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的小說創作起步于新世紀之初,到今天已經有百萬字的小說作品在《人民文學》等刊物發表,其中多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轉載,成績是較為突出的,也日漸展現出了不凡的藝術品質。考察張銳強的創作軌跡,我們會發現其感興趣的創作內容大致包括三個方面:個人記憶、歷史想象與現實呈現。與此相應,知識性強、抒情味重、現實感深切就成為其創作的特色。特色是一種精神的標記,既顯現了作家生命來處的底色,也昭示了作家的生存立場,當然也會拘囿作家對世界的想象與理解。張銳強的小說創作,在令人欣慰地展露出特色之后,也面臨著自我突破的問題。
現代文學名家郁達夫認為小說是作家個人的自敘傳。他的見解是有道理的,從廣泛的意義上講,每部小說都帶有作家的個人印記;從狹義上講,很多小說講述的都是作家的親身經歷,尤其是初寫小說的作者,往往直接搬用自己的生活,甚至采取非虛構的方式進行書寫,事實也證明這樣做是有效的。張銳強的小說,有很多是帶有自敘傳色彩的,一些篇章中還直接出現作者的名字。而且,他對自身經驗的書寫,貫穿了他的寫作歷程,并不限于早期的創作,他似乎對個人經驗有一種偏愛,對打撈記憶有著濃厚的興趣。在長期的持守中,這些書寫個人經驗尤其是青春期成長經驗的小說形成了鮮明的風格,那就是強烈的抒情性。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抒情性大概是“個人史”式小說的普遍特征,郁達夫的《沉淪》等大膽呈現私人經驗的小說以及其源出的日本“私小說”,也都以抒情性見長。不過,張銳強的個人經驗及情感形態,還是有著不同尋常的意味。
張銳強2018年出版的小說集《懷念一些被人遺忘的老歌》,集中收錄了作者書寫成長記憶的作品。從《突厥的薔薇》到《紅肩章》,作者以第一人稱“我”為敘述人呈現了自己從少年到大學時期的個人經驗,語調溫婉、深情款款。這些作品,大多沒有統一的情節,敘述的張力消隱于敘述人的自我抒懷之中。小說中的人與事,作者也沒有著意經營,而是放任其自然展開以存留光陰的氣息。這些小說如果說有一個連貫的主題的話,那就是成長。這種成長在小說中是自然化的、漫不經心的,既沒有刻骨銘心的創傷性經驗,也缺乏大的歷史事變所帶來的震驚性體驗。即便如此,這些經驗仍然是富有意趣的。在成長的諸般經驗中,情愛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盡管作者在小說中對此處理得十分低調,總是在之前鋪墊了很多瑣屑的細節,但還是抑制不住情愛體驗內在的光魅。大概作者采用的是欲揚先抑的手法吧,小說中的情愛書寫雖然猶抱琵琶半遮面,但還是從看似均質的敘述掙脫出來,成為故事的焦點。在《突厥的薔薇》中,與小白相關的情事成為“我”觀察生活的興奮點,也見證了“我”對自身成長的新奇和迫切;在《屠夫·少年·狗》中,“我”對小郭的婚姻生活充滿探秘的興趣,也因此開始體驗成人世界的艱辛酸楚。《懷念一些被人遺忘的老歌》、《我曾經指點江山》《隱形眼鏡》《紅肩章》則寫了求學歷程中的生活片段,“我”在這些故事中開始成為中心人物,不僅學習成績好、才華橫溢,而且具有個人魅力及號召力,能夠指點江山,更重要的是能夠贏得美麗女生的青睞;美女們的芳心相許,直接賦予了“我”情感及生命的豐富性,也確證了“我”成長的成功完成。