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魚記

□文／黃健

古老的川西民居臨水傍竹而建，有竹子的地方一定會有人家。修長茂密的蜀竹造就了川西平原繁榮的手工竹藝。

我家老屋的四周茂林修竹，蓊蓊郁郁。從遠處望去茂盛的竹林簇擁著整座院子，風一過，動聽的沙沙聲充盈耳際。祖父是村里有名的篾匠，他常常在蟬聲躁動的夏天到竹林深處去挑選上好的竹子，那些高達十幾米的竹子被祖父一一砍倒。他將竹子頂端最細嫩的一米左右去除，余下的部分劃成一根根竹片，有些也劃成比竹片更小的竹條，完了制成各種農具，除自己使用外其他的全送給鄰里。小時候我也常常挑揀一些竹片制作成竹蜻蜓，用手輕輕一搓就飛上了云天。

箢篼是川西一帶常用的農具，形狀與大小類似簸箕，用竹篾條縱橫編織而成，一般挑于扁擔兩頭，里面可以盛放東西，起到運輸的作用。當然在我的眼里它最大的用處是捉魚。祖父每年農忙前夕都會用竹篾條制作許多這樣的農具。

川西的農村多河流、小溪以及泉眼。因了都江堰水的滋潤，整個川西壩子平疇潤澤，沃野千里。這里也是天下重要的“糧倉”。俗話說“兩兵交戰，糧草先行”，所以歷史上這里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成都平原的富饒由古至今。初夏的川西鄉村一眼望去，綠油油的稻苗撲面而來，無邊無際。在綠色蔥蘢的田野間橫亙著一條條溝渠，一彎彎的流水在綠野阡陌間唱著動聽的歌謠，似乎在訴說著豐收的故事。這些小河、小溝不僅灌溉著這一方田野，也豐富著我童年的美好回憶。

夏天來了，水也變得豐盈起來。碧藍的天空，點綴著幾朵白云。竹林掩映下的村莊美好而安詳，東家的孩子扯著嗓子叫上西家的娃，他們穿著短褲，光著腳丫，一群小毛孩子就這樣提著箢篼，繞過一片樹林來到村頭的小河邊，然后挽起褲腳準備下河捉魚。河里的水草長得茂盛而修長，這里常常是魚蝦的藏身之處，那些錯落疊放的石頭下面也常看到小魚穿梭其間。有時速度很快，有時游得很是悠閑。我們把箢篼放在水草的下游，安排一人緊緊按住，余下的幾個小伙伴同時到上游奮力追趕，待到追趕的小伙伴們漸漸臨近，按住箢篼的小伙伴迅速將其提起，這時候就完成了捉魚的全部過程。

說起來很簡單，但里邊的講究很多，尤其是提箢篼的那一瞬間，不能提得太早，這樣魚還沒有進“網”；也不能提得太遲，這樣魚很有可能已經逃走。所以如果在技巧上做得不好，往往功虧一簣，那個提箢篼的小伙伴也會因此遭到同伴的調侃或者埋怨。

那個時候我們在小河里捉到的大都是豆角大小的小麻魚，有時也混進一兩只螃蟹。當然我們捉魚最喜歡去的地方還是泉水邊。因為那里比小河里更涼快！

好水養好魚。我的家鄉南泉一帶多泉眼，整個鎮的泉凼加起來有上百個。又因小鎮地處縣城的南面，故取名“南泉”。

離我家老屋幾百米遠就有一處泉眼，它的四周是茂密的大樹，再遠處就是村莊與田野。這里的水清澈而甘甜，水底是鴨蛋大小、形狀各異的鵝卵石，石頭與石頭之間全是白沙，踩上去既有鵝卵石帶來的按摩感，也有白沙的細撫帶來的柔和感。夏天泉水冰涼甚至刺骨，冬天泉水溫暖而柔和。冬天當泉水表面升騰起一陣陣水氣與輕煙，那簡直堪稱仙境。村里的老人們常調侃道：“那是懶婆娘在燒水”。由于這里的水質好，村里的大人們常在這里挑水洗菜。雖然這一處泉眼很淺，淺到只能沒過膝蓋，它的最深處也只有一米左右，但從來沒有斷過水。

盛夏時節站在泉水里除了能感受到清涼之外，還能感覺到那些淘氣的魚蝦在腳趾間穿梭游弋。由于水很清澈，人完全可以看到它們的行蹤。這時候彎下腰用手輕輕一捧都能捉住幾只。有些機靈的小魚躲在石縫間不出來，這種情況只需挪開那些石頭就能看到它們。當然在這一處泉凼里我們從未捉到過大魚，或許是它們藏在了邊沿的那些巨石縫隙里；或許如書上所說的水至清則無魚。

