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物體,當它們處于人的意識之外時,危險就潛伏在時間遭遇的不明之處。
比如,那大棗里包裹著的一粒棗核,如果它不刺入肉體之內,誰都知道,它微不足道,像一個暗影,或者一粒微塵,幾乎不為人注意。但它卡在人咽喉要道,一瞬間,它就成了關乎生命的危險存在。
從病床上醒來,看到那粒從食道取出的棗核,在鋪開的白色紗布里,絳紫色,弱小,無辜,無聲無息。我看著它,目光里包含了驚魂緩慢消解之后的釋然。當肉體和意識同時恢復知覺,食道瞬間向我傳達了一絲微弱的信號,作為一個卡在食管的異物,它在一場手術中,被清理了出來。
像幽靈一樣的那粒棗核,占據了那段驚心動魄的記憶。在那個毫無征兆的晚上,它越過口腔,滑向喉嚨,進入食道,突破了一條無形的界限,橫臥在其間。我無法看到,卻比看見更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遏制住人的生命需要暢通無阻的地方。它一下子,讓我處于驚愕之中。
此刻,我真切的感受著,一個人活在自然世界的真實狀態,我身上所有的器官安然運行,生命的自然造化,是天地的恩賜,但人遭遇的意外,生老病死,也依然是這個世界的常態。生命仿佛一條沖浪的小船,它越過浪頭和險灘,棲息在此岸,而那過往的彼岸,如影像般,從內心掠過。我反復描摹著開始、過程和結束。
2015年11月6日,晚上,這個一周雙休開始的日子。我思謀著晚飯后,讀讀微信上的幾篇經典小說,然后去看筆記本電腦上收藏好的電影,或者為一周一篇的散文寫作,思謀著遇見某個情節、場景,抑或打開靈魂密碼的某句話。
當時,燈光下一張木板小桌上,擺放著一碟小菜,一碗放了兩粒大紅棗的稀飯。一粒兩頭尖尖的棗核,隱身于那甜蜜的棗肉中。坐在小椅子上的我,低頭吃飯,抬頭看電視里的晚間新聞。我的筷子夾起碗里的那粒暗紅色大棗,進入口中,咬下一半的大棗肉,包裹著大棗核,在那個瞬間鬼使神差地越過口腔進入喉嚨。我立刻意識到棗核過界了,心里“咯噔”一聲,我來不及控制它,只能怔在那兒。隨即,我幾乎本能地用力嘔吐,飯粒沖口而出,而那個棗核卻不見蹤影。反復幾次,依然如故。我走到桌前,掰下一小塊饅頭,吞咽到口中,接著又吞掉一塊,然后我又嘗試往外嘔吐,但無濟于事。
站在屋子中央,我走來走去。棗核在喉結處的部位,迫使我不停吞咽口水,每一次都能感覺到,它在那個暗處的突兀、實在和堅硬。我無可奈何地站在那兒,一秒鐘,兩秒鐘,時間永不停息地在走,而那個大棗核仿佛牢不可破地守在了那兒。這個小東西,慢慢在我心里放大成一個奇怪的陰影。它在我心頭彌散,仿佛一個浮出水面的敵人。
手指一次次撫摸脖子長溜的肌肉,些微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此時,窗外黑暗下來,立冬之前的傍晚,在窗子外部,扯上黑幕。漸漸地,我被逼近一團焦慮的濃霧之中。那一刻,一向被我小看的生活,膨脹為一個巨大的怪物。我看到我一向潦草、消極對待生活的情景,像一種成功的反抗。我對所吃的東西毫不挑剔,但凡可以填飽肚子的,就讓它在最短的時間內,填到肚子里。穿衣,室內物品的擺放,房間角落的衛生,也是我長期處于不經意的忽視狀態。我只是,對大腦映現出來的某些生活場景,有著超乎日常的精神關注。我在那兒,提純出內心想要的感覺與思想。