伴隨著“我”之成長的,是時光的流逝和時代的更替。由于小說的主題性和情節感不強,作者散漫的筆墨可以從容地用于對時代氛圍的描述。在作者的筆下,我們可以較為真切的感知八十年代豫南一個小鎮的日常生活。有趣的是,小鎮這一空間、八十年代這一時間、“我”的成長似乎都呈現出臨界點的狀態。小鎮連接城鄉,是路遙等文學名家反復書寫的交叉地帶,相對于廣大的鄉村世界而言能夠更早地感知到時代變換的氣息;八十年代是一個外在世界不斷打開的時代,又是一個個人欲望潛滋暗長、躁動不已并逐漸沖破束縛的年代。在這樣一個時代的小鎮,作者迎來了自己的青春期,小說中的“我”也就相應顯現出不甘寂寞、躁動好奇、熱衷窺測成人情感的生命狀態。小說中記錄的這些故事,是作者張銳強一個人的青春記憶,而其中呈現的時代氛圍和生命狀態,則是可為更多的人所分享的。讀張銳強的這些小說,常常讓我想起王小帥的電影《青紅》、賈樟柯的電影《站臺》等影像敘事作品,張銳強的這些小說和這些電影作品傳達的韻味十分相似,藝術格調也較為接近。因而,在文化場域中,這些小說和電影作品是可以構建出一種70后青春懷舊的亞文化形態的。
在書寫青春成長主題的作品之外,張銳強還有一些小說是關于個人記憶的。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事如春夢了無痕》。這部小說講述了“我”和同學吳明亮之間的交往,主要是敘述吳明亮的人生際遇,故事波瀾不驚,卻讓我們看到一個安于生活、寧靜自守的人所遭遇的生存之壓抑,這壓抑雖然是人生的常態,是有些近乎無事的悲哀,卻侵蝕著人的靈魂,讓一個有品質的人對生活無所留戀、決絕而去。作者對吳明亮生存樣態的把握是準確的,審視是深刻的,顯示了作者獨特的生命之思。小說的主題氛圍是傷逝,字里行間散發出淡淡的卻沁人肺腑的傷感和落寞,令人想起魯迅先生的名篇《在酒樓上》。
記憶因為連接著自身經驗而天然地獲得一種抒情性,這是許多文學書寫大量采用記憶的原因。但是記憶機制同時也是一個遺忘機制,記憶的過程也是淘洗和選擇的過程。決定記憶或遺忘的因素除了所憶之事是否雕刻了自己的成長之外,還和作家的當下關懷緊密相關。哲學家海德格爾曾說:“回憶絕不是心理學上證明的那種把過去牢牢把持在表象中的能力,回憶回過頭來思自己思過的東西。” 張銳強的此類寫作,也是如此。在生命進入中年之后,作者不斷回望青春,除了確證自我成長之外,大概還有借青春的勇敢、純粹、執著來救贖當下生命的枯萎困頓之意。也因為此,小說沒有流于時下個人化以至于俗濫的“致青春”式的文化生產,而是具有深邃的生命關懷和精細的藝術品質。
張銳強醉心文史、學識淵博,尤其熟悉軍事方面的歷史,曾在中央電視臺等媒體設壇開講“名將之死”等歷史風云,反響良好。張銳強豐富的知識儲備自然會有意無意地傾瀉到小說的寫作中去。他早年的小說,有一些直接以詩詞名句作為題目,名句好像成為小說構思的靈感來源;有一些則在敘述中運用詩詞典故來表意,有時甚至有堆砌之嫌,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讀者對于故事的進入。近年來,張銳強小說創作中對知識的引入開始變得節制,那種逞才使氣式的知識運用漸漸消隱于無形。