單位來電話，說有個家鄉人在昆明建設銀行工作，已經說好到那里借錢……

現在我在愛丁堡，口袋中的銀行卡盛著人民幣，微信中儲著的也是人民幣，英鎊突然變成可怕的英棒，將打在我這遠離北京的異國他鄉舉目無親的肉身上。

“人生天地一葉萍，利名役役三秋草。秋草能為春草新，蒼顏難換朱顏好?；h前黃菊未開花，寂寞清樽冷懷抱。秋風秋雨愁煞人，寒宵獨坐心如搗……”這個時候涌上心頭的只有秋瑾的詩句。

一路走，一路失望。

我們幾乎走遍整個愛丁堡。路燈亮了，秋雨繼續著和秋風的絮語，房子里溫暖的燈光，映出了秋雨中城市模糊的輪廓。仰望圣吉爾斯大教堂頂上的皇冠，到過愛丁堡的人說，這個時候的大街，總能聽到當年蘇格蘭國王出巡回家的馬蹄聲。今天這個時候的大街，我們聽不到馬蹄聲，聽到的是來自中國的一家三口饑腸轆轆的心跳聲和今晚枕夢何處的嘆息聲……

流浪漢開始在屋檐下鋪開他們的被子，城市就是他們的客廳。難道今天晚上，在這秋風秋雨中，在這遠離祖國的愛丁堡，城市也將是我們的客廳？流浪漢在美美地啃著面包，我們的手中除了秋風秋雨和今晚夢醒何處的驚恐，什么都沒有……

女兒說，我好想吃奶奶做的雜醬面！

鍥而不舍地刷卡，刷卡……在愛丁堡火車站一排銀行柜員機上，我們終于找到有“銀聯”字樣的機器，使用祖國的銀行卡，取出了1000英鎊。擊彈著厚厚的英鎊，一家人抱成一團。

英國有諺語說：纖弱的東西捆到一起就剛強。

感覺說的就是我們。

仰望火車站上的塔鐘，顯示的時間比標準時間快了5分鐘，不知是時鐘出了問題，還是特意對人們提前趕車進行提醒和告誡。給心中的時間撥快5分鐘，遲到的雪中送炭，遲到的救命稻草，對于未來的幸福，我們一定不會再錯過和遲到。

趕回城堡山，城堡大門早已關上。俯瞰古老的愛丁堡，遙望祖國的方向，秋雨淅淅瀝瀝地落下，我們的心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