日常物理性的東西,迅速上升為我的精神存在。它以這樣具體的一粒棗核,闖入了肉體的禁區,對我進行了強力制衡。在文字里,我無數次描述命運勒緊人脖子的現象與狀態。而這粒大棗,以如此物體形式,扼住了我的咽喉要道。這仿佛是一個黑色的幽默。
我兀自嘆息了一聲,環視周圍,除了我之外,一切都安然無恙。我妥協了,去醫院吧。讓醫生,將一個小小的白色器械,伸到喉嚨里,將它取出來。這個想法,在事后看來,真是一廂情愿。
我在醫院工作多年,而很久以來,占據我意識的,只是一個寫作者的身份。我寄身醫院文字工作,一直覺得“醫院工作人員”是若有若無的一個符號。事實上,我認為所有外在,只有它們進入內心,顯影為精神記憶,才是真正的存在。
那年夏天,我帶嗓子卡住魚刺的同學,到耳鼻喉科。在治療間,醫生一只手握著銀白色平面器械,伸進他的喉嚨,壓住舌頭,另一只手拿著一個長長的鑷子,從他喉嚨里,取出那根尖利的魚刺。我也聽說過硬幣、溜溜球等一些小物件,吞入人體的病例。淺的被取出,進入食道、滑入腸胃的,也可能造成意外死亡。
我給值班的同事打電話。他聲音有點兒嚴肅:你直接去耳鼻喉科,找值班醫生,然后給我電話。那一刻忽然覺得身體切實被捆綁在一條明滅不定的暗線上,被拉扯著去向醫院,接受擺布。
我認知的身體是自在的,餓了吃飯,渴了喝水,不需動用大腦的思考能力。一個外在的物體和人內心諸多繁復的意愿沒有什么關系。我經歷過人人都會的感冒、發燒,吃點藥,或者根本不要吃,身體就按著自己的機能調理好。但事實上,我心理上,一直拒絕接受這個棗核的侵入。面對事實,我仍然覺得有點兒無辜,有點兒不可思議。
我朝窗外望了一眼,雨聲稠密地覆蓋外部空間,一團迷霧填充到我的大腦里。我摸了一把雨傘,出了樓洞。下樓過程中,我感覺棗核在喉嚨里,像一個長有牙齒的小蟲子,啃食了一下。我撐開傘,快步走在雨中,忽兒又想:到醫院后那粒大棗核滑入腸胃里的話,等于我白白驚慌一場,不覺啞然失笑。我的隱憂,在抵抗念頭里,一次次被消解,又一次次悄然來臨。
紅綠燈刺目閃爍的地方,我坐進出租車,出了口長氣。中年男司機,轉頭看我。我說去市立醫院,他詢問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那粒大棗核,以每一點輕微呼吸,都讓我感到突兀的存在,提醒著我,讓我不言不語。或者司機想說點什么,但又沉默了。濕漉漉的街上,裹著一層灰暗的紗布,那個仿佛不能撕破的秘密,在我心里,發酵著。而車窗外,法國梧桐下,稠密的陰影,快速從心頭閃過。
二
進入醫院大門,在樓道、電梯、走廊間穿行。“醫院人”與“患者”,在我內心有了身份上的反轉。身影模糊地拉扯在走道里。我想到,人與事物,無處不在的對立和悖論。它們在感覺里,凸顯著人世的多面性。
從電梯進入五樓耳鼻喉科,白色墻壁、白色衣服的人和移動在病房外的患者,在我走過的白色燈光下,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傳來,我仿佛置身于一面變幻的鏡子里。這樣的情景讓我覺得周圍的可疑。我停在了一間辦公室門外,從里面溢出來的白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遲疑了一下,我走了進去。
值班醫生剛給氣管進入異物的一個孩子做完檢查,面前坐著孩子的母親。他正在說手術的具體過程,并將可能的意外,一一羅列出來。他講到每一個這樣的手術,都會有危險。比如,麻醉、器械進入氣管對牙齒、喉嚨、食道內部造成創傷出血,在取異物的過程中,異物有可能脫落到更深部位,等等,這些都會危及生命。