但張銳強并沒有放棄多年來的知識積累,而是將自己的知識優勢集中投入到歷史題材的小說創作中,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中篇小說《懷念一條短暫的河流》因為一個退休老干部的離世而牽出了一段塵封的歷史:國民黨軍官李伯亭負責駐守位于中俄邊境的新疆桑道口哨所,在新疆解放之際忠于保衛國土的職守、堅持捍衛軍人尊嚴,與前來接防的共軍軍官馬守信既尖銳沖突又惺惺相惜,在沖突中將與自己相戀的新疆維吾爾族姑娘阿爾曼古麗誤殺,留下了難言的傷痛。這段紛繁卻又蘊藏著可貴精神的歷史,留給李伯亭的卻是不公正的待遇,但盡管如此,面對被掩埋的歷史,李伯亭內心卻激蕩著一種浩然正氣,至死方休。小說的取材極為獨特,這個處于歷史縫隙中的故事,使作者對于正統歷史書寫充滿了懷疑,對歷史深處之精神存在的遺失充滿遺憾。也正因為此,他的歷史題材小說,既著意于修補正史之遺,又致力于對美好生命狀態及生存精神的打撈和呈現。
中篇小說《面點師》和長篇小說《杜鵑握手》題材比較相似,都是關于抗戰生活的,也都寄寓了作者的鄉邦關懷。《面點師》具有較強的豫南地域文化的意味,小說的主人公面點師李續壽也帶有俗世奇人的色彩。李續壽憑借精良的制作掛面的手藝,平順安穩地度過風云詭譎的大時代。在日寇統治雞公山期間,他既勇于擔當家國道義,不懼日寇的威脅而慷慨紓難、解危救困,又守持行業倫理而不肯在掛面里下藥毒死日寇,在矛盾糾葛中顯示了生存的風度,令人感慨不已。長篇小說《杜鵑握手》給人沖擊最大的是知識密度,僅小說后面所附的介紹書中人物的注釋就多達140條,小說對于戰事的介紹也詳細具體,準確度極高。小說敘述到的知識融入了作者多年研讀的心得,因而筆鋒常帶感情。也因為對知識存有感情寄托,小說中知識性的鋪敘占了許多篇幅,已經遠遠出離了作為背景的需要,甚至對人物形象的顯現構成了某種壓迫。不過,從閱讀感覺上來說,小說并沒有因為知識的密集而顯得滯澀,這大概是緣于作者提供的知識都是新鮮的,足以刷新我們對抗戰歷史的想象。小說的主線是來自信陽的世家子弟李世棟和望族閨秀謝婉如的戰地愛情故事,中間穿插有幼年隨父居住雞公山的日軍軍醫官老范的故事。李世棟因為追求進步青年謝婉如而加入了民先隊,在謝婉如等的引導下參加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救亡運動,后來又先后參加二十九軍的北平抗戰、武漢會戰以及大別山地區的游擊抗戰,逐漸成長為新四軍的一名高級指揮官,最終因為誤解而槍殺投降后為共產黨服務的老范,自己也因此被槍斃,墳墓與老范比鄰而居,兩人墳頭上的杜鵑也仿若握手言和。李世棟戰火中的南北游歷經歷了很多戰事,也生發了不同的人性經驗,比如戀愛中的嫉妒、生死一線之間的相逢與錯失、與明慧的短暫相依等等,都讓人感慨情愛的凄美;而與老范的糾葛,就讓人體會到人心的幽微難測——李世棟之所以忍不住懷疑老范并槍殺老范,是由于得知婉如被日本鬼子強奸,從而對日本人無法以友視之。李世棟如此,東西奔走的謝婉如、跌跌撞撞的老范也是如此。他們的經歷構成了五彩斑斕的抗日圖景,也沖擊著我們對抗戰的概念化想象。作者在后記中說:“寫抗戰的小說若要成立,兩條腿還不夠,三條腿才能帶來最基本的、可以穿越一段時空的穩定:宏觀上歷史事件大的走向必須準確真實,微觀上歷史細節必須準確真實,精神層面人物的心靈軌跡必須準確真實。” 應該說,《杜鵑握手》的“三條腿”都可謂硬朗結實,這在當今的抗戰書寫中確實較為難得。但《杜鵑握手》也有較為嚴重的問題,那就是主題的糾纏雜亂。作者雖然強調小說動筆之前要有“宏大的寄托”,但這種宏大的寄托卻沒有經過梳理,而是枝蔓纏繞、蕪雜紛亂。讀罷全篇,很難讓人明白作者壓在紙背的東西是什么。