小時候聽大人們說，某一年下大雨，一連下了十來天，河水、泉水都在不停地漲，村民們發現數十條一公斤左右的大魚在此泉凼游弋；后來又聽說某人深夜路過泉邊發現有許多大魚在此嬉戲。可是直到現在我都未在家鄉的泉水邊見過鄉鄰們描述過的大魚。或許那是真實的，只是我沒有機會遇到；或許那只是一個個美好的傳說。不管這些是真是假，都依然給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幾許神秘與浪漫的色彩。

離泉眼十幾米處有一彎小溝，水底多淤泥，寬約一兩米，溝渠的兩岸是高大的麻柳樹，溝里有茂密的水草，水流非常緩慢如一曲緩緩流淌的鋼琴曲。我們常常在這里捉一種被小伙伴們叫作“亮晶晶”的魚。用箢篼往水草茂密的地方一網就是十來條活蹦亂跳的“亮晶晶”。這種身長約一厘米，眼睛能發亮的小魚很受歡迎。

我們在捉魚的時候，兩岸的麻柳樹上經常會落下一些蜇人的小昆蟲，把我們身上叮得紅一塊，紫一塊；有時候我們的褲腳也會被水打濕，甚至腳趾也被劃破；但對一群對捉魚樂此不疲的小家伙們來說這都算不了什么。夏天的天氣說變就變，大人們常說：“天變一時，人變一心”，說的就是天氣的變幻難測，人心的不可捉摸。好些時候出門還是晴空萬里，一覽無云，不經意間卻烏云密布，狂風四起。若是貪戀玩耍，定會被淋成落湯雞。有時候捉魚正起興，大家往往會拖延回家的時間，因此遇到過好幾次大雨傾盆的情景，這時候摘了河邊田地里的芋葉頂在頭上，一路小跑，待到家時，除了幾根頭發還是干的，全身已經濕透。但這些絲毫不會影響我們捉魚時的心情。

現在想起小時候淋雨的情景依然感覺甜蜜與珍貴，你想想，現在誰還愿意在雨天里痛快地淋上幾分鐘呢？人一旦成年以后就會對自然現象可能造成的危險非常擔憂，并且這種憂慮會伴隨著年齡的增長與日俱增，現在甚至連下河撈魚也會擔心被尖銳的石頭傷了腳。于是人們與大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

那個時候我們通常在晚上把白天撈的小魚用罐頭瓶子裝起來，放在床邊的小書桌上，以供觀賞。半夜醒來，在悠長的黑夜里那一閃一閃的“亮晶晶”如飛翔在漫漫夜空里的螢火蟲。這是大自然的光亮，神奇而美好。

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就發現瓶子里的小魚有好幾只已經翻白，想要把它們放回去又有許多不舍，于是我把它們放到了院子里的水井里。我家老屋的這口水井水質非常好，清澈而甘甜，在我的記憶中，井水從未干涸過。院子里的花草果樹全是靠了這口水井的滋潤才生機勃勃，枝葉繁茂。有一年干旱，田野出現龜裂，莊稼開始干枯，河里、溝里的水都已枯竭，我家水井里的水卻依然豐盈。附近的鄉鄰們又看到了希望，他們用水泵從我家的水井里抽水灌溉麥苗。田野因此又變回了綠色，長成了一片收獲的金黃。這里的水延續著生命，滋養著生靈。

我把這些可愛的“亮晶晶”放養在水井里就當是把它們放回了大自然。我常常在水井的石縫間看到有星星點點的光亮在閃耀。這種光亮也一直閃耀在我的記憶里，今天當我在集市上看到那些色彩各異，價格昂貴的觀賞魚時，就會想到小時候的那些“亮晶晶”。現在的我從不養魚，一方面是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和閑情逸致去打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有一群童年的“亮晶晶”一直在我的記憶里游弋。這種情結讓我對除了“亮晶晶”之外的其他觀賞魚不感興趣。

當然，并不是每一次捉魚的收獲都能夠心遂人愿，比如有一次我們本來是想捉一些用于觀賞的小魚蝦，但撈起來的卻是幾條泥鰍，甚至還有螃蟹。這個時候我們只好把它們又放歸河流或者溝渠。更多的時候我們是漫無目的地提著箢篼瞎撈，因為捉魚的快樂更多的在于過程，在于一群人在夏天的村莊如何地親近那一方水土與甘泉。

那些捉魚的日子充實而快樂，那是我童年的很大一部分記憶，在這份記憶里有故鄉水的甘甜和故鄉泥土的芬芳，還有那些捉完魚之后走在回家路上哼唱的鄉間童謠。城市化進程速度越來越快，人們的腳步走得越來越急，那些長在閑暇里的童年往事離我們越來越遠，每每回憶起來總是那么的珍貴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