那個女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男性醫生,張張嘴什么都沒說出來,臉上爬上一絲茫然和恐懼。醫生的臉是平和的,他強調說:手術是有風險的……現在,孩子的狀況比較危險,你要盡快做決定。女人大概在努力控制內心的緊張,嘴里發出模糊不清的的聲音。醫生說:你也可以轉院,到上一級醫院去治療……
同事喊我的名字,我走出來,交談了幾句,便進入辦公室。那個女人已站在一邊,同事介紹了我們,說了我的情況。醫生說,他剛從另一所醫院調進來不久。他這么說時,臉上帶著微笑,他讓我們稍等。這時,那個女人再次坐到醫生對面。醫生指著攤開在桌子上的幾頁紙,說:你想好的話,就在這兒簽字。我盯著那幾頁紙看,上面寫有手術致命風險諸多條款,最后一句,大意都是“本人自愿承擔風險”之類。看得出,女人在上面簽字的手有點兒抖。
醫生過來,詢問我吞咽異物的情況,還沒聽完,他幾乎是明確地說,棗核在食道內了吧,卡在里面了。10個吞進棗核的人,5個會卡在食道內。他讓我坐在凳子上,張大嘴,用嘴巴呼吸。那一刻,我居然掌控不住嘴巴來呼吸了。他強調說:不要用鼻子,用嘴巴。幾個來回后,我終于可以了。他將前端扁平的器械伸進嘴里,壓住舌根底部,瞬間,舌根對那個冰涼的鐵器產生了強烈不適,發出劇烈嘔吐聲。他抽出器械,說:確認滑到里面,住院手術。先去拍個片,回來辦住院手續。
“住院手術”像幾個釘子把我定在了那兒。同事說:“我還以為能直接取出來呢,現在看,那沒法子了,只能手術。”而醫生很快交代著:先到C T室拍片去,然后做心電圖。又問我是否有就醫的歷史,對什么藥物過敏等等。我搖搖頭,醫生說,手術前,要了解清楚這些。我說:沒有病史,也沒有藥物過敏的經歷。
我們來到胸透室,值班醫生聽完說明,他到屋子一角,取出一個白色塑料盒,倒進一些像涂墻的白粉,然后撕扯了幾小片棉絮放進去,加進液體,攪勻,遞到我手上。他讓我端著走到透視儀器前,他說喝下去。我對眼前這個東西來不及認識和判斷,就端起來將那白色粘稠液體喝了下去。而那白色石灰粉樣的東西,竟然甜絲絲的。這個味道讓我松了一口氣。做完透視,拍出片子,醫生指著片子上明顯的白色亮點,說:看到沒有,卡這了。
返回路上,我問同事,我喝的是什么。鋇餐,醫生一開始就說了,你沒注意,鋇餐是顯影的,棉絮為了進入食道,被異物擋住,透視出片,才可以看見,直接透視的話,看不清楚的。他說棉絮喝到體內會消化掉的。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作為病人,進到醫院,一切都只能聽醫生的。除了醫院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進去之后,只能聽別人的,就是監獄。”
我無數次進入門診、病房、治療室,目睹各種疾病以及意外傷害的人,總覺得不忍去看,或者是有逃避的心理,而人本能地趨利避害。當一切不發生在自己身上,所謂感同身受大約只是個比喻吧。現在,我從旁觀者變成當事者,感覺被逼迫著,一步步走進不可預測的境地里。
返回耳鼻喉科,醫生讓我坐下,開宗明義地說:現在,談談手術過程。他像面對氣管進入異物的孩子的母親,談了手術具體環節,講明所有風險,以及那些可能致命的關鍵處。并逐條給我看,指著簽名處:同意的話,在這里簽名。我一處處簽著,到那條寫有“致命風險”處,我問了句:“這個,這個致命處到底有多大可能性?”他近乎面無表情地說:“攤上了,就是百分之百,攤不上就是零。”我無語,更覺我無路可逃,接下來的兩條,我索性不看了,簽上名。