小說題名“杜鵑握手”,似乎是強調中日兩國正義人民的握手,但文本顯然并不僅限于此。讀小說,我們會發現作者感興趣的問題過多,進而會追問小說的主題究竟是對誓死抗日的國軍將領及志士仁人的贊美,還是對忠貞不渝的凄美愛情的歌頌,抑或是對歷史不確定性的呈現?都有一些,都不是那么明確。一些插敘性的內容,比如李世棟與明慧一家的相遇,再比如引入老范這個人物,記敘他的康家寨奇遇,是否有渲染和平生活之靜美的意圖呢?當然,一部長篇小說,可以有多種關懷,不必嚴絲合縫地去論證一種道理,達到文章學意義上的統一。但過于放任筆墨的鋪展,隨意流連于人性光芒的閃現,卻也使得小說的情節太過于破碎,結構也過于脆弱。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雖然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呈現自己,便利于人物塑造,但常常只充當抗戰風景導游的角色,其不斷的游走,只有粘合情節的意義,其生其死,也缺乏承載歷史的重量。總體來說,小說中可圈可點的片段較多,但統一性是虛弱的。也許,這篇小說如果寫得更長一些,作者可能會對諸多情節有更好的處理,至少可以稀釋次要主題的顯現,淡化一些偏移性的情節。但就目前來看,作者并沒有有效地從對知識的耽溺中跳脫出來,進行具有總體性的思考,從而取得較為確定的“宏大的寄托”。作者在小說后記中倒有一番宏論,且不說精警如何,但沒有落實到文本的敘述中。這種缺陷在作者的中篇小說中也存在,但顯現得不明顯,而在長篇小說《杜鵑握手》中,則無所遮攔地暴露了出來。這樣的問題顯然不是小說技法的問題,而是和作家的思力相關。
以歷史為題材是文學創作中所常見的,“頤情志于典墳”也是久遠的抒情傳統。古往今來的作家們憑借對知識的掌握而進入歷史,或馳騁想象,或寄托幽情,留下不少名篇佳作。縱觀古今文人對于歷史的書寫,總有特定的關懷存在,要么是回避當世以作影射,要么是尋找先賢同道以確證自我,要么是從歷史中發掘稀有而珍貴的生存精神。張銳強的歷史題材創作,影射之意是不存在的,確證自我、獲取生存精神的意圖是強烈而明顯的。張銳強高考考入軍校,有過并不短暫的軍人生涯,這決定了他最初進入歷史的方式,那就是從與自家身份密切相關的軍事歷史進入;他青年時代離開家鄉,長居異鄉,鄉關之思促成了他對鄉邦歷史的關切,這是他進入歷史的另外一種方式。張銳強進入歷史的方式無疑是個人化的,這無可厚非且順理成章,但如果僅僅停留于個人化,任由個人興趣的鋪展,那么對于歷史的思考就會有所局限,所書寫的歷史就無法轉化為闊大遼遠的生存啟示,這可能是張銳強需要繼續思考的問題。由于張銳強沉潛而專注的行事風格,他筆下的歷史,無論是軍事活動還是鄉邦風土,都做到了高度的“準確真實”,并且帶有相當大程度的“補史之失”的意味。因為追求準確真實,張銳強下筆行文,似乎壓抑不住濃厚的知識學興趣(尤其是體現在小說《卜福斯山炮回憶錄》中),這也影響了作者將知識性關注升華為存在性關注的自覺性。
歷史難以割斷,無論是對于國族還是個體,即便我們處在歷史虛無主義盛行的后現代文化氛圍中。美國批評家阿里夫·德里克有言:“我們時代的種種標桿,對于那些能用一些現實感去解讀它們的人來說,應該能夠說明的不僅是后來發生的事帶有以前發生的事的余痕,而且還應該說明,我們想象著我們把那些傳統推給了過去,可是我們并沒有完全如愿地擺脫它們。” 我們無法擺脫歷史,可困難在于如何辨識進而建立歷史與現實的聯系,從歷史中獲得一種能夠連通眾生的現實感。而這些困難對于好學深思、見識卓異的張銳強來說,不會成為難以克服的障礙。