起身站到一旁,覺得整個辦公室的空氣有點曖昧不明,不知道是食道異物的堵塞,還是情緒受到脅迫,覺的胸悶,呼吸不暢。離開辦公室,我在走廊上徘徊。給家里人打了電話,簡要說了情況。回頭看到,同事在和醫生指手畫腳地交談。
同事出來,說:手術全身麻醉。進入手術室,用器械取出,就是前面五樓,那個大手術室。你明天上午九點半到十點做。那個氣管異物的孩子,第一個做,你在他之后。
我木然點頭。同事說:現在手術進步了,擱在早些年,這個需要割開食道管。我苦笑。同事又問:還有問題嗎?我說沒有。他說,那就去交押金。病房安排好了,今晚就住進來。看我猶豫,他又說,醫生也這么說,今天最好別回家,棗核卡在食道,很危險,萬一出現意外狀況,在家里,處理會來不及的。
在樓道里走了會兒,定了定心神,我意識到這吉兇未卜的身體,只得交付出去了。眼前,走廊盡頭,玻璃窗上閃爍迷離的燈火,而我好像在向相反的方向墜落。那個潛伏在肉體的棗核,把我拖入越陷越深的黑洞。低頭看了一下跟隨自己這么多年的肉身,內心升出一絲無由的悲哀來。
家人來了,同事走了。我從走廊緩慢走入病房,落寞地坐在病床上。周末夜晚的病房,有些空空蕩蕩。此刻,身體像一個障礙物,橫亙在我心里。那粒棗核,被感覺中的陰影無限放大,像一條繩索捆綁著我。從來沒有過的,對于身體作為生命載體的切實感,統領著我的身心。我意識到的生命,何其具體,它不再是充盈于想象的那些漂浮物,不像思維幻念生發出來的玄虛之境。迷離地看著眼前的單人床,覺得它像一個布口袋,向我張著口,從里面伸出一只手來,從背后將我拖入。
頭腦再次出現“全身麻醉”,同事的話猶然在耳:“全身的麻醉的人,失去全部知覺,就等于人去了一趟‘鬼門關’”。我的思緒飄移到兩年前,醫院發生的那起醫療糾紛。一些人(不知道是醫鬧,還是患者的家屬)在辦公室外邊的走廊里,揮舞著鐵棍,捶打關閉的鐵門,呼喊著里面的人出來。那些人簡直瘋了似的,我和同事當時躲在門后,不敢吭聲。事后,我了解到,一個患者在手術時,單單因全身麻醉死在了手術臺上。
在這團陰影里,我內心掙扎了一下。但以我在醫院工作的經歷,明晰每一個個體的人,身體狀況是不同的,除去自然死亡和不可抗拒的病因致人死亡,其他死亡是個無常的概率問題。在一個無常的世界里,生命的消亡是令人憐惜而哀傷的,但又有什么能抗拒無常的意外呢。即便是那些非常敬業認真面對生命的醫生,又能奈何呢?
我也不過弱小如一棵草。多年來,我對人的生死認知,似乎從來是對生命的消失持有順從自然更迭觀念,并不恐懼死亡的。但無論如何,當面對死亡這個念頭,內心又會感受到一種灰色的分量。我身體里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說:人去哪兒,是上帝的意旨吧,活著的人,會有一些關口要過吧。出離感覺,我不得不理性地想,不可過度憂慮,不必放大死亡的陰影。我需要,面對一切可能到來的。
毫無疑問,在這個秋冬氣候的交接處,萬物蕭殺,一切物象都顯得冷峻,而人活在世上,不可能逃避現實。猶如,我不能逃避把我拖入手術境地的遭遇。此刻,我便是一片落葉的命運,像被風從一棵樹上摘離下來,落入即將埋藏在明天上午,那個遠遠逼近著的“鬼門關”。
三