張銳強的小說創作,是從當下現實題材開始的,最初的《招聘》《接待》等小說有著強烈的現實關懷。后來的小說,雖然增加了歷史題材的創作,但現實題材也一直保持著相當大的數量,并且也出現了反響良好的佳作。其中較早引起文壇關注的是《槍王》。這篇小說寫了父子兩代槍王所面臨的心理危機及其引發的人性省思。李衛國的父親在抗美援朝戰場上面對洶涌而至的美軍敵人,突然放棄了射殺,給我方造成了重大損失并因此遭到處分,回國后長期處于抑郁孤寂的生活狀態。李衛國沖破父親的阻攔,發揮了自己的天生才能,成為刑警隊的一名狙擊手,在成功完成許多重大任務后突然對射殺產生了排斥和恐懼,并因此理解了父親,進而結束了狙擊生涯。小說通過兩代槍王的惶惑及抉擇昭示了生命本身價值的存在,射殺無論如何都是一件殘酷之事,不管其是不是附著正義的光魅。《十字繡》講的也是狙擊手的故事。一個天才的女狙擊手無法改變自己丈夫由于童年創傷而產生的對射殺的恐懼,兩人最終因此離婚,離婚后的女狙擊手也開始發現射殺的不仁,進而提前結束狙擊生涯;但她并沒有接受前夫復婚的請求,而是一人撫養孩子,獨自享受自我生命的圓滿。兩篇小說題材極為相似,主題也十分接近,都是強調具有原初性、恒常性的生命意識,拒絕外在的社會意義對于生命的進入,因為進入即意味著扭曲和戕害。這樣的主題似乎帶有道家哲學的意味,又和一段時期內軍事文學界對于戰爭的人性反思相契合。作者的思想見解應該說是深刻的,但也說不上獨具匠心。而且,小說表現特殊人群的非同尋常的人性狀態,總給人一種奇觀化的人性獵奇的感覺。曾經有一段時間,影視劇熱衷于表現狙擊手題材,這和影視劇作為大眾文化產品的傳奇性、奇觀性定位相關。如果小說沒有跳出傳奇化的窠臼或者跳的不夠遠,那么人性書寫抵達的深度就是有限的。盡管張銳強有著不短的軍旅生涯,但這樣的題材在他的筆下還是有些虛張之感。《鄉關何處》等作品也有類似的由一個人性發現而組織故事的虛張。相比之下,中篇小說《亞利桑那水手刀》較為堅實和飽滿。小說寫的是水手鄧國宇的遠洋生活與書法家張帆優游生活的交集,張帆向往水兵生活但卻無緣出海旅行,憑借自己的書法特長和長袖善舞的交際才能與眾多女性有染,其中之一是水手的老婆;水手們長期生活在茫茫大洋之中的輪船上,最擔心和最憤恨的是老婆被人勾引而出軌,很多水手面對內心傷痛而漠然,但鄧國宇依然期待享有愛情的忠貞,因而在面對張帆自炫其與水手老婆的情愛關系時,便用水手刀劃破其手指以示警告。相對于《槍王》而言,《亞利桑那水手刀》的現實指向性更強,也更有力道。在道德松弛、情愛泛濫的文化場域,這篇小說就像是文中所提到的“水手刀”,刺破虛妄的情愛幻象,顯示人們內心深處所珍存之忠貞的鋒利。
《馬賽曲》和《風沙太大》寫的是北漂生活,是以作者自己的北漂經驗作底的。故事大致是相似的,一個具有文學創作才能的知識者只身闖入京城,想以自身的編劇才華在影視界縱橫馳騁、名利雙收,無奈卻相繼遭遇資本方的背信棄義、紅顏知己的悄然疏離,不僅原本期待的成功遙遙無期,而且自我的尊嚴受到嘲弄,在四面楚歌中敗退京城,回到小城安然度日。