那張簡易病床上,白色被子,彎曲著伏在床面上,仿佛躺在這里的人剛剛離開。我知曉病人在新舊交替中進出。在這個三級甲等醫院里,住院的人仿佛永遠比床位多。那看上去的白色床單和被子,陳舊而充滿些微污跡感。
先前病人何時離開,T A以怎樣的病情在這里度過,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大約每張病床上都躺過離開這個世界的人。病床在迎來送往中,完成著它的使命。我遲緩著,不愿靠近,眼前這張床,內心的不潔感在蔓延。一直以來,我對睡過的床,保持著美好的記憶,只要躺到床上,疲勞的身心得以緩釋,內心對床充滿愜意感。
現在,這張病床區別于我睡過的任何一張床,四周貼著一些特殊標識。床頭一側,印有醒目的13號數字。中間上方掛一小型床頭牌,寫有我的姓名、年齡。床尾下方,掛著“醫囑執行單”。我被規定為這個床的主人,而所謂分管護士、分管醫生,入院時間,全都確鑿地指向我。那個護士,布置好這些標識,指著墻上一個紅色按鈕。說:有事,按動這個,我就會過來,然后,走出病房。
沒有選擇的余地,我躺進這張病床,將被子扯到身上,疲憊感襲來,我閉上眼睛。在類似一團云的包裹里,有些僵硬的身體,在慢慢松弛。這個拖贅我的肉身,哪怕它去向不明,此刻,它要安定下來。外邊過道或者周圍的病房里,不時響起人緩慢或快速奔跑聲,伴隨著大人或者孩子的哭聲,間或有人急迫呼叫醫生。那些聲音里包含的煩躁、痛苦和危險。
我側身面向開著縫隙的窗子,外邊一團團的暗影,濕漉漉的雨聲,玻璃上爬滿蚯蚓樣的雨水,不停息地朝下墜落。蔓延不絕的響聲,填充著空寂的四周。我忽然想,如果春天,這暗夜里,大地生長的植物,在雨水潤澤下會分蘗出新的枝頭,它們是生命的頭顱,但現在,冬天宣告來了,外邊清寒、蕭殺。我的妄想,像火焰一樣熄滅。在寂靜的意識里,許多物象與聲音,獨立存在,錯落無序,又相互交織。辨別著細微、混沌又遲緩的音符,它們和我保持著毫不相干的距離……
手機響了,鈴聲尖銳,屏幕上顯示一位同事的名字。接通電話,聲音帶著濃濃的酒意。他問我現在哪里。家人告訴了他實情。他說,過來看我。我擺手,指了指窗外下著的雨。十幾分鐘后,他還是出現在了病房里。他拎著的雨傘,滴答著水,手臂和褲腳濕漉漉的。他說,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搖搖頭,轉而說:這事說起來很小,但說大也很大……他問了明天為我做手術的醫生,他說醫生住他樓下,他撥通醫生的電話,說了我的情況……
我答話斷續,下意識以手捂嘴。他說別說話了。他走前,堅持說明天過來。躺倒在床上,我似睡非睡,那粒棗核在暗處鉗制著我,迫使我輕微呼吸,讓吞咽氣息在流動中變得小心翼翼。我想在睡眠中忘記它的存在。我的意識漸漸模糊,向著休眠的境地,慢慢沉入。
半夜醒來,口渴,想喚家人給我水,那一刻,忽然就想到醫囑,從夜里12點一直到手術前,我必須禁水禁食。早晨起來,喉部不適感明顯加重了,嘴唇發干,多年來習慣一早刷牙、喝水、吃飯,現在必須停止了。在習慣張嘴說話過程中,一次次被疼痛感襲擊。我想,一個習以為常說話的人,突然被終止,那是多么難過的事情……
屋子里,布滿了窗外照進來的晨光,光有些薄涼,但一切清晰可見。我穿好衣服,若有若無地等待,時間一點點向著那個明確的目標靠近。手術對我而言是個一無所知的領域。那是一片神秘的地方,我仿佛被追趕著的一只兔子,陷入那片森林里。我或許是命運的一只獵物,在那個未知過程里,是否會突然遭遇一聲冷槍,然后應聲倒地?