小說一方面寫了知識者直接介入經濟領域后的挫敗感,一方面又呈現了京城文化產業界的浮躁、無序、荒謬(“風沙太大”)以及處身其中的京漂群體的生活情感狀態,真實感和豐富性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值得欣賞的是小說對于自我人格的捍衛,那深入骨髓的《馬賽曲》的激昂旋律激發出最為壯美強悍的人性景觀,盡管這種景觀屬于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兩篇小說都融入了作者自我的切身體驗,所以都帶有強烈的抒情氣息。一個文化城對于一個文化人來說,總是百感交集的存在,也會在不經意間參與作者心智的成長。張銳強的這兩篇小說,無疑可以作為北漂文學的樣本來解讀。《聲聲慢》則像是對《馬賽曲》的續寫,講的是一個北漂歸來的文化人“黃克玉”如何在百無聊賴的小城官場生活中自處。“聲聲慢”的生活和情感節奏雖然安閑,卻不能帶來絲毫的慰藉;雖然黃克玉對令人厭惡的官場傾軋并不縈懷,但對戲曲的浸染又不能消釋其對于遠方理想的企求。作者的筆觸富有深情,一個有情懷、有追求卻不得不面對理想困頓的中年知識者形象躍然紙上,一個時代內在的平庸氣息也被準確地傳達出來。
迄今為止,張銳強影響最大的小說是《在豐鎮的大街上嚎啕痛哭》。這部小說發表在《人民文學》2006年第7期,很快引起反響,為作者在文學界帶來廣泛聲譽。這部書寫礦難的小說引起注意,和當時文壇“寫底層”“寫苦難”的潮流相關。但今天讀來,小說的文學品格依然是令人贊嘆的。這篇小說源于作者去山西處理礦難致死的小姨夫后事的親身經歷,寫得質樸沉實并因此充滿力量。杰出的批評家李敬澤先生稱贊這篇小說“極樸素,極克制”,“比劍拔弩張之作更能迫近現實與人心的本相”,進而評價張銳強的創作“可以看出寫實的難度和力量,‘老實’中可能正在形成一種獨特有力的路徑” 。李敬澤先生的評價是精準的、有針對性的。在當年“底層文學”的敘事風潮中,很多作品流于展覽苦難、宣泄悲憤、控訴社會,言說雖然銳利,對于苦難的理解力卻較為孱弱,思想的鋒芒也較為暗淡。張銳強在這篇小說中以第一人稱“我”開展敘述,看似樸素的平鋪直敘,其實卻含有一種睿智,即這樣的敘述最大程度地呈露了現實的復雜構成和苦難的深層真相,有效規避了那種先入為主的成見和自以為是的深刻。小說揭露了礦難對于遇難者家庭的打擊、小煤礦的安全缺失及利益格局中人心的叵測,但又不僅僅止步于此,而是以冷靜的觀察、克制的敘述重點展現煤礦主之間的利益博弈和血腥競爭、國家管控的無力和底層百姓的困境、鄉情的脆弱和知識者知識無用的悲哀。作者不屑于對礦難只作社會性的關注,而是把敘述重心始終放在對于人心人性的審視上,于是我們看到了敘述人作為一個被視為有出息、能夠掌控局面的人所面臨的窘迫無力、嚎啕痛哭,作為老鄉的小礦主及其手下人面對鄉情與利益的內心斗爭,遇難者小姨夫不堪承受的生存壓力之下的靈魂卑微,小姨的驚恐無助以及料理后事親朋的無奈與漠然,另外一個遇難者老婆的無告的悲哀,都在作者筆下一點點浸染開來,漸漸地卻也是有力地攫住讀者的心魂。這種敘述就是“一種獨特有力的路徑”。這篇小說所依托的經驗,對于作者而言是突如其來的。作者在突入現實中書寫,有所察、有所感、有所思,進而獲得痛徹五中的存在體悟,確證了自我的主體狀態,并因此確證了文學的意義所在、力量所在。
張銳強的小說創作,富于知識、深于人情,一直葆有對當下現實的關切,善于在突入現實中彰顯人性的美好和品格的力量,但也存在著過分沉迷個人興趣而公共性不足、敘述枝蔓較多的疏失。相信熟悉文史、堅持行走、滿腔存在之熱忱、勇于介入現實的張銳強,一定會在以后的創作中統攝歷史與現實、知識與抒情的光魅,強化寫作的現實指向,不斷超越自己,將文學之路走得寬闊而堅實。