我在這莫名的幻覺后,自嘲了一下,忽然想,今天幾號?仿佛時間的符號,成了我忽略的一個背景,我一直在和具象的事物捉著迷藏。內心明確了11月7日,我想,這個日子會被記住的吧。如果記住的那個人是我,那定然是生命的眷顧。
護士進來,換了床尾的醫囑執行單,她提醒做好準備,去手術。兩位同事先后進來,九點三十分,我們走出病房。回環曲折的醫院內部走廊,對于很多人來說,仿佛一個迷宮,你隨時能看到一些人,站在那兒辨識著一些并不怎么明了的指示牌,或者向穿白色衣服的人詢問著什么。我雖在醫院多年,也不能熟練地找到恰當路徑。同事說,莫說患者,新分配來的醫護人員,要很長時間才能熟悉醫院的格局。醫院近年發展,不斷擴充、改造,路徑變得復雜。那仿佛如人體構造,讓不是醫學出身的人,充滿迷離感。而那個手術室,我僅僅去過一次,現在,忘記了幾樓哪個方位。
“手術室”的標識,在一條寬大區域對面的門廳上方,下面那兩扇鐵門關閉著。我們走進來,我坐到寬大走廊一側的銀白色鐵椅子上。兩側坐著許多人,大都半低著頭,也有幾個人坐不住,在緩慢走動,所有人幾乎都不時轉頭看著那道鐵門。家人同事,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來回走動。我低著頭,閉著嘴,保持用鼻子呼吸。
穿藍色手術服戴口罩的人,從打開的鐵門處,推著手術完的患者出來。護士在門邊呼叫下一位。每一個出來的患者,都有人跑上前去。看上去,每個人都敏感而急促。那道門對所有進去的患者都仿佛是性命攸關的關口。我想很多人都會有過生命的非常處境。幾年前,我身體虛弱以及酗酒傷身,一次昏厥在公交車上,兩次在澡堂失去知覺。每念及此,便會想起“身體是生命的本錢”。
打出一個嗝,一陣疼痛由喉部泛溢,傳遍全身。我清楚卡住大棗核的部位,腫大了,被鉗制著的疼痛感,讓我的意識全部集中在食道處。我不言不語,身體保持一種安靜姿態。
我的名字從那個鐵門邊傳來。混沌的大腦,立刻清醒,站起身,走向了鐵門。我沒有轉身,沒有看一眼任何人。一身包裹著藍色衣服的女子,大概是名護士,在門里,迎著我。她確認了下我的名字,引我左轉向里走去。
我與穿著藍色服的人擦肩而過,他們從腳到頭,都被包裹著,而我能看到露在帽子和口罩外的小半張臉,確切地說只能看到他們的眼睛。他們像魚穿行在水中,顯得悠然自如。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單一的藍和白,讓我覺得開闊而清潔。走廊兩側,一個個的門半開著,每一個門里都站立或走動著穿藍色衣服的人,他們圍繞著一張手術臺。大約經過兩三道門,我停在左側一間開著的門邊。
眼前放著一個凳子,女護士讓我坐下。她說,室內沒那么冷,你脫掉外套吧。我脫下來,她放到一邊手術室里。她說輸液體,俯身幫我挽袖子。她的聲音干凈、清脆、利落。我說:什么液體?她說,為麻醉做準備的。她麻利地取出針頭,說針頭粗,可能有些痛。然后,問我是否認識某某某,我說不認得,她又說了一遍,我還是搖了搖頭。我忽然想到,同事大概給手術室的人打了招呼。我沒解釋。她不問什么了。她針扎進去,一瞬間的疼痛讓我閉上了眼睛。她開通輸液管,說給孩子扎針,人家都沒閉上眼睛。我說,真的好痛。口罩遮住她的臉,我看不見表情,但她大約笑了。她說你坐著稍等,里面手術的孩子還沒醒,醒了,你就可以進去了。她拿過來外套,披我身上。
我坐在凳子上,對面手術室的門敞開著,一個完全裸身的寬大脊背伏在手術床上,兩條腿叉開伸展出來,膚色是醬紅色的,那看上去像男人的軀體。這個人一絲不掛,全部裸著的肉體,在我注視著的幾分鐘里,一直沒有動彈。我猜想,那個軀體進入完全麻醉狀態了吧,現在也許是沒有呼吸的。我一會也像眼前這個肉體,進入完全沒有知覺的狀態。
醫生的影子,圍繞著那個男人的身體。有藍色的布扯起來,從腿部蓋到男人腰部。現在,那個男人只有腰部以上的肌肉露在外邊了。看上去,那應該是手術的位置。兩三個人的身影圍住那個地方。手術就要開始了吧。
女護士說孩子醒了,我朝門里手術臺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孩子半睜著眼睛。站在手術床邊的幾個醫生,說著什么。護士抱起那個孩子,從我身邊過去。我看到那個孩子的眼睛又閉上了。
門朝我敞開著,幾面藍色的口罩上方,一雙雙眼睛同時看向我。我半側著身子,看著不大的手術室,隱約的藥味,彌散過來。那張虛位等待的床,白色床單,錚亮的手術器械,一把靠墻的椅子、人影,集結在一場行動前的安靜里。我分明覺得時間在暗處涌動,沒有人能抗拒時間,它是這個世界上,真相最有說服力的證據,而它不過是悄然隱藏在背后,睜大眼睛,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四
護士扶我從凳子上起來,進入手術室。她把吊液支架挪到手術床右側,拿走我身上的深灰色外套。一個人幫我翻轉身體,躺到床上。那一刻,我明白可以穿著衣服躺在手術臺上。穿藍色衣服的人說:躺好。他在我頭下墊上一個小而結實的枕頭。“頭部往前來,低下。”我的頭,被一雙手挾持拉扯著,從床頭頂部垂下來,頭的下方,抵在一個結實的物體上。站在我右側的,是負責手術的那個醫生。他說:“不要緊張。”
頭顱向下耷拉,眼前的墻壁、屋角和窗簾發生了傾斜、倒置,我輕輕呼出一口長氣。我閉上眼睛,時光輕然旋轉,猶如在心中倒流,短暫的靜謐里,仿佛一只箭穿過我的身體,飛一樣回到少年。我看到,那個無限孤獨的孩子,躲在一棵夜晚的老槐樹上,雙腳別在樹的枝條縫隙間,倒垂著頭,看天空的月亮……此時,仿佛有一根線在身體內部拉緊了我,莫名的懸空感,統捏住我的意識。
耳朵里傳來醫生說話的聲音,他們在談論手術,大約說了所需要的時間,而我只聽到幾個模糊的詞,即便那幾個詞,現在也無法記起。那瞬間的一切,有些隔膜、混雜、變形。我只記得,金屬器械碰撞的聲響傳入我的耳朵,微小、清晰、銳利。
“張大嘴巴。”一個聲音說。一個長長的白亮器械伸到嘴里,清涼液體噴濺到喉嚨里,在那里堆積、流動。我感到輕微的惡心,瞬間,全身傳來清晰的微弱的麻酥酥感覺。仿佛無數的小蟲子,在肉體的知覺里爬行,一起向著大腦集中。我想,這是不是麻醉了?幾秒鐘后,一個藍色的橢圓形罩子,朝著我的嘴蓋過來……這一刻,意識中斷,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無法判斷意識中斷的過程有多長,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沒了銜接,我在一片迷蒙之地。我無從知道是站著坐著還是走著。我出現在另一個世界。大約是一片荒野,樹木或者草叢,也或者在一條隱藏于草木的小路。我在那兒,空間有些微的光,迷離之中,有一個似曾熟悉的人,在我對面不遠處。我不知道是誰,仿佛彼此熟悉,且分別好久。我們隔著一小段距離,無限期待地看向彼此。那像一個隔世重逢的畫面,殷切的眼神在交流、撫慰、呼應,然后呼喊的話語沖口而出,如此熱切、急迫地確認彼此的存在……
也許,那就是鬼門關了。那個時刻,從內心激發而來的尋求另一個人的欲望,是不是為了挽回失散的自己?但也許包含了另一種可能,個體的人從來都不是完整的,尋求自己的另一半,也許才是生命的永恒之本。如果肉體,在那一刻離去,隨之消失的也將是靈魂嗎?但很明顯,我意識的幻境中,存在著一個希望靠攏的人。它是人生命本能的熱切愿望吧。
大約死亡有這樣一個臨界點,仿佛一面鏡子,照著那一刻生命的欲求。如果真是死亡,它并不令人恐懼,它不過是一道呼應希望的光芒。在抵達那個幽暗的關口時,我清楚意識的存在,絲毫沒有預感到,手術中的我是怎樣的。意識之外的那個世界,醫生在我的身體里做了什么,時間多久,我一無所知。我陷入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物像與人的境地里,在一片似有若無的薄霧之中,那是一個輕然的,讓人安全的空間。
這一刻,如電影畫面留在了我的記憶里。我一直努力想著,那個熟悉的人到底是誰,無論如何,我找不到和記憶關聯的任何證據,找不出那個人和記憶的吻合。我想,那也許只是生命意識的渴念。就在那個時候,我大約和死神擦肩而過。
夢境悠然消失,意識到了另外之處。我的第一個知覺,就是食道內那個突兀的東西不在了。雖有絲絲疼痛感,但膨大腫脹的感覺消失了。我仿佛從深水里浮出,來到一條岸上。我聽到了人的說話聲,但那縹緲、無蹤。我似乎睜開了眼睛,模糊的人影在我面前晃動了一下。
我明確,身體和意識處于兩個天地。身體上發生的手術過程,屬于現實世界,而意識卻和現實沒有絲毫關聯。這說明,人的肉體和意識可以完全分離。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軀體離開世界,他不會有什么痛苦。即使在那夢境里,離開人世,本人也是無知無覺的。反復回憶當時的情景,我想起卡夫卡說過:“除了一個精神世界外,別的都不存在。”那么,我的意識就是我的全部存在。
我被人用移動病床推出來,大約是強烈的生的欲望,意識恢復了片刻的清醒。看了一眼圍過來的家人和同事,我說了第一句話:“我做了一個夢。”接著又昏睡了過去。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輸上的液體。意識正常,我已在病房里的13號床上。仿佛一場跨越生死的大夢已經過去。我對這個世界重新有了覺悟。我穿過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夢的長度,回到人間。最真實的處境在我的面前。眼前的人、白色的空間、人的說話聲,都恢復了本來的面目。
我起身,斜靠著床頭。家人將一個紗布包,推到面前。我看到被打開的,浸透血漬的紗布上,兩頭尖利的大棗核躺在那兒,仿佛是這個小東西剛剛經歷了一場磨難,經受了時間的洗禮。它雖靜止在那兒,卻像一個戰敗的對手。看著它,我輕然舒出一口氣。
我回到鬼門關之外,獲得死亡的豁免。我和那粒大棗核,終于和解了。彼此糾纏的時間結束,意味著我的解脫。眼前的輸液管,一滴滴液體,在那個開關處墜落著,緩緩流進身體里。時間在我面前換了另一幅面孔,它在虛弱的肉體里,播撒溫暖和力量。我懷著期待,安然著,閉上了眼睛。
從睡眠中完全醒來,我聞到病房里彌散著一股食物的香味,熟悉又陌生。慢慢地,那個味道越來越濃烈,一直朝我鼻孔里鉆。我一遍遍嘮叨:炒熟的花生殼香味……花生殼的香味。我的嗅覺仿佛從來沒有這么靈敏過。又一股奇特的異香,朝我襲來。那是我記憶中的物體的香味,我非常熟悉它,可是,我想不起它來自哪個具體東西。我看到左手腕上的那個粉紅色手帶,現在,它正朝我的鼻孔散發出一陣陣的香氣。手帶是入院時護士戴上的,上面貼著標簽,寫有我的姓名、年齡、病區、床號,以及手術名稱“食道鏡檢查+異物取出術”。食物的味道與眼前的香氣,連同記憶,一起喚醒了我的嗅覺和胃。我身體的器官和功能,它們完好無缺,仿佛重新來過……
從醒來,到夜間,我三次吐出凝結在食道里的血絲和血塊。我知道,那個創傷面在愈合。下午、當晚,以及次日上午,我一直在注射鹽酸頭孢替安和12種復合維生素。我給手術醫生打了電話。他說:大棗核刺破了食道,里面傷得比較嚴重的,聽從護士安排,不要隨便進食。
次日中午,依照醫囑,我嘗試喝水,半小時后,無異樣,進食少量面包。吞咽食物的過程,雖然仍有點兒不暢,但我覺得,之前的那個我回來了。
站在窗前,兩天兩夜后的世界。在病房之外,在大街上,在廣場,在流動的人群中,在每個健康的人生活著的地方。當晚,我離開病床,出了醫院,在一家小飯店,要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美美品嘗了食物。沿著那條把我送進醫院的線路,我回到了家。
夜里,夢中,我又遇到手術中的夢境之地。這一次,陽光溫煦,青草與樹木遍地,我坐在河邊,樹林里的光芒,落到身體上,四周沒有人,我聽到鳥的叫聲,四處尋覓鳥的存在,最終什么都沒有發現。我疑惑著,這畫一樣的世界,誰會到來呢。而那婉轉明麗的聲音